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杜清怡照常去了学校上课,苏静深也在同一时间走进了教室,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同学们,”直到今天最后一节国文课快要结束,苏静深才合上课本儿,一本正经地看向大家,“今天是本学期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节国文课了。”此话一出,教室里顿时沸腾嘈杂起来,这离放寒假不是还有近一个月吗?“明天我就要离开梅城,回凌州去了,接下来的国文课将由欧阳老先生代授,希望同学们能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说罢,他便把眸光停留在了杜清怡的身上。
苏老师怎么会忽然提前离开呢?大家议论纷纷,难道是因为黄琇莹的缘故,家里催他回去成亲?那杜清怡不就完了?
柳曼梨悄悄看了一眼杜清怡,对于苏老师的突然辞别,她似乎并不在意,而是心事重重地看着课本儿发呆。
“清怡,”看她的样子,她实在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苏老师要走了,你没听到吗?”
杜清怡眉心微蹙,
“我知道。”
她的回答令她意外极了,
“可是你们,你们不是……”
正说着,下课铃声便响了。
“曼梨,我也要走了,”杜清怡的话刚说了一半儿,苏静深便走了过来,将她拉了出去。
看着两人奇奇怪怪的样子,柳曼梨不由挠了挠头:苏老师要走了,杜清怡也要走了,难道他们两人一起走……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今天的气氛怪怪的。
云影湖畔,枯柳低垂,几枝残荷在冷风里呼呼摇晃,连夕阳都是冷的。
看着单薄的杜清怡,苏静深忙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清怡,你都收拾好了吗?明天一早七点的火车,我去你家门口接你。”并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嗯,都准备好了。”她轻轻环着他的腰身,感受着这寒冷冬日里唯一的温暖。
“票就放我这里好了。”他只想把他所有的深情与温暖都给尽她,“反正我明天也是要去接你的。”
杜清怡没敢告诉他家里的情况,更没敢告诉他母亲并不知道她要去州的事,她不想他因此而心存内疚或不安。
此刻,杜家已经开始起了灶,准备着晚饭。
杜夫人披着衣衫从房里出来,见厅堂里冷清清的,
“怎么?小姐还没回来?”
“没呢,夫人。”阿香边麻溜儿地加着炭边回复道。
“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前都是早早地就回来了,这学期不知怎的就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她边说边拿过一旁煎熬好的药,放在唇边呼了呼,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可能,可能是功课没做好,被先生留校了吧。”心知肚明的阿香吱吱唔唔地解释着,“也可能跟同学在什么地方玩儿忘了时间。”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瞎跑什么,真是的。”说着,杜夫人又猛烈地咳了两声,阿香忙跑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她这才缓过来。
“夫人,小姐的报纸送来了。”正埋怨着,刘妈便拿着一沓新闻纸走了进来,“今儿个送了的迟了些。”她边叨叨着,边把报纸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杜夫人随手拿过报纸翻了起来,
“哎,这丫头啊,都被她父亲惯坏了,整天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正嘀咕着,忽然一张照片在她眼前闪过,她忙翻到原处一看,不由脑袋嗡的一下,血气上涌,“老,老爷……”话还没说完,她手中的报纸便哗啦落在了地上,人也跟着撅了过去。
“夫人,夫人!”阿香跟刘妈忙跑过去扶起她,只见她双眼血红,微微翕动着双唇,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妈,夫人,夫她怎么了?”
刘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阿香随手捡起地上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赶紧把夫人扶回房里吧。”
隆冬的天,总是暗得特别早,才刚刚戌时,天就已经黑了。昏黄的路灯下,两只影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到了,你也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吧,明天还要起早床。”杜清怡微微抬眸替他紧了紧脖子上的灰格子围巾。
苏静深勾了勾唇角,温柔地捧起她的脸庞,
“好梦!”
“好梦!”
