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连部在南山脚下的一个山坳里,连部的三间平房坐北朝南依山坡而建。农机班就在连部的西边,有一台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还有两台上海造的50式轮式拖拉机及配套耕种机具和拖斗等。轮式拖拉机平常就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启动时顺着山坡下溜就成了,省事省油。冬季,它们静静地屹立在那里,披霜戴雪,犹如一排雕塑。
在老家,他没见过这些机车和农机具,更没见过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农垦战士”,他们操着各地方言,一听就能判定他们的籍贯。其中有近几年来疆支边的北京、上海和天津等地的知识青年,他们大他几岁,可一说话就有一种亲近感。
在这儿工作生活,上下班都是听大喇叭放军号,一天数次。这边吃着饭,山坡上的大喇叭就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所谓的新闻,大多是言辞很激烈的批判文章和各地成立“革命委员会”之类的消息。连队有什么事儿也在大喇叭上吆喝,过后就是放流行歌曲。灌耳朵眼里最多的,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
大喇叭放着,那些知青也跟着唱。在他们的感染下,刚来的他也学会了音律,时不时地跟着哼唱——当时,大唱革命歌曲是工作中的一部分。知青们听他唱得好了,就会亲昵地在他头上摸一下,以示奖励。他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心地善良,对我很好,教我唱歌,教我做人,还给我饭票,在生活上帮助我,使我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他们给了我一个家。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赵老师的影子。如果中国有百分之二十这样的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那么,她是多么强大和充满活力……”
融入这个群体中,他长进很快,发育也快,只一年多的光景,身架子就成形了,嘴唇上还拱出一抹软软的胡须。
刘师傅隔三岔五地送物资到一连,卸完货就到食堂吃饭。这时候,总要喊他过去。当然还有连长或指导员陪着——那时,车少,搭个车、捎样东西,或者传递个书信和文件什么的,都要托驾驶员。若要去乌鲁木齐或其他地方办事,头天就得探问好是谁的车,还得征得管派车的协理员的同意。团部那些机关干部和家属也是如此。“听诊器、方向盘、供销社的业务员”,这几个职业是很吃香的。
连队请刘师傅吃饭,当然要加一两个菜,还有酒,都是主家自掏腰包。
吃喝间,刘师傅总是不经意地谈起门子的事,意思是请连队领导好好关照这个小老乡。主家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慌着给刘师傅斟酒。刘师傅越说不能喝,主家就越劝得勤。
趁着酒劲儿,刘师傅嘴边的话就溜出来:“把我小老乡的户口扒过来吧,只要您同意,上面的事我说……”
不多久,他的户口就迁过来了,办了相关手续便成为正式农工。
又一次酒后,刘师傅非得要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说:“刘叔,地窝子冬暖夏凉,好着哩……”
“不行,得给你调调,搬平房住去。”
他说:“有的技术员还未能住上平房,我怎么好意思?”
刘师傅一愣,酒醒了一半,猛地抱住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农机班的地窝子有两个,一个地窝子住三个人。这种半地下式的寝室像是地堡又像是菜窖,给人安全感和温暖感,还很安静,看书学习没人打扰。就是一下大雪,门老是被封堵。遇到这种天气,门子会早早起来,拉开门除雪。那雪好深,几乎没到腰部。在这雪窝里,他奋力向上蹚出一条路,用木制大锨将积雪从台阶上清除。清理完这一个,他铲出路到第二个地窝子门口继续除雪,一会儿头上就像开锅似的冒出热气,裤腿上尽是雪块。
打扫完两个地窝子门口的雪,他不忘去车库和仓库那儿清扫。车库和仓库是一溜几间平房,仓库保管员就住在顶头的一间。保管员是个女的,上海知青。每次看到他将门前积雪清理干净,保管员总是半掀着棉布帘邀他进屋里暖和暖和。可他一次也没敢踏进那屋—— 一看到她,他就想到了麦花,心里不知怎么怵怵的。
终于有一次保管员放狠话了:“小门,阿拉是老虎怎么的,叫你进来还能吃了你不成?”
