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
九月初,在一个大白天的中午,太阳正毒,一辆五菱牌面包车吱吱穿过铺满一层黄土的马路,带起一片黄烟,随后伴着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停在了窄小山路旁的一片土砖屋子旁。
这儿是一个山村。
咔!
车门被打开。
不多时,一个身穿一套银灰色西装的青年男子从驾驶位开门下车,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豆大汗珠后又在鼻子前摆弄几下,似乎想将灰尘扇开。他走到一间屋子的门口,将一个公文包拿出夹在腋窝下。靠门休息一会,就锁了车门,并前后检查一边,然后迈起步子,走向在另一处地方的土屋,
咚咚咚!青年用手在门上轻叩三声,
“刘伯,你在家吗?”
在一扇双开大门上轻叩三声,不多时就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后门被打开,一名双目炯炯有神,身上气势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哦?均儿,你回来了啊!”
中年男人看见门口西装打扮的青年,将门完全打开,侧身示意青年男子进去。
“你姥爷已经在里头等你很久了。”
“嗯,知道了。还有谁来了吗?”青年男子从进门的那刻起就始终微笑着,这时向刘伯问道,
“还有你马姑姑、天哥、谢伯、以及你明辉侄儿——能来的,差不多都到了。”
里头没有多大空间,进了门,中间有一直径七八米的圆形地儿直面天空,边上种些花生之类的东西。走上不到十步,就快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屋子。
“哦,是吗?……刘伯,那您先去忙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青年男子听到刘伯的答话,步子猛然顿了顿、眉头微蹙,可皱眉之后他的笑容却更加鲜艳几分,像衷心的欢喜,连天空一轮烈日也盖不过青年脸上炽热的笑意!
只是那改换手提着的公文包上面青筋暴起的手,却更像在无声无息中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
“你——那伯伯做事去了,听伯伯一句话,不要跟他们吵。是你的,他们夺不去!”
说完这话,刘伯就迈着小步子慢慢地从右边离开,那儿还有条小门,刘伯从那里将门打开,走到后边山上,开始还见得到一道人影,慢慢,就只能见到一团,一点,
再一会,连脚步声都寻不着。
聒噪的蝉发出金属一样的声音,半空中刺眼的是拍打翅膀的怪物。
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青年男子平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终于走了进去。
里头没有灯,是一片黑色。
半响,适应里头光暗的青年男子又开始迈动步伐,走入左手边的门,再拐过一个过道,就到了一间烧有柴火的屋子里,柴火边有穿着亮丽衣服六人,摆七张椅子。
年纪大的约是六七十岁,年纪小的也有三十来岁,而奇怪的是此时他们都围着烧得很旺的柴火,一言不发,似乎想从腾腾火焰中找出些什么。
青年男子见怪不怪,阴冷着目光走过去,熊熊火焰无法温暖他,却也不说话。
他走到空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原本还没干燥的衣服瞬间被汗水渗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一路滚落到脖颈之下,
只是就算这样,青年男子依旧不肯说话,也不肯起身走开。一屋子人保持着一种诡异而平衡的状态,
直到柴火燃起的火焰开始降低高度,坐青年男子正对面一名白发白须、身穿一套中山装的老人终于不需要动作就能对视青年男子的双眼。
“——宋均,该加柴了,挑根柴过来。”
宋均,正是青年男子的姓名。
“谁的柴?该怎么加?”
宋均直视老者的双眼,巨大的高温将两点火红印入他的眼睛,驱散原先的冷意,使他的目光炽热充满能够烧穿眼前一切物体的本领,
然而老者也不避让,一双老眼依旧如刚刚一样,似闭微睁,态度从容。
“柴是你小姑从山里的树上砍来的,树是你姥姥的父亲种在这山上的,而山,是你太爷爷寻的。你先拿柴过来。怎么加,姥爷我可以告诉你。”
“不对吧。”
宋均依然微笑,没有按他姥爷的意思加柴,却从裤袋中掏出半包白沙烟与一个便宜的打火机。有些颤抖的手从里头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柴火中摸出一截还在燃烧的炭火,将手中烟点燃,
烟丝散发出一股迷人的芬香,宋均美美地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山,是我爷爷交给我父亲的。树,是几千年前就开始生长在山上的,只不过后来你们砍光了老树,没树砍了,于是才种下小树——按道理,小树可没有老树值钱,就算认为现在的树是你们的,那么以前你们砍下的树又该怎么算呢?