带着满怀的忐忑,杜清怡走进了家门。
可是很奇怪,以往这个点儿她回到家,总能看到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可是今天怎么静悄悄的,阿香刘妈呢?她一进厅堂,一眼便看到了今天的报纸,忙欣喜地跑了过去。每天看报纸已经成了她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习惯。
毕竟,报纸上的东西是书本里所看不到的。
她边哗哗地翻着,边看着大黑粗字的标题,看看有没有她所感兴趣的东西。
南军战败,参谋杜远程被北军活捉并杀害。
忽然,一行黑粗体字刺眼地映入了她的眼帘,旁边附着一张照片,是一颗头颅悬挂于池州城门之上。
杜远程,杜远程……杜清怡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尽管那几个字刺得她双眼生疼,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看了又看,
“爹,爹……”她双眸微瞪,豆大的泪珠啪啪往下掉着,“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浑身僵硬,不停地抖着,“不可能,不可能……”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从外面请大夫回来的阿香看到杜清怡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住她急急问道,“小姐,小姐……”
杜清怡这才强忍着心如刀绞般的痛,一把抓过阿香的手,
“我娘呢,我娘呢?”她不能让母亲知道父亲的事,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夫人,夫人她晕倒了,刘妈在房里照顾她呢。”
阿香的话还没说完,杜清怡便疯了似的往母亲的房间跑去。
此刻,杜母已经醒来,只是整个人像没了魂魄一般,眸光呆滞,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帐顶,眼泪淌成了两河似的。
“娘,娘……”杜清怡提着裙摆跑了进去,伏跪在母亲的床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此时此刻,她心里头乱糟糟的,五脏六腑俱裂似的,一片血肉模糊,却还要强忍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在女儿的焦灼且撕心裂肺的呼唤下,杜母这才似又活了过来一般,满眼是泪,缓缓侧眸,微微翕动着双唇,半晌才泣不成声地开了口,
“你,你爹他,他……”后面的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母亲已经知道了。
杜清怡知道,这个消息对于母亲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不,不会的,爹不会死的,那个消息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她紧紧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报纸上的消息都是假的,爹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死的。”她这是欺人,也是瞒已。
她这么说,不仅仅是在安慰母亲,也是因为她根本就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若然是假的,那,那他为什么那么久了,连一封信都没有,”杜母字字泣血,句句扎心。
“娘,”突然,杜清怡倔强地站起来,眸光坚定而冷冽,“我要去池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罢,她便决然转身微外走去。
“清儿,清儿……”杜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要阻止女儿,可是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没迈开步子,便狠狠地摔倒在地上,“阿香,刘妈,快,快阻止小姐。”
可是等阿香跟刘妈追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杜清怡的影子。
天,黑得如同一口大锅,冷风漫卷着枝头的残叶,回旋在街边,偶有路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夹着膀子匆匆而行。
杜清怡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拼命地往火车站奔去,希望能赶上去池州的最后一班车。
纵然外面天寒地冻,她却湿透地衣衫。
晚上九时,整个梅城,除了火车站依然人头攒动,其他地方一片死寂。
杜清怡不敢耽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见到父亲。她拼了命的挤进那些凌乱的人群中,挤到售票口,
“一张到池州的票。”所幸,还有票。
拿到火车票的她,又片刻未歇地挤上了火车。
正值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处都是疲于奔命的人。
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的杜清怡缩在靠窗的角落里,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车票,十分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只希望愿能够顺顺利利地到达池州。
随着“呜”的一声鸣笛声响起,火车开始缓缓启动,车上挤满了人,就连过道上都或坐或躺着横七竖八的人。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困倦的人们渐渐入睡,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可是杜清怡却丝毫不敢懈怠。
别说她睡不着,就得睡得着,她也不敢睡。
这种人多杂乱的地方,一个姑娘家很容易出事,因此,她必须保持高度的警醒。
这样的夜,太漫长,太沉重。
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剜心之痛,是常人所难以感受到的。
眼泪,止不住地划过脸庞,脑海里满满的都是昔日与父亲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但愿这漫长而沉重的夜赶紧过去,而这个噩梦也赶紧从第二天的日头里醒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毫无防备的惊吓,父亲母亲,都安然无恙地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