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韩淑华一家人的住所,刺鼻的气味再次扑面而来,因为相比起凌晨的时候气温稍微有些回升,因此垃圾山散发着腐烂水果以及肉糜的恶臭。真不敢相信……他们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生存下来的……
不过万幸的是,除了那一股恶臭,其他一切正常:韩淑华仍旧披着厚实的棉被坐在中庭的椅子上缝衣服,胡安和韩雪则是在枯黄的枣树下看着漫画,至于韩欣,她则是拿着笤帚,心不在焉的打扫着院子。远处似乎有挖掘机开过的身影,但是离这里很远,应该不是来拆除这里的,所以暂时用不着担心。
“你们两个回来了……怎么脸色都不太好看啊?”
“路上有些不怎么愉快的对话,所以就这样了啊。”
面对韩欣的质疑这种难以置信的事情如果我告诉她了,她该会怎么想?但是我绝对不能让她再这样受伤了,萧桐通过闇烟变成莎乐美的事情给了我一个线索,受到闇烟感染的人会以自己内心深处索求的幸福方式展现,即便那个形象是错误的。
在说出我的推断,以及我想要改变我们之间的行动策略后,胡安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么……音乐家,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杀死萧桐?”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个推论是我和纯芝在路上得出的结论……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不再受伤。”
“但是那个时候的箫桐明明还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你却不由分说的……而且箫桐她到最后不是也意识到了……”
“对……她确实有这么做……”
我刚刚准备搬出一套说词来让胡安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假若我将这些推断以及我想要改变策略的原因全盘说出来,那么胡安便会有心理负担,这对于她的成长来说是十分不利的。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一个只比我在心理年龄小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在推敲之后,我决定还是不将其说出来了。
“所以这是我的错啊,我……对不起。”
“你又来了,都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走上前,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虽然是无聊的说词,但是当我们的胸口相互贴近的时候,我仿佛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述对话仅仅发生在我和胡安之间,韩欣和韩淑华等人无法听见我们的谈话,否则的话我一定会找个地洞跳进去。
“唉——年轻真是好啊。”
突然,在一旁观望我们已久的纯芝突然感慨。至于胡安,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跑到韩雪身边,拉住她的手,围着那颗枯萎的枣树玩起了拍手的游戏。
“不告诉她那些推论,在你的眼里算是保护她么?”
“我有我自己的决定,这种事情不用你这个外人来操心。”
“哼,呈口舌之快的事情谁不会?你只是故意将自己伪装的十分坚强罢了,因为和那个叫做胡安的孩子比起来,你的存在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所以就想用这种看起来拙劣的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的心么?成为灵魂经历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的性格还是这么感性。”
“纯芝,别说的我好像和你很熟一样。胡安是一个善良坚强的人,这一点我不希望她有所改变。”
我摆弄出一副坚定的样子,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表露出了这种情绪,面对这个叫做纯芝的中年男人,我的所作所为仿佛都能够被他察觉。纯芝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更像是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父亲。
“但是按照推论,她的符文之力是将那些悲伤的情绪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去,因为闇烟是人类悲伤情感的具象化,胡安能够消灭已然成为莎乐美的箫桐,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还是说,你打算向盘古议会那帮家伙求援?让她们调查出那其中的端倪?”
“这种事情等以后再说。”我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便敷衍的回答纯芝的问题。
“胡安那种性格,实在是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所以注定有一天,她的那份善良一定会被这个世界洗刷得一丁点都不剩下,即便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你却还是甘愿这么做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根据窝这几个小时的观察啊,相比起她来,懦弱的那股家伙其实是你对吧?你想要从‘守护胡安’这个行动来隐藏你自己的懦弱,所以才会在三轮车上和我说出那样不切实际的话。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这点程度察言观色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纯芝这么说的时候,若有所思的看向了远处在枣树下嬉戏的胡安,仿佛像是垂钓的智者姜子牙。周围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笼罩着上海上空的雾霾也有了些许消退的痕迹,透过残破的院墙,能够一眼望尽周围的垃圾山,几辆蓝色的重皮卡将建筑废料倾倒在这里,之后他们便在轰鸣声与黑色的气体中消失于道路的尽头。
“关于之前你说的,在陆家嘴见到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其实我和胡安不幸接触过它们。”
“什么时候的事情?”纯芝似乎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
“去年圣诞节之前,根据我们在盘古议会一个认识的人说,巨龙也是恰巧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的。当时盘古议会的代行者还在追杀我们,为了躲避代行者,我和胡安不得不朝着东方明珠塔的上方掠去,所以目睹到了那些怪物的模样,胡安还因此受伤。”
“盘古议会现在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不是不关心这些体制内的东西么?”
“偶尔听你说说也不错,而且刚好现在来了兴趣不是么?”
