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娥娘照例早早踏出府门,采买一应府上所需之物。
看着一道道马上儿郎奔驰出府的矫健身影,依稀让娥娘回忆起,在尚且不是夫人的小姐身侧,第一次见到吴桀的场景。
吴都水乡,从不见烈烈狂风沙漫天,只有飒飒东风细雨来,多少楼台烟雨中。
仕子儒雅倜傥,少女柔美灵秀。
就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评弹,浅咬一口蜜饯枣糖,谈论墙外故作大声吟诗的公子哥儿,偶尔听到有露骨词句,就羞红了脸蛋儿,偷偷看一眼自家宠辱不惊大小姐的娥娘,曾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温柔可人的样子。
直到身披血色大氅的吴桀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吴桀那一幕。
带着与整片江南大地都格格不入的跋扈,支身闯入苏府大堂,视周边刀斧于无物,反倒是如狼牧羊一般肆无忌惮地环视着周身如临大敌、杀气腾腾的军阵,还有闲心随意打量这些名为家丁,实为私兵的精锐士卒。
一人一刀,横立场中,大声向苏家老太爷喊道:
“老爷子,久闻吴都苏氏之富足,真金白银摞起来都顶破房梁了,您也不怕放坏喽?真是可惜了啊!
“这样,借您银子一用,我还您五万雄兵如何?”
一副穷酸老秀才样的苏氏掌门人捻捻胡子,冷笑道:
“借是好借,怕有借无还吧。别以为老夫不知你是何居心,我苏家既不想趟你边军这摊子浑水,也不想浪费银钱替你养兵,落得个血本无归。”
吴桀倒是一副混不吝,笑嘻嘻道:
“苏老先生,小子这一趟大老远从西北一路入关靖难勤王,手下三万兄弟眼巴巴的等着发饷,刚巧走到贵府门口就穷得叮当乱响,真是怀里一个大仔儿都没了。俗话兵不发饷,赛过饿狼,您看,您作为一个富甲一方,还宅心仁厚的奸商,不得意思意思?”
苏老太爷脸色铁青,从牙缝挤出三个字:
“要多少!”
仿佛憨厚庄稼汉,盘算自家肥猪斤两已够出笼一般吴桀笑呵呵的搓手说着:
“不多,全要。”
正说着,吴桀看到在苏老太爷身后探头探脑,像是初见斑斓猛虎的懵懂小鹿般,一脸畏惧又带着强烈好奇的苏家大小姐苏毓,顿时眼前一亮。
大大咧咧地将佩刀解下,连刀带鞘扔给就近一小卒,小卒慌忙接住,却不料刀身太沉,连刀带人滚向一边。惊得暗藏高处的弓弩手差点儿手一紧,就扣动绷紧的劲弩射向堂中这个疯汉。
就这么直勾勾盯着苏毓的吴桀嘿嘿笑道:
“老爷子,您不是就是怕银子打了水漂嘛?这样,小子我刚好尚未婚娶,您把贵千金许给我,咱这两家并做一家,这不我的家底儿就妥妥有苏家一半了不是?”
苏老太爷怒急反笑:
“合着你要占尽我家财,还要小女去跟着你去那塞上荒漠活遭罪?”
也不接话,吴桀像是盯准猎物的豺狼一般狠狠盯住苏毓看了一眼,转身大步踏出府门,边走边道:
“就这么定了,长刀为聘,三日后娶亲!”
无人敢拦。
就这样,作为小姐贴身大丫鬟的娥娘一步步由水乡迈入黄沙,一路上跟在小姐身后,默默地望着前方从不回头的吴桀,小心翼翼地掩起自己的崇拜与痴迷。
可惜将军从未正眼看过她。
多年过去,小姐变成了夫人,本以为吴家大少爷的出生,可以让这娥娘在这个心肠冷硬的男人身上看到一丝温情,可是事实放在眼前,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他吴桀在这世上还会将谁放在心上?
娥娘为夫人鸣不平,更为自己鸣不平。
可能有什么办法,莫说她一介下人,就是一个个或凶残似虎、或狡诈如狐的强大敌人挨个儿倒在了吴桀前进的道路上,冷漠、强悍的定西大将军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给人以愈发深沉的绝望。
然而世事岂有绝对之理?
吴怜儿的呱呱坠地,让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冷血的仿佛生铁坨子一般的的吴桀,原来也有舐犊之情,对宝贝女儿的宠爱之意溢于言表,简直像是换了一副心肠。
娥娘知道,机会来了。
既然得不到,那就让你苦痛一世!