姥爷,以大换小的道理大家都懂,可这中间的差价怎么办?
外头有破产的说法,就是欠债人还不起以前欠下的债,就拿欠债人的现在东西抵押,中间的差价只能自认倒霉。
若我自认倒霉,你把现在你们有的小树抵押给我,我不要你还债了,行不行?”
宋均的情绪很激动,以至于说话云里雾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宋均忽然呵呵地笑出声,用食指与中指夹住烟,指指坐正对面的姥爷并阻止他说话,自己继续说:
“我的柴,姑姑帮我砍下来,还真是多谢了。”
宋均站起来,对坐在右上位置的一个中年妇女鞠躬。
“小树肉嫩,烧不出香味,这样吧,我换种东西加。”
说着,宋均没再坐下,一个手从烟盒里将烟一支一支掏出,又一支一支丢入火中,淡淡的青烟冒起,闻起来味道却还不如原先柴火好,宋均闻闻,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
然后宋均把打火机也丢了进去——
“你干什么!”
原先坐在柴火前的众人顿时都跳起。
柴火里头传出砰的一声爆裂声,果然是打火机在里面炸开了,
一片草木灰尘腾空而起,使原本还算明亮舒服的屋子变的有些浑浊,与难受。
啪,啪,啪,啪!
这时,掌声突兀响起,却是宋均面带微笑,在一下一顿地拍着手掌。
“想不到几年没见,我那可爱的侄子、兄长与诸位长辈的身手依旧不凡,像猴子一样,一点没有毛孩子跟老王八的颓势——”
“宋均,你这个讨打的畜生!”
啪!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猛然抽来,宋均瞬间被年轻气壮的明辉一脚踹中脸部,飞出一两米!
他撞倒一面土墙,又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身上衣服被碎石块割裂,原先光鲜亮丽的银色西装片刻后就变成了布满黑色窟窿的乞丐装!
“呵呵,明辉侄子,按照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叔。来,你叫一声给叔听听。”
宋均扶着墙勉强站起,面前六人都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没有帮他一把的意思。
“你是还想讨打吗?”
“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讨打?你问我是不是想讨打?要是你小爷爷还在这里,你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吗?
你不敢!
你就是一条我父亲还在时在我身后摇头摆尾叫着我小叔,等我父亲不在了后立即露出原形的哈巴狗,白眼狼!”
宋均呸的一声,一口带血的吐沫从他口中吐了出来,吐到明辉明显价格不菲的皮鞋上。明辉大怒,刚想发作,一个公文包却忽然被宋均丢了过去,明辉顺手接住。
“我一直在国外留学,因为有父亲照拂,不知道钱有多么重要,但我没想到你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为了钱,你们不惜将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打成植物人;
为了钱,你们让一个男模勾引我女朋友,还在其他亲戚面前不断说我坏话;
为了钱,你们请来无数律师替你们打官司,不惜把事情闹大;
为了钱,你们搜罗了这些年来公司的无数黑资料,宁愿公司倒闭,也想从里面捞钱!
这样不择手段,我想啊——哈哈,狗想咬人,想吃肉,我割给他不就是了!
这里面有我父亲留给我的价值五亿的公司股权转让书、还有京城两处房产产权转交证明书。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我除了外面那一辆五菱与身上这套西装,我一无数有!!!”
宋均说着说着,气急攻心,顿时喉咙一甜,一口血就朝离得近的一个中年妇女身上喷去,中年妇女侧身躲过,眼睛都没有看宋均哪怕一眼,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公文包,面上露出不可抑止的欢喜!