“盘古议会啊——”
想到这里,脑袋里面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个吕妍总管的脸,那个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为了全上海奥术师的利益、盘古议会的利益在做事情,可是她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却十分矛盾。首先是关于内阁对于巨龙的态度一事,她的原话是“内阁做出决定之前,上海分部不能挪动巨龙的尸骸”,但是她手下的代行者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条指令。
代行者、总管、内阁这三者的关系就好比现代公司之间的老板与员工,不同的是阶层之间存在情报误差;举例来说,如果内阁的命令是拨款二十万进行基础设施的改造,到下一级的时候就有可能变成了十五万甚至是十万元。这种人类的劣根性从远古的封建统治时期开始便一直存在至今,根本无法消除,不存在绝对的公正、绝对的正义,干净的水池难免会产生淤泥;这个道理,那个吕妍总管一定比我们更加清楚才对。
但怀疑她的行动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至少在表面上,她的的确确是在为了上海的奥术师们考虑,也在为盘古议会与死灵协会之间的战事做考虑。更何况,有韩欣这样的奥术师在,代行者们也不至于发展成为秘密警察的那种极端团体。
“——大哥哥,姐姐说你是音乐家,是真的吗?”
“啊?”
在我思索盘古议会问题的时候,韩雪突然跑了过来,她拉着我的袖口,摆弄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至少像她这样的孩子,心灵还没有被这个糟糕的世界吞噬,我是坚持性善论的人,即便活着和死后看到那些事,也会一直坚持这样的观念。
“音乐家?胡安姐姐是和你这么说的么?”
“对啊对啊,她说你可厉害了,能够演奏世界上的所有乐器。能不能演奏一首歌给我听一听呢?”
“这不太好吧,我稍微有些事情……”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看了看周围人的态度。胡安摆出一脸调皮的样子,纯芝则点了点头,剩余的人也是表现出一副期待的样子;看来是逃不掉了,既然如此的话……
“你想听什么歌?基本上你能说出来的我都可以演奏。”
“我想想看啊——”韩雪喊着手指,“我想听《鲁冰花》《一闪一闪小星星》《卖报歌》之类的……以前姐姐还在家里的时候,她总会唱这些歌给我听,虽然她唱的……确实很糟糕,如果还能够见到她就好了。”
——噗,哈哈哈哈——
突然,拿着扫把的韩欣突然笑了起来。我回过头去望着她,韩欣似乎也意识到了1自己尴尬的举动,用右手捂住嘴巴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动作就好像是小孩子撒了谎,害怕被大人知道。
“代行者,你为什么要笑?”纯芝问道,从他的语气不难判断他对韩欣的认知态度仍旧停留在代行者的身份上。
“不好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你这么说在背后说你的姐姐,你不会害怕她不会来了么?”
“不怕啊。”韩雪跑到韩欣的身边,“因为小的时候我和姐姐玩捉迷藏,她总能够找到我,所以我相信,即便现在姐姐丢了,她也能够再次找到我啊。”
“是这样啊,你还真是一个心大的孩子。”
这个白痴,也亏对方是小孩子,说话的时候完全不经过头脑。还是说,韩欣和张晓丽其实是一种人,在情感方面根本无法拿捏得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她说的话像是故意而为。
“算了……不管这么些。童谣的话我活着的时候写过很多,也听过很多,现在还来弹奏的话有些不耐烦了。可以的话,我想要钢琴曲,是我变成灵魂后自创的——目前还没有想好名字,你们要是想到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好了。”
我颔首示意胡安,紧接着,在灵魂奥术的作用下,黑色的钢琴缓缓出现在这个充满灰尘的庭院内;和往常一样,我坐在椅子上,抚摸着那黑与白组成的琴键,调试钢琴的声音。
“纯芝,你这行头是?”
在我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我注意到纯芝和打毛衣的韩淑华坐到了一起,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块木制的画板,盘腿坐在地上。
“没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把这一场景记录下来罢了。”
“哦?你不是路上的时候说,不再会为任何人作画了么?”
“我的确是这么说过。”纯芝顿了顿,“但是不作画的前提是在别人的要求下,现在我这么做完完全全是出自于我个人的意愿,所以我守护自己底线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
“怎么?又是水墨画啊?”我冷笑了一声,稍微深了个懒腰,在脑袋里回想起那些音符。
“我要不能总是一种风格吧,画画是多变的、充满复杂的,所以这次是速写。我可以保证,在你弹奏完曲目的时候,我就可以搞定。”
“哼,随你的便。”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白色的雪花,缓缓的,就像是漂泊无依的柳絮;它们缓缓落在屋檐上、编织毛衣的双手上、握住的画笔上、没有感情的琴键上。雪势有变大的痕迹,过不了多久,这个垃圾山也会被覆盖上一层厚实的白色吧。
那白色的地毯,会将这些垃圾掩埋,只余下洁净的颜色。在大雪纷飞的天下,只有那若隐若现的高楼大厦彰显着人类的存在,我有些时候会想,如果哪一天人类灭亡了,地球上只余下一个极寒和永无终结之日的地狱,那会不会是这样的一番景色呢?这一片白色会洗刷一切,让这些肮脏的、污秽的垃圾山,永远的被深埋于地下,永远不得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