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偏僻角落处,一间特殊的“房间”,将军吴桀专为义子陈勾所修建之地。
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牢笼更为准确。
透过外墙,精钢铸造、刻有加固符箓的铁柱足足有碗口粗细,纵横交错,房内仅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具。
干痩少年坐在桌前,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此时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怜儿,你出什么事儿了?”少年焦灼的自语道。
莫说这杂质颇多,于人体有害无益的血罂草,就是真正的极品仙家灵药,与陈勾自小吞服,足以让一个大型宗门感到惊骇的药量相比,九牛一毛罢了。
无父无母的陈勾,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也不知道自打记事起,向自己日夜跪拜的一群黑衣人是谁。
只知道自己只需做一件事,端坐在通体剔透的玲珑暖玉所造的神坛之上,接受跪拜。
眼中散发着狂热的黑衣信徒精心照料陈勾的饮食起居,可是既不让他随意走动,也不与他作出任何交流。
仿佛,只是一尊会张嘴吃饭的雕像。
直至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位白衣老人的凭空出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抬手间便将所有黑衣人屠戮殆尽,踏着遍地残肢,牵着陈勾的小手一步步将他带下神坛,告诉他,自己姓陈,叫陈镇,是当代观星人。
自那之后,陈勾有了自己的名字。
也慢慢开始去了解这个世界,知道吃的米饭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肉还在动物身上时,动物是会蹦会跳的,日月会交替,四季会轮回,人有七情六欲,万物终将消亡。
唯一不同的一点,自己,好像,是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说,是没有任何感情,同时也不会长大,更不会变老。
陈镇用过很多方法,引经据典,言传身教,甚至将天材地宝,乃至丹药毒物,都一股脑儿的被陈镇蛮横的塞入陈勾腹中。
但这些除了让陈勾的身体像是一个被吹鼓了的气球随时会爆炸之外,丝毫都没有影响到陈勾的心性。
依旧,不知冷暖,不痛不痒。
陈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也从有人告诉过他身为一个人,应该干些什么。
哦,对了,陈镇似乎也放弃了,告诉他,他应该去死。
他当然也很乐意去死,因为终于有人告诉他,作为一个人,应该会做的事情。
但他又不明白,死,究竟是什么?
有一次他看着陈镇好像是累了,本该和陈勾一样不用睡觉的他似乎是睡着了。
于是,小陈勾也跟着闭上了双眼。
不去呼吸,不去思考,不去吃饭,就这么静静的躺着。
陈镇很开心。
直到他睁开眼睛问道:“我刚才算是‘死’了吗?”
陈镇愈发苍老,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频繁,直到一个称呼陈镇为“师兄”的老妪突然出现。
“师兄,终于找到你了。”
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师妹,陈老头并未搭话,始终漠然以对,全然没有师出同门的亲近欣喜之情。
只听她自顾自说道:“师兄,你我二人同为当代观星一脉,到底是您修为高深,先我一步找到了‘他’!”
说着,老妪看向陈勾。
仿佛虔诚的信众亲眼目睹神迹降临,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又激动颤抖地不敢向前。
毫无垂老迟暮之气,反而裹挟着一股撕裂夜空般凌厉气息的一袭红衣,原地飞身而起,在半空之中缓缓悬停,死死地盯着陈勾说道:
“没错!一定是了,一定是了!是他!只有他才会有这浩瀚如天威一般的命格!我观星一脉代代相传,代代相望,代代相守的就是你啊,天...”
“师妹,这孩子叫陈勾,我起的名字。还有,我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你就不用过多关注了。”
陈镇缓缓说道。
白衣老人语气平静,却又目漏精芒,暗雷涌动。
听到陈镇开口的老妪思索再三,还是强自压下了自身濒临暴走的癫狂气息。
半晌,才不舍得从陈勾身上收回目光,落地向老人弯腰一拜,说道:
“那是自然,但凭师兄安排。不过,师妹斗胆提醒师兄,倘若师兄失手,亦或是不幸身故,那...”
“那就随你放手施为,这天下将会如何,老夫一概不论!”