“哈哈,小姑你上个月不是说有重病在身,无法参与公司事务吗?居然这么快就好了,不错!不错啊——”
在场的人中间没人搭理他,可谢均说完话,就像是解气了,
他最后说一句:
“我父亲的公司,现在交给你们了,谁要是敢让公司破产倒闭,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依旧没人理会他。
仿佛他说的都是废话。
宋均扶着墙,一步一顿,努力走了出去。刘伯不知何时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手上端着一碗漫上碗沿、满满的黑色药汁。
宋均忽然明白这是给自己喝的,于是拿过来,两三口喝下去,身上的疼痛立马减轻许多,一股凉意顺着脖子一路下去,游遍全身上下,
“刘伯,我父亲还没有下土吧。”
宋均习惯性地用手掏了掏裤兜,忽然才想起那半包白沙已经在刚刚被自己全部丢入火中,不由苦笑一声。
刚想叹气,一个水烟袋就伸到了他的嘴边,
“抽吧,你父亲以前没事就爱抽上两口——
你父亲去世了,他们都来抢你父亲的东西,我拦不下,就只救出了这个烟袋子。抽吧,你父亲叫我照顾你,可伯伯没用,给不了你什么帮助,哪怕是现在也只能给你抽这些东西——”
“……嗯,我抽,我抽。”
宋均眼眶发红,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拿起水烟袋就狠狠抽上两口。可他不习惯那种味道,呛得眼泪流的更快些了。
刘伯是和他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父亲在外闯荡打拼时两人互相扶持,直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比谢均的岁数还要多几年。
宋均可以说是刘伯看着长大的。
宋均用手抹一把眼睛,提醒自己不能哭,然后吸吸鼻子,对刘伯问:
“刘伯,我能去看看我的父亲吗?”
“别看了,你父亲的遗体没在里头。而且他们也不会准你去,他们不许你以你父亲儿子的身份暴露在人前——”
“刘伯,你说,我父亲真的去了吗?”
“这,我不知道。但是新闻报道说你父亲失足坠下游轮,搜救人员花费整整十天时间也没能找到人。”
“可能……”
宋均一愣,一股寒冷与悲伤忽然无可抑制地从心底冒出来,他大恸,顿时失声痛哭。在这一刻他只恨自己从小贪玩,没能好好地学习如何管理公司,不然父亲就不用整天应付那么多事情,也就不会登上那一艘游轮,更不会在深夜喝醉后失足坠海。
“我能做什么?那我能做什么啊!!”
刘伯沉默下来,不愿再刺激宋均。
半晌,他叹道:
“我儿子在C市捣鼓了一个工作室……”
宋均猛地抬头,看向刘伯。
刘伯说道:“如果你暂时没地方去,可以去我儿子那里看看。你父亲是开影视公司的,我儿子立志要当上华夏的名导演,你如果去他那里,应该有能交流的话题。”
“我去!”
宋均立即喊道。
“那群王八蛋用这种手段将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抢了过去,我要想办法抢回来!”
刘伯再次叹气道:“我儿子只是一个拍网剧的……”
“够了!当初您不也只是省电视台的一个小职员,我父亲不也还是一个东南西北到处跑,只为能拉到赞助的小导演吗?”
“算你说得对吧。”
刘伯手指向院落的后山。
“你父亲的坟建在东方,你朝那儿磕三个头,就过去吧。”
宋均立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上三个响头,而屋子里原先的六人,此时也都从宋均身旁走过去,面无表情。不多时,两辆林肯车缓缓行驶出山村——
“不要想太多,在你有实力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前,不要向你这群亲戚透露你的敌意……他们不是好东西。
去吧。”
“那您呢?”宋均问道。
刘伯目光中露出一丝哀伤。
“我跟你父亲是老朋友了……我该送送他。”
“那我也留下。”
“胡闹!”刘伯怒目看他。
“你留下能干什么?给你亲戚添堵?这有用吗?!”
刘伯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驱使着宋均站直身子,走到门外上了车,点火。
坐在车里,宋均用力地揉揉眼睛,拭去眼角一抹晶莹,终于踏下离合,挂入一档。
还没有拉下手刹,他终于情绪崩溃,趴在方向盘上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