老头儿醒来时,眼前一片斑斓。
这是下午三点钟光景,斜射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落在他身上,带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地板上光影斑驳,如同铺了碎金。
脚旁,一只卧着的猫眯眼似在想什么。
只要看到这只猫,老头儿便知道自己已醒来了——他又回到了这个房间,也就是所谓的展示厅。
这展示厅有四十多平方米,装饰得像高级会所。以前有个大案子,上面有楼盘的模型。当时,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儿白天在这儿支应。有她立着,时不时地有路人进来,可目光大都盯在漂亮女孩的脸蛋和鼓绷绷的胸脯上。女孩儿费的唾沫星子不少,楼房却没有卖出去一套。漂亮女孩儿熬不住,工资也不要了,丢下这楼盘跑了。她走的那晚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当晚,老头儿在这展示厅里看央视新闻,一只猫“喵呜喵呜”地在玻璃门外叫,声音低婉而又凄凉。他先是一愣,而后站起来,紧走几步,推开玻璃门放那小东西进来。这猫身上湿漉漉的,一进来就往沙发底下钻,好像那里有耗子在等着它。
“你是谁呀?”他问。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再一瞅,什么活物也没有。
“见了鬼了,”他在心里说,“明明看见你,你怎么就没影儿了呢?”
第二天早上,当他出去解手回来时,那只猫才从沙发底下钻出来,仰起头,瞪着深邃的眼怯怯地叫了一声,将进食的欲望表达得很迫切,并且就地打了个滚儿。
“你出来了,夜里跑哪儿去了?”
这时,老头儿才发现这是只花猫,是公的,尾巴断了一截儿,想必是一场打斗造成的,或是受过非人的虐待。再仔细一看,这猫似曾在哪儿见过,只不过换了毛色,肚子还有点瘪。这小东西不住地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腰身扭得蛇一般,透出可人的温柔。有了这温柔,他就笑了。
于是,老头儿掰下一块馍丢给它。小家伙急切地衔起食物,又躲进沙发底下。
“好啊,好啊,你就住这儿吧!”他对猫说。
自这以后,老头儿走哪儿,这猫就跟哪儿。转悠了几天,工地上再也见不到鼠影。
这工地是一个尚未完工的住宅小区,位于城乡接合部。据说什么手续也没有就动工了。从挖基坑开始,一拨又一拨人到这儿勒令停工。开发商嘴上答应,人一走,连天加夜地又干起来。最后,来了一帮穿制服的人,七手八脚地拆卸升降机、混凝土搅拌机等,弄得一片狼藉。他们走后,这工地就再也没有轰轰隆隆的声响了。
老头儿是开发商请来帮忙的:炊事员兼门卫。工人们一撤,吃饭的也没了,他就专职看守这个工地。看工地这活儿比做饭轻多了,就是责任大一些。剩了这唯一的职务,他也清闲了许多,每天都像在休假,一日只用两餐——年轻时,他在新疆就是如此。
一个人的饭好做,锅灶都是现成的。他怕浪费,改用小锅。后来,于路边捡了个煤火炉子,于是不再用大灶。燃料就地取材,收拾些废木烂板子就够用的了。填充着这些燃料,他就想,漂亮女孩儿可以走,我不能走——主家还拖欠我一年多的工资哩。
又等了一个多月,开发商终于露面了。那还是在一天夜里,一个冬天的夜里,他正在展厅里看电视,外面忽然亮起一片灯光,之后就听到玻璃门啪啪地响。他站起来惊问:“谁?”
那猫儿也忽地爬起,支起耳朵盯着玻璃门外的灯光。在那灯光的映照下,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贴在玻璃门上。
“开门,开门!”
老头儿听出来了,这就是他等待了多日的那个开发商。
玻璃门一开,那开发商侧身进来了,眼光里似有一丝惊恐在游弋。
“没其他人吧?”
“就我自个儿,还有这只猫。”
“我得出去弄钱,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老头儿说:“你弄了钱赶紧回来,开了我的工钱我得回家看看。”
这人是他的一个远亲,火车上认识的,小名叫“孬孩儿”,论辈分得喊他舅姥爷。
孬孩儿说:“你这孤老头子还往哪儿去,这就是你的家!我许给你的一套房就在这楼上哩,只要我把手续办妥了,你就可以上楼住去了。”
“人家说了,乡下人买这房子没地方养猪喂羊晒粮食,不要;城里人嫌这房子没有产权,也不要——这没根没底的,难出手哩!”
“唉,有你一套房养老甭管外边的了!”
“不是管,是揪心——我已经投给你十多万了,养老都没着落。”
“你不是月月还有养老金吗?不管咋说,反正这地场交给你了,好生看着,我不会亏待您老的——谁叫咱是亲戚哩!”
