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沃德的拜访对菲利普大有好处,日益冲淡了他对米尔德里德的思念。他厌恶地回顾着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堕入这样不体面的恋情中去。每当他想起米尔德里德便又气又恨,因为她使他蒙受这么大的耻辱。现在,他对她的想象只是夸大了人身和举止方面的缺陷了,因此,一想起跟她的纠葛便浑身发抖。
“这正说明我是多么的脆弱。”他自言自语道。这次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聚会上犯下的过错。它太严重了,以致无论如何也宽宥不了,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忘却。对自己过去的堕落的厌恶帮了他的忙。他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厌恶地鄙视原来的旧躯壳。他很兴奋,因为又一次控制住了自己。他意识到,当他沉溺于所谓爱情的疯狂之中时,他失去了人生中多少别的乐趣啊。这样的爱情他已经受够了。假如爱情是这么回事,他再也不想恋爱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
“索福克勒斯[1]不是祈求有朝一日能摆脱吞噬他心灵的那只情欲野兽吗?”他问道。
菲利普似乎真的获得了新生。他呼吸周围的空气,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个小孩一样,对世间万物都感到喜爱。他把他这一段疯狂期称为六个月的苦役。
海沃德在伦敦没有住上几天,菲利普便接到从布莱克斯特伯尔发来的请帖,邀他参加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海沃德一道去。一看展出目录,发现里头也有劳森的一幅画。
“我想是他发的请帖,”菲利普说,“我们去找他,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这幅鲁思·查莱丝的半身像被摆在角落里,劳森就在这幅画附近。他戴着一顶大软帽,穿着宽大的浅色衣服,站在那些前来参加画展的赶时髦的人群当中,样子有点茫然。他热情地跟菲利普打招呼,和以前一样滔滔不绝地告诉菲利普,他已经到伦敦居住了;鲁思·查莱丝是个轻佻的女子;他已经租了一个画室;巴黎已经不时髦了;有人委托他画一幅肖像画;他们最好一块去吃饭以便好好地叙旧云云。菲利普提醒劳森,他与海沃德也是旧相识,并且饶有兴味地看着劳森对海沃德风雅的服饰和潇洒的风度的那副敬畏的神态。他俩奚落劳森比起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那个简陋的画室时还要厉害。
吃饭时,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已返回美国了,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结论说,一个人只要跟艺术或艺术家接触,他便一事无成,唯一的办法是赶紧离开。为了使这一步迈得更顺利些,他和所有在巴黎的朋友都闹翻了。他养成了一种专揭人家伤疤的习惯,迫使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听他宣布,他在巴黎已经住够了,打算在赫罗纳定居。赫罗纳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小城镇,他乘火车去巴塞罗那的途中一见到它就被迷住了。现在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喜欢做出努力,以表达人们脑子里非常模糊的问题,因此他变得心理病态和易怒。菲利普模糊地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可是对他来说,老是使他困惑不解的是他整个的生活行为。那就是他自我表现的方法,至于该怎么办他却不清楚。然而,他没有时间继续按这一思路进行思索,因为劳森直率而详细地叙述了他跟鲁思·查莱丝的风流韵事。她离开了他,跟一个刚从英国来的年轻学生打得火热,闹出许多丑闻。劳森确实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拯救那个年轻人,否则她会把他毁了的。菲利普推测,劳森最伤心的还是他正在画她的肖像时他们就闹翻了。
“女人对艺术没有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但是末了他足够明智地说,“然而,我画了她四幅肖像,我不能肯定我正在画的最后这一幅是否成功。”
菲利普羡慕这个画家对他的爱情纠葛处理得如此轻松,他愉快地度过了十八个月,一分钱不掏地得到一个这么漂亮的模特儿,最终又没有多少痛苦就和她分手了。
“那么克朗肖怎么样了?”菲利普问道。
“噢,他已经完了,”劳森以年轻人特有的硬心肠回答,“他活不了半年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住了七个星期。出院时,他们告诉他康复的唯一的机会是戒酒。”
“可怜的家伙。”向来饮食有节制的菲利普微笑着说。
“他戒了一阵子酒,同时他照样常常去莱拉斯酒店。他戒不掉酒,但他常常喝热牛奶加橘子汁,他已经麻木不仁了。”
“我想你没有对他隐瞒真情吧。”
“哦,他自己知道。不久前他又开始喝威士忌了。他说他太老了,无法重新开始。他宁愿痛痛快快地活半年而死去,也不愿再苟延残喘地活五年。他近来生活一定很困难。你想,他病的时候没有收入,跟他同居的那个荡妇一直使他吃尽了苦头。”
“记得我初次见到他时,我非常敬佩他,”菲利普说,“我认为他了不起。庸俗的中产阶级的德行竟然要受此惩罚,真是令人恶心。”
“当然他是个废物,迟早会死在贫民窟里的。”劳森说。
劳森对克朗肖不抱同情,菲利普却感到伤心。当然,这是因果报应,但是一切的生活悲剧全存在于因果相随的必然之中。
“哦,我忘了,”劳森说,“你刚走时,他托人给你捎来了一件礼物。我想你会回去,也就没把它放在心上,而且,我想不值得给你寄来。它将会随我的其他行李运到伦敦来,假如你要的话,哪一天上我的画室去取。”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呢。”
“哦,那是一小块破地毯,我想它一点也不值钱。有一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送那个脏玩意儿。他告诉我,他在雷恩街的一个商店见到,用十五法郎买来的,原来是条波斯地毯。他说你曾问过他人生的意义,而这地毯就是答案。可是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菲利普笑了。
“哦,是的,我知道了,我会去取这条地毯。这是他喜欢开的玩笑,他说我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否则答案就毫无意义。”
注释
[1]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前406),希腊悲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