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日记是老头儿的习惯,这习惯是他在上中学时养成的。
那时候,豫东平原上的中学很少,能考上中学的算是“人尖子”。当年十六岁的他,是蝴蝶庄唯一的在校中学生,学费由公家出——他是个孤儿。学校在公社旁边,一个大院子。教室是四排平房。简易操场在院子中间,就一个歪歪斜斜的篮球架子,上面还吊着一个拖拉机轮毂当钟。做饭的炊事员还管敲钟,到时间就掂把铁锤过去敲几下,上课下课都听它的。伙房后面是教师宿舍,房子要比教室低矮得多。
从蝴蝶庄到公社四里半地,午饭是不回来的,在学校吃。
书包里除了书本文具外,就是干粮。当时顶好的就是白面蒸馍,一学期有多半时间断不了红薯面锅饼和杂面馍。那干粮在书包里沉甸甸的,带到学校先去伙房报到,进教室就轻松了许多。中午开饭时,一掀大笼,蒙蒙蒸气中就有许多藕节似的手臂交错——学生们各拿各的,不会错。
天天吃这些,胃里就泛酸,嘴里老缺什么味道。有了这种感觉,他光想着赵老师家的窝窝。
赵老师是教语文的,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四十岁上下,衣服穿得很整洁。他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或谁家有喜事,都请他写对联或“红喜”。家长们见了他,都喊“赵先生”。
赵老师单身,有两间房。房前还扎了半圈篱笆,独成院落。篱笆内辟三畦菜地,秧拖枝蔓,一年四季青绿不断。棚架下支起的一块水泥板就是饭桌。
他都是借故去赵老师家的,不是问一道题,就是说想跟老师写毛笔字,眼光却趴在饭桌上不肯下来——饭桌上常有两三个杂面窝窝,或一盘青菜、一碟酱豆,或一碗菜汤、几疙瘩老蒜……看着,嘴里涌出的馋水将喉咙泡得咕咕响。
赵老师问:“门子,你还没吃饭吧?坐下,坐下,咱一块儿吃。”
每到这时,他慌忙收回眼光,结结巴巴地道:“刚吃罢,刚吃罢。”拔腿飞也似的往外跑。到了教室,窝窝头香味还在鼻前飘游。
终于有一次,他被赵老师拽住,强捺在饭桌旁。那一顿他吃了仨窝窝,还灌下去一碗辣椒糊糊。
吃饭间,赵老师笑着说:“这窝窝头可不是白吃的。”
他迷惘地看看老师,如同小草仰望大树。
“你不是想练毛笔字吗?好,今天就可以开始。”
饭后,赵老师拿出笔墨,将纸张铺在饭桌上。
“古代秀才四艺‘琴棋书画’的‘书’就是指书法,现在叫毛笔字。”
接着,又讲明要领,大概的意思就是字要写得好,首先要心正、体正、笔正。有了这“三正”,字才可能写出个性、写出美感、写出精气神。说到底,练字并不是非要当什么书法家,而是师法自然,修身养性,学习怎样做人——人品才是最好的作品!
“回去你得写一篇日记,就写在老师家吃窝窝头、练毛笔字。”
“这事儿也能写?”
“日记什么都能写,那是真实的记录——有日记本吗?”
他摇摇头。
赵老师进屋拿出一个硬皮本子,说:“送给你了,好好写吧。”
那本子他没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到年终考试完的那天下午,赵老师把他叫到宿舍里,说:“门子,今天陪我吃顿饭吧。”
他不知道赵老师为什么独身一人过日子。从别的老师的交谈中,他隐隐约约地听出赵老师是个摘帽右派分子。打成右派前,他在省城一所大学当讲师,后在黄河故道一个偏僻的林场劳动改造了三年,到这个学校教书才一年多。他课教得好,就是不合群,其他老师对他都是敬而远之,背后说三道四的也有。现在,赵老师叫陪吃饭,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眼睛就有些模糊——自从最后一位亲人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过他。
赵老师问:“你的日记写多少篇了?”
“不多,也就是几十篇。”他掏出一个作业本,恭恭敬敬地递上,手指头已经冻得胡萝卜似的。
赵老师抓住那本作业本没松开,顺势又捂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便传遍全身。
“我给你的那本子怎么不用?”
“那是个好本子……”
“噢,舍不得用,是吧?”