“谨遵师兄法旨!”老妪再次对着陈镇一拜,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半跪在陈勾面前,轻轻系在陈勾脖间说道:
“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言罢,三拜陈镇,起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一道略带叹息的声音自空中远远飘来:
“师兄,我观星一脉本就该顺应天合,任你法力通天又如何,以一介凡人之躯逆天而行,还望师兄三思。”
之后,陈镇老人似乎放弃“销毁”陈勾这个念头,反而带着陈勾去游历四方。
走过学宫书院,参悟儒圣典籍。
走过浴血沙场,旁观厮杀不休。
走过田间地头,体会安宁祥和。
走过大江南北,领略波澜壮阔。
走过市井街头,经历悲欢离合……
老人就这么带着陈勾去用他自己的双眼观察这世间种种。
直到有一天,老人停下疲惫的步伐,渐渐变冷的手依旧牢牢的牵着陈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快要死了,但是你还没有。我曾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手段,搭上我毕生的修为想要将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但是我发现我的路错了。”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吗?”
陈勾一如即往的沉默不语。
“也罢,老头子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只愿你,好好活着,莫要视万物苍生如...。”
话未说完,老人就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松开了牵着陈勾的手,颤颤巍巍地在他心口位置并指一点,便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陈勾默默守在老人声旁,一天,两天,直到确认老人不会再次睁开眼睛,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从未开口说话的陈勾喉间颤动,由一开始咿呀学语般的呓语,到后来的渐渐清晰,直至放声哭喊,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别死...别死...”
如若陈镇未故,此时就会惊讶的发现,自打陈勾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本该万劫不灭的陈勾,已然和芸芸众生一样变得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会苍老,会死亡。
他成功了。
不眠不休守着老人故去的陈勾终究还是晕了过去,待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身边已被披甲锐士所围满,个个如临大敌的看着陈勾。
为首一人跨在战马之上,不见其貌,只听得到从马背上传来的雄浑嗓音:
“你就是星渊先生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灾星降世?”
半晌,也不见陈勾搭话,马背之人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晓得我麾下这大军十万,放开让你杀,够是不够?”
陈勾木然说到:
“我不想杀人,也不会。”
“哦?那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一场泼天富贵,钱财、权势、珍宝、美姬,只要你想要,只要你帮我,我都可以给你!”
陈勾看了看依旧像是熟睡中的老人,低头说道:
“先生累了,如果你能帮我找一个让他可以安息不被打扰的地方,我会很感谢你。不过我既不知道能帮到你些什么,也不想要任何东西。”
“好说,大威第一术士,死后不用你说,我也该好好送他一程。当然,你现在没有想要的不打紧,以后慢慢就有了。”
环顾四周,此人略作沉吟,又紧接着高声传令:
“从现在起,他就是我吴桀的义子,谁要不服,就他娘的滚去找阎王爷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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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曰:紫微宸极现、人间兵戈乱。
自以为得到“灾星降世”的吴桀,起初认定得了陈勾便可无敌于天下,可是慢慢发现,陈勾既没有过人的文韬武略,也没有什么的习武的上好根骨,亦或是修道的绝佳资质,准确的说,是比常人还有所不如。
某次将陈勾扔进乱军阵中,眼看着让砍成破麻袋的陈勾,实在不像是有所隐藏的样子,吴桀也就暂时断了念想。
一刀杀了又觉得是折本买卖,气急败坏的吴桀索性就在府内修了一座“宅子”,将陈勾圈养在内,权当养条不会咬人的狗。
这个世界于陈勾而言,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怜儿的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出现在陈勾面前。
从未接触过生人,也没有同龄人陪伴的小姑娘一开始就对陈勾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在小心翼翼的观察后,发现陈勾并没有像府中其他人吓唬她所说的那样生的青面獠牙,更不会吃人之后,避开护卫偷偷去看这个古怪的小哥哥就成了小丫头最大的乐趣。
“你就是我爹带回来的的那个小哥哥吧?我叫吴怜儿,以后就叫你勾哥哥喽”
“勾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也不动呢?”
“勾哥哥,爹爹又出去打仗了,哥哥也是,娘亲今天又责怪我乱跑,真是的!”
“勾哥哥,我从来没有出去过,你是爹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定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吧?能给怜儿说说吗?”
“勾哥哥,怜儿喜欢鸟儿,喜欢吃糖油糕,不过娘亲不让多吃,怜儿还喜欢看星星,喜欢偷偷把自己藏起来让娘亲来找我,还喜欢很多很多的事情,勾哥哥你也一定有喜欢的事儿吧?”
“勾哥哥,你带我出去玩儿好不好?我分糖油糕给你吃啊。”
“勾哥哥,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怎么连喜欢的东西都没有?”
“这样吧,你喜欢我就好啦。”
自打被关进府,就一直宛如泥胎般了无生气的陈勾,牵起嘴角,看着眼前暖如春阳,眼睛眯起来像是月牙一样的小姑娘,缓慢又坚定的点头答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