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夜酒后,麦花将女人最宝贵而又动人的躯体展示给了门子,可他没有那能力享用——这是人生中永远难以启齿的败笔。
事后,他痛苦,更害怕。思来想去,都是写大字报累出的这病。没这病,就不会动手术,不动手术,就不会被弄到这黑屋里,不到这黑屋里,麦花就不会借机行事……我,我这不是害她吗?赵老师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耳畔响起:“凡事都有度,不可造次,好生为之……”
他越想越懊悔,越想越恐惧,朦胧中看到了赵老师频频向他招手……
就在当夜,趁着麦花熟睡之际,他逃出了那温柔乡,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寻找恩师的西行之路——听人说,赵老师去新疆了。
这是逃避,也是解脱。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个十七岁的愣头小子,怎么会有那种冲动,是鬼使神差,还是癔症发作?
当时,他身上只有几块钱,半旧的军用挎包里装的是赵老师给他的那本日记本,还有一个毛巾和两个茶鸡蛋。天明,到了陇海线上的一个火车站,他看到处处红旗飘展,人流中大都是搞串联的红卫兵,你唱我吼的,那场面、那热情、那氛围世上难见。凑个热闹,他也挤进这人流中。
熙熙攘攘中,一个声音问:“你的红袖章哩?”
他瞅瞅两边,原来是在问他。
“给你一个,戴上!”
戴上了这红袖章,就等于有了通行证和饭票,一路上畅通无阻,温饱不愁。走走停停七八天,到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去“红卫兵大串联接待处”领了皮大衣和“棉猴帽”,饱餐一顿,趁人不注意,便离开队伍,独自沿着乌伊公路西行,边走边打听赵老师的下落。
北疆的冬天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不见一个村落,路上的行人更少。他一个人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行走,只觉得人太渺小了,像一粒黄米。这粒黄米被风一吹,可能就看不见了,不知落在哪个角落和缝隙里生根发芽,或自生自灭,或成为良种。想到这儿,竟来了灵感,张开双臂大声地吼起来,像唱歌,又像是朗诵诗,过路的司机以为这人是个神经病,都绕着他走。吼了一阵子,身上竟出汗了,腿也软了。寒风一吹,贴皮地凉,又觉得饿了,而挎包里没有了可供果腹的食物。眼看着天色向晚,温度骤降,只得截住一辆西行的解放牌汽车。
进了驾驶室就暖和多了。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司机笑了,说我到石河子南山农场。他说我就跟你到南山农场。
好在他这一口普通话派上了用场,司机以为他是外地掉队的红卫兵,便多看了他一眼。
“小鬼,老家是哪儿的?”
“你怎么叫我小鬼?”
“噢,你不是新疆人——新疆把年龄小的男孩都叫小鬼。”
“我不小了,我要不出来就成了人家的小丈夫,犯大错误哩……”
“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有鬼点子。”
“不是鬼不鬼的,我不能害人家。”
“小鬼,听你这口音像是河南人。”
“你怎么听出来的?”
“石河子河南人多得很,有随部队过来的,有支边落户的,有盲流过来的。你的普通话一听就带有河南味儿——我老家也是河南的。”
“老家是哪儿的?”
司机说哪里哪里的。
“咱还是老乡哩——师傅,向你打听个人:有个叫赵老师的人听说过没有?”
“姓赵的老师多了,你问的是哪一个?”
“赵少康——是我的语文老师,过去被打成右派,听说去年来新疆了。”
“新疆这么大,你就是一天走五十里,天山南北几年你也走不过来。”
“师傅贵姓?”
“免贵姓刘。”
“我叫您刘叔好了……”
一路说着,汽车亮着灯开到目的地已经是夜里近十点——新疆比内地晚两个小时落黑,此时的天色相当于内地晚上八点。
这南山农场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下边有不少农业连队。这些人大都穿着军装,就是没有佩戴领章帽徽。团部在半山坡上,往北几公里就是灯火辉煌的石河子新城——那是农八师师部所在地。
刘师傅停稳了车,放完水箱里的水,一看,少年还在那儿愣着,就问:“小鬼,你上哪儿去?”
“没地方去……”
“走,我给你安排个地方先住下再说。”
刘师傅领着少年进了一间平房,是司机值班室。这房间里煤味和机油味掺和在空气里,有点呛鼻子。火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水烧得咕嘟咕嘟响,将盖子顶得一拱一拱地跳动。旁边熥着几个土豆,皮都焦裂了。火墙烧得热烘烘的,墙壁上挂着内裤、毛巾什么的。
有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见进来了人,慌忙坐起。
“小王,我这个小老乡今晚住这儿。”
“你呢?”
“我回去。”
“噢,嫂子等你哩……”
“关照好他,还是个红卫兵哩。”
“这您一百个放心!”
“记住:进屋脱大衣。”刘师傅对少年叮嘱道,“有什么事和你这个王哥说一声……”
少年和小王相互点点头,微笑一下。
刘师傅又对小王说:“吃过饭领他去澡堂理理发洗洗澡——新疆不能有虱子……”
理完发、洗过澡,换上干净的内衣内裤,少年在新疆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少年出门一看,满世界银装素裹。南边的天山山脉像一条巨龙东西横卧着,高耸的脊梁就是那主峰,耀眼地亮。自主峰往下,就是起伏的山谷,只是往北越来越低,像是一个打了皱褶的蟒袍。近处,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冰冻的路上滑雪,他们追逐着、嬉笑着,时不时地抓起路边的雪投向伙伴——这在内地是看不到的,也见不到这么厚的雪。
雪就是长翅膀的雨——它们从天上飞下来,在苍茫大地落脚,塑造出一个洁白的世界,净化了人间。在这洁白的世界里,少年的心灵安静了许多,有一种被洗涤的感觉,这感觉叠加起来,使他更加想念赵老师——可能赵老师就在某地也和他一样在欣赏着天山上的雪吧?
两天过后,刘师傅问:“小鬼,你有什么打算?”
“还是想赵老师。”
“小老乡,这新疆可不比内地,大雪封路,陷进雪堆里,连个人影也看不到,野狼把你吃了也没人知道。”
“听着怪吓人的。”
“不是吓你,是真的。”
“这样吧,我和团部说一声,你先去一连农机班帮忙,明年开春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在这儿干。你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再说找赵老师的事儿,对吧?”
于是,他被刘师傅送到一连当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