“嗯。”
“好孩子,好孩子——会做饭吗?”
“小时候跟奶奶学过……”
赵老师笑了:“你才多大,可就有小时候了。你烧开水做饭,我看看你的日记。”
宿舍外间支有煤火炉,旁边的小桌上现成的窝窝和咸菜都有。按赵老师的指点,他到外面菜地里薅了些菠菜,坐上锅烧水。赵老师站在门口,借着光线极认真地看他的日记,还不时地点点头。
此时,天色渐晚,外面呼呼地刮起了北风。赵老师关上门,说:“写得不错。”
他过去贴着老师的肩膀,问:“这行吗?我光怕自己写不好。”
“你只管写,那是你自己的,怕个啥?记住,日记轻易不要让别人看,因为里面有隐私……”
“啥叫隐私?”
“就像男人女人被遮得最严实的地方,也就是不想叫别人知道的属于个人的秘密。”
“老师,您教给我的一辈子也用不完。”
“活到老学到老——不管以后做啥,做人是第一紧要的。”
赵老师坐在小桌旁,煤火映红了他的脸庞,犹如红岩雕刻成的塑像,棱角分明,刚毅而又慈祥……小屋里有了这影像,就有了天堂般的温暖。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老师,您很好看。”
赵老师笑了一下,点着煤油灯,小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
“毛主席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师将焯好的菠菜捞出,用盐和醋调制。
“您见过毛主席吗?”
“见过。一九四一年,我和同学去了延安,听毛主席他老人家讲了一堂课……”
“你真幸福!”
“有了毛主席,人民都幸福。”赵老师说着,去里间拿出一瓶酒和一听鱼罐头,嘭地往小桌上一放。
“喝点吧——按说老师不该怂恿学生喝酒,可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一个小朋友……我知道你是个孤儿,可有了朋友,你就不会孤独……”
“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是我的长辈……”
“唐朝一位大学问家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你看人家讲得多好!”
“你说的是韩愈……”
“你怎么知道的?”
“看书看的。”
赵老师说:“现在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好像又要运动了,谁还敢看古人的书?”
“运动整人怪厉害吗?”
“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吧——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我所在的大学教研组五个人开会,议题是从这五个人当中选定一个右派分子。这会从上午八点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多,还是没有定下来。几个人不是看报纸,就是喝茶。轮到谁发言谁都表明自己不够格。最后,一个人因内急实在熬不住了,去了一趟厕所。匆匆忙忙回来一看,那四个人不见了。第二天,上面就通知他打铺盖卷到林场劳动改造去——他已被划定为右派分子……”
“这人是您吗?”
“是啊。在林场,都叫我‘一泡尿右派’,意思是出去尿了一泡,回来就成了右派……”
“老师,您不恨那些人吗?”
“不恨。如果我不是右派,那些人当中肯定得有一个;如果我不是右派,咋能知道老百姓这么苦——起码他们吃不上鱼罐头……”
赵老师打开鱼罐头,端上菠菜和咸菜,又捧出些许带壳花生,凑够四样,用两只小黑碗满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这鱼罐头是我已离婚的妻子寄来的……”赵老师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喝呀!”
“老师,她这么好,您干吗要和她离婚?”
“你现在还不懂什么叫残酷——我不想让她跟着我背这个黑名,不离等于害了她……”
门子打了个冷战,身子骨里就有什么在膨胀,看看老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赵老师看得张口结舌,而后咳嗽了一声,夸赞道:“像个男人,像个男人!”
往炉子里加了些炭,火苗便蹿出老高,似美女跳起舞。
“我讲课时,有时杯子里不是白开水,是酒——没有酒讲不出味道,没有酒就像没有筋骨……”
“老师,我知道您为啥讲课讲得好了……”
“不是讲得好,是我太爱你们了……”
赵老师眼里好像漫出水来,晶亮晶亮的。
瞬间,少年的心田里涌出一股清泉,与那晶亮的水合为一体。
“往后刮风下雨或冰雪天,你就不要回去了,在老师这儿打铺……”赵老师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自强自立……”赵老师又说。
那声音越来越远,可眼前的人形越来越大,而后整个竖起来……
少年看到一面大旗在风中鼓荡,呼啦啦遮盖了整个世界。
外面风紧了——这是一九六五年冬天的风。
这一夜,少年酒后睡得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