“你不会吃我,我是害怕雪化到你屋里弄湿了地……”
保管员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脚下,一只猫从帘子后面露出头,张望了一眼又不见了。
“你还养着猫——猫有九条命,它会保佑你的。”
“你个小赤佬,一张口就讨人喜欢,谁要是嫁给你,可不得天天笑着过。以后你就叫我莲姐吧,我认你做个弟弟。”
莲姐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的,音质带有柔柔的磁性,好像能把男人的耳膜给吸过去。连队有那轻浮的,经常用酸不溜丢的骚话挑逗她,她却从不接腔。有那献殷勤的,送这送那,还帮她出力干活,她没有说过一个谢字,顶多是给个白眼。她远在上海的亲属,时常会给她寄来咸鱼、腊肉什么的,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从未得到过分享的机会。而门子却是个例外,数次被邀请“到阿拉房间坐坐”。一进入她的房间,如同到了另一个洞天,干净整洁,处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有一丝甜味儿在里面。还有那只猫,一见他便来回地在他腿间蹭来蹭去,把个软柔柔的耳朵贴着他的裤脚厮磨,好像要探听出什么。
这间宿舍有十几平方米,一道火墙迎门而立,将房间一分为二。外间小,堆放着煤炭和工具什么的,还有一双毡筒。撩开门帘子,就是莲姐的寝室。寝室东墙挂有一幅毛主席像——老人家慈祥的目光盯着对面一幅中国地图,还有进入这房间里的人。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木桌,墙角还有一个大木箱。大木箱上堆放着工作服什么的,都很干净。半空中斜拉了一根绳子,搭着毛巾和围脖以及内衣等。小木桌上方是一个简易书架,上面除了书籍之外,还有一瓶雪花膏和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一张方凳就在小桌旁。
门子每次踏进这房间,都觉得有一种神秘感,甚至还暗生嫉妒——这比赵老师的宿舍高级多了!不过,仅仅几秒钟,这些念头就被一种说不清的敬畏感所替代。特别是莲姐在他面前穿着那漂亮的毛衣时,胸脯鼓出的丰满和麦花一样,一种来自骨头缝里的震撼令他不敢正视。
“喝茶,这是上好的龙井。”
“我喝惯了白开水……”
“新疆人大都喝茶,砖茶是少数民族的必备,助消化,祛百毒,暖身子……两千多年以前,丝绸之路上的驼队就将中国内地的茶叶经新疆运往阿拉伯国家和欧洲,汉朝在这里设府屯垦,唐朝玄奘取经也经过这里,清朝的林则徐被发配伊犁也是从这儿走过,二十二兵团在此扎营,就是新疆建设兵团的前身……知道吗,新疆占中国版图的六分之一!”
“现在我知道了……”
“坐下,坐下说。”
门子捧着茶杯坐在这唯一的方凳上:“莲姐,你懂得很多,我要向你多多请教。”
“谈不上,谈不上,咱们相互学习,活到老学到老——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莲姐忽然噤了嘴,快步到外间听听,复又返回。那猫也跟着跑了个来回。门子不知何故,站起惊问道:“莲姐,怎么了?”
“没事没事……”保管员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笑了,“我们说我们的!”
门子嘘了一口气,知道莲姐刚才为什么如此紧张——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会遭祸的。
“我就喜欢好学习、爱读书的人。”保管员还是笑,“读书明理、解愚、益智、强心,懂得有国才有家。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懂得这一点,那么,我们这个民族是多么强壮、多么伟大——喝茶,喝茶。”
“莲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
“不是报答我,是报答社会,懂得感恩、报恩。人的社会属性远大于自然属性,你可以失去亲人,但绝不可失信于社会。社会上有你无数的兄弟姐妹和亲人,它的内涵是亲人,外延就是国家,无限大……”
“莲姐,你就是我的亲人……”门子鼻子一酸,清凌凌的泪水竟涌了出来。
莲姐掏出一方手帕,俯下身子笑看:“怎么哭鼻子了,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莲姐,在你跟前我想永远长不大……”
“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了,姐姐不再说了……”
揩着泪水,门子的眼光扫视着书架上的各种读物,
“书,你喜欢的就拿去看。”
“姐,这手帕我也拿走,可以吗?”
莲姐猛一愣,笑了。
“拿去吧,拿去吧。”
他俩说着话,那猫就蹲在门帘旁眯眼打盹。外面如有什么动静,它便大睁了眼惶惶站起,把个尾巴竖直摇动,响尾蛇似的。
“没事的,除了你,谁也进不来。”莲姐笑笑,加了一句,“不读书者莫入——听说你也写日记?”
“是赵老师让我写的……”
“赵老师是谁?”
门子就一五一十地道出原委和自己不怎么丰富的阅历,以及来新疆的初衷。而他动手术后和麦花的那一段“半夜情”却给隐瞒了——往后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因为那是“个人隐私”。
莲姐听后,吁叹不已:“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我会帮你寻找赵老师的……”
“但愿能找到!”
那晚,携着几本书籍出了莲姐的门,门子好像看见一个身影隐在黑暗中。于是,他咳嗽了几声为自己壮胆,再回头瞧瞧,莲姐房间的灯依旧亮着。
老天保佑您!他在心里祈祷着,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回到地窝子里,开了灯,他看见枕头有被人翻动的迹象——枕头下压着日记本和一本书。“同窝子”的另外两个人不在,可能出去喝酒了。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带着酒气回来了。其中一个嘟囔着:“小心点,开大会再说……”
所谓“开大会”,就是全连人员参加的“斗私批修会”,从某一方面说就是借机撕裂人的尊严和进行人身攻击的批斗会。
果真,在这次大会上,有人在莫合烟烟雾的遮挡中,对莲姐提出严厉批评:“一是不善于团结同志,二是有小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
会场上弥漫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气氛。有人咳嗽,有人低首。门子尽量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莲姐,可当中隔了一排人……
大会一散,就有人跑到莲姐跟前表白:“我可给你添好言了,没有说你的什么不是。”
莲姐笑笑,说:“雪莲不语,临风自洁……”
莲姐说完,猫叫了一声。
那人不懂,就问别人。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人们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冷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