奈何小丫头身边时刻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保护,想要下手,只怕未等近身就已身首异处。至于下毒等手段更是想都别想,但凡能对吴怜儿造成半点伤害的路子,早在一出世就被堵的死死的。
不得不说,一个女人认真起来的可怕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娥娘发现,自小就被当作富贵笼中鸟一般圈养的吴怜儿,虽说享尽富贵,可对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来说,纵使吃穿用度极尽奢华又如何,还赶得上寻常人家孩子,能够自由自在的嬉戏玩闹。
孩子好奇又向往自由的天性,被诺大一座将军府死死压住,何尝不是一座牢笼?
年龄相仿,处境相似的陈勾一出现,小怜儿的全部注意力自然被牢牢吸引。
掌管府内的苏夫人虽说不喜,但胜在怜儿开心,谅他陈勾废物一个,也翻不起多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全当养条狗来逗主子开心。
这一切都被娥娘看在眼里。
娥娘知道,小丫头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无拘无束的去看看将军府外的世界,懵懂天真的小姑娘,幻想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勾哥哥可以帮她实现梦想,殊不知眼前的陈勾自身都是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让某天记起还有这么个“义子”的吴桀随口下令一刀宰了,一了百了。
这天,小怜儿照常一蹦一跳地去找陈勾,没想到,在她自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上,娥娘早早站在角落等候多时。
慌忙将拿着糖油糕的小手藏在身后,对突然出现的娥娘支支吾吾道:
“娥...娥娘...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娥娘施了一个万福,掩嘴挪揄:
“当然是在这里等小姐您啊,怕是打扰小姐去会小情郎了?”
年芳十二,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赶忙低下头去,粉嫩的小脸蛋儿唰一下变得通红,娇嗔道:
“娥娘!你怎么乱说话!什么...什么...就叫情郎了...”
又急忙抬头解释道:
“勾哥哥那块死木头才不会懂什么叫喜欢,怜儿也不喜欢他!就是看他可怜而已!哼!”
娥娘眼中透着怜惜,耐心解释道:
“小姐,夫人和老爷之所以不让你出府,归根结底是为了你好,怕你出危险。咱府里的人,只要出门,哪怕再如何乔装打扮,身上那股子气儿隔着三丈远都能让人给认出来。虽说咱也不怕,但凡事就怕个万一,在小姐您这里是绝不能有个万一的。”
怜儿嘟起小嘴,气鼓鼓说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都是为了怜儿好,怜儿也一直很听话的。娥娘你又哄我,是要我回去对不对。”
娥娘四下看了看,俯下身子低声道:
“大小姐莫急,娥娘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不,小少爷自打被老爷带回来,就从未踏出房门,莫说外人,府中见过小少爷的都没几个。你求旁人带你出去,那自是没人敢的,小少爷那儿可不一定。”
小丫头眼睛一亮,接着又秀眉一紧:
“可是娥娘,勾哥哥他好像...好像是被关起来的...大家都对他怪怪的,明明就在那里,都装作看不见,提起来也不愿多说,一副很讨厌的样子,可明明勾哥哥他什么也没有做啊。”
娥娘沉默片刻,犹豫道:
“具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清楚,我只听说小少爷可不简单,是对老爷很重要的人,可就是不愿意帮老爷,才被老爷给关起来的。而且老爷为了让小少爷乖乖听话,还...”
怜儿好奇道:“还怎样了?”
娥娘故作为难,略作不忍的说道:
“还让张老神仙出手,要小少爷...日日生不如死...直到小少爷想通了,答应帮老爷,才允许放小少爷出来。”
“爹爹怎么能这么做!”
吴怜儿脸色苍白,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原以为陈勾只是不喜欢与人接触而已,真相居然是自己父亲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不行,一定要救勾哥哥!
吴怜儿紧紧抓住娥娘,急切问道:
“娥娘你一定知道怎么救勾哥哥的对不对?张爷爷的炼药房只有你能进出,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娥娘面露难色,迟疑道:
“张老为小少爷炼药时奴家倒是就在一旁伺候,也大概知晓如何去解,只是...”
“只是什么,你只管说,爹爹和娘亲那里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怜儿一脸坚毅。
“只是...解药在禁药园,除了夫人谁都进不去,而且夫人也绝不会去救小少爷的。”
“没事,会有办法的。”
…………
日子虽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几日不见小丫头的陈勾,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
或许陈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一片荒芜之地偶然掠过一抹绿意,于无声处,那丝生命力所带来的变化堪称地裂天崩。
就在此时,一蒙面女子突然出现在陈勾眼前,扔给他两株猩红药草,只留一句:
“若想救怜儿,留一株,服一株,切勿多言。”
言毕,也不等陈勾作何反应,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