孬孩儿交代了有关事项,并提高了他的待遇:应允他搬到这展示厅里居住——白天黑夜都有人值守,丢不了东西。说完拔腿便走,玻璃门哐的一声关闭了,室内又是熟悉的冷寂。
“唉,就咱俩了。”他对猫说,“走也走不掉了!”
在当天的日记里,老头儿一笔一画地写下一句:“世上有烂尾楼,有断尾猫,还有荒心人……”
开发商走后,上门讨债要账的不断。一问,老头儿就说不知道。问得急了,老头儿说:“还有我的一套房也在上边烂着哩!”
来人愤愤地说:“这人真不地道,拿个老头子在这儿挡!”
“我想在这儿挡吗,我这也是没法啊!”
“知道他在哪儿给我们说一声,这总可以吧?”
“我也等他哩——欠了我一年多的工钱……”
“不给工资,你靠啥生活?”
“有养老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看你还是个乐天派哩……”
“人一辈子就是门里门外的事,想开了哪儿不能过?”
来人猛一愣,极认真地打量着这老头儿。老头儿清瘦,穿一身灰不叽叽的西服,扣子看不见,腰上束着围裙,脚上一双皮鞋磨得起毛。
“今年多大岁数了,你?”
老头儿伸出满把手,又比画了一个“七”。
“噢,七十——看不出您有这么大。”
“十七,十七……”
“好,好,年轻,年轻……”来人笑了,随后四处走动着,扫视这曾经的展示厅——
大案子被立起来当了隔墙,展示厅被分为两间。里间是寝室,一张大床靠墙,床上的被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写字台靠窗口摆放着,上面有书籍和笔记本之类的。小柜子上是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旁边的几个纸箱子放着衣物、报纸什么的。外间的高级茶几上锅碗瓢勺、茶缸、酱豆咸菜啥都有。以茶几为中心,周边都是酒瓶、酒盒、茶叶盒、饮料瓶,还有成捆的废纸、旧家电、废电脑等,满当当的,像个杂货铺。有一个纸箱子被挖了一个洞,想必那就是猫窝了。北墙还有一个小木门,通向院内……
“你这屋里东西还真不少哩。”
“人家扔的我拾的——丢了怪可惜的。”
“会过,会过,这样的人很少了——这样吧,改天我不要的东西也给你拉过来。”
“不要,不要,没地方放。”
“扔了也是扔了,放你这儿能卖两个卖两个——收破烂的叫他拉也不拉,嫌费事没人要……”
“唉,多少好东西都成了垃圾……”
“就是!我那闺女一是好吃垃圾食品,二是爱看垃圾电影电视剧,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给你论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垃圾词语,像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没落公主……”
“没落,没落……”
来人咳了一声,掏出一盒名烟问:“抽一支吧?”
“不会,不会——要是酒可以用点儿。”
“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有个性哩!行,哪天抽空儿过来和您碰两杯!”
“您这都是‘吃皇粮’的,和我这老头子喝个啥劲儿?”
“早些年我在机关混了个科长,一看没意思,下海冲浪吧,自己开了个公司……”
“你自己有公司,还在这儿买啥房子?”
“说实话,是看这里僻静、安全,还便宜……”
“噢,噢……”
“这样吧,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下,想喝酒了叫我,见了那孬家伙回来也给我说一声。”
“我没手机也没电话,咋和你说话?”
“这不是有一台座机吗?”
“早停了。”
“有纸和笔吗?”
“就是这东西多。”
老头儿到里间的写字台上拿出一个记事本,打开,上面已密密麻麻地记了不少内容。老头儿顺手从一本书里抽出一支圆珠笔,看看来人。这时,那断尾猫叫了一声,跳到写字台上,伸出一只前爪挠抓那支笔。
“你这猫怪有意思的。”
“是个捣乱分子——给,你写吧。”
“我的字不中看,还是您写您写……”
老头儿笑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就好动口不动手,习惯了。”
“哪里哪里,我现在就是一介老百姓——多少天没摸笔了,手生。”
来人说,老头儿写。随着那杆笔的抖动,一行流利、娟秀的字体跳到本子上。来人歪着头看,一口烟雾不觉喷到老头儿脸上。
“远点,远点……”老头儿另一只手扇着,那猫就躲了躲,胡子一奓一奓地对着来人。
“你的字写得真不赖,大学生也没你写得好!”
“见笑,见笑。这都是老师教的……噢,你叫来仁,这姓很稀罕。”
“你这姓也少见——老门,这样吧,你到我那儿去看大门,这边给多少我给你多少,到月就发,决不拖欠。”
“不行,不行,我答应过人家了——那人不仁义,我说话得算数——我就是老门,一扇很结实的门……”
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