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大威王朝边陲重镇,取自“固若金汤”之意,城外便是流匪巨寇盘根错节的法外之地。
纵观帝国五都十六郡,唯独金城被蜿蜒万里的浊龙江穿城而过,滚滚江水如同张牙舞爪的孽龙一般,将整座城池肆意劈作两半,一往无前的向东流去。
诺大一座城,也不见铜浇铁铸城墙加以拱卫,任谁看来都是极其易攻难守之地。
反观城内,鱼龙混杂,酒肆青楼、赌博牌坊林立,昼夜不息。
有一掷千金的豪客为博欢场头牌一笑,尽倾美酒入河,浓郁酒香使得整座城池都陷入醺然迷醉,也有被打断腿的滥赌鬼,卖完薄田卖儿女,最后为了几钱银子的棺材本,揣着随手捡来的尖锐瓦砾,红着眼摸向病卧于床的自家老娘。
然而无论高官富贾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在金城,只要守规矩,这里就是整片西北大地最安全的地方。
有何规矩?
说来倒也简单,只有一条:
定西大将军说的话,便是规矩。
伫立在城市最中央的定西大将军府,一座即使老远望去,也会不自觉压低说话声音的巍峨王府。
就像是一柄随时架在每个人脑勺后面的长刀,能够清晰感受得到刀锋带来的森然寒意,愣是不敢回头去看哪怕一眼,生怕下一刻就能亲眼目睹自己胸腔之中,因头颅搬家而喷涌而出的滚烫热血。
与坊间种种猜测不同,将军府内一片小桥流水人家的素雅之风,并无武夫跋扈之气。
皆因常年坐镇府中的将军夫人,乃是吴都淞江豪门苏府千金,不喜西北干燥粗粝的气候,定西大将军吴桀又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回府也不过驻足三五日便回到城外驻军大帐,也就由着夫人归置宅邸。
将军膝下一子一女。
长子吴冠西,在蹒跚学步之时就被大将军扔进军营厮混。
士卒皆不知这奶娃子乃将军之子,还当是仇敌之后,哪有将亲生骨肉就这么送进王朝疆域中最凶险的血肉磨盘之中,过这般刀口舔血的生活?
多少次命悬一线,吴大将军就这么默然的冷眼旁观,直至摸爬滚打长至成人之后才昭告三军。
此时的吴冠西已在军中威信初立,成长为一名武道扎实,兵马娴熟,行军布阵颇有章法的骁骑校尉,依稀有大将军三分神采。
城外匪祸纵横,吴冠西送给自己的成人礼,就是只身率领将军亲卫“雍凉十七骑”奔袭千里,截杀胆敢在城郊屠村的赤狼盗三当家。
以“婴儿心肝下酒,最是爽口不过”之语恶名远扬的匪首蛮虎,硬是在其逃回老巢的前一刻,被吴冠西手刃,就连头颅都被物尽其用,一路快马加鞭送至帝都为皇上贺寿。
一战成名。
军中上下有口皆碑,顺理成章的将戍卫大威王朝边境的西北狼兵,打造成了水泼不进的“吴家私军”,饱受朝野上下诟病。
满朝士大夫因此事接连上书,称定西将军大不敬,埋藏祸心已久,拥兵自重,目无圣上,意图分疆裂土、自立为王,理应当诛。
不料武帝龙颜大悦,特令能工巧匠将所献头颅制成精美酒杯置于案前,并下令册封定西大将军吴桀之子吴冠西为骠骑少将军,官拜五品,赐“嘉麟宝刀”一口,司代圣剿匪之职,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与哥哥不同,将军嫡女吴怜儿真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生的宛若粉状玉砌的精灵小人儿一般,外有糙汉爷俩儿惯着,内有娘亲精心宠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
可以这么说,整片大西北,只有吴怜儿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传闻有一次吴怜儿做噩梦,梦到自己被一条大黑狗追着咬,从梦中惊醒后就揉着眼睛哭哭哒哒的去找爹爹,吴桀听后直接下令,让大军一日之内筛遍全城,管你是是豪门豢养的金贵獒犬也好,寻常百姓家看门狗也罢,全都给逮出来屠戮一空,一时之间,诺大一座金城只听鸡鸣,不闻犬吠。
今天是府上的大日子,怜儿大小姐十二岁生辰。
本该张灯结彩的将军府内却是一片噤若寒蝉,不论持刀而立的府内禁卫还是杂役丫鬟一个个都屏气敛息,大气儿都不敢出。
平日里雍容而雅的夫人破天荒的一脸寒意,毫不掩饰目中的焦虑之情。
“张老神仙怎么说?怜儿的情况现在可如何是好?”
“夫人请放心,张老神仙的医术您是信得过的。小姐暂时虽未苏醒,但张老说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府内总管大丫鬟娥娘急步上前说道。
“怜儿为何要去禁药园采摘药草?又是为何要避开你们自己孤身前去?”
稍减焦虑之情的夫人凤目圆睁,扫视全场怒斥道:
“诸位!又怎会让怜儿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进药园去的!”
府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哑口无言,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不敢动弹,谁都不敢上前辩解。
最后一断臂老卒咬牙向前一步,跪地沉声说道:
“夫人,我等未能看好小姐,辜负夫人信任,万死莫赎,不论是何缘由均是我等无能所致。夫人放心,老骨头我只要看着小姐醒来,即刻领罚,自行杖毙!”
“老军头您言重了,快快请起。”夫人起身上前将老卒扶起说道:
“当年要不是您搭上一只臂膀为吴桀挡上一刀,就没他吴桀今日,又岂能因此小事就受此重罚。”
看着倔了一辈子的老军头兀自神伤,夫人缓声说道:
“再者说,怜儿自小可就是您看着长大的,比我这个当娘亲的还亲上三分,倘若怜儿刚一醒来,发现她的王爷爷因没看护好她而自裁,那才是真出事了。怜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都怪我太过娇纵,多半是她自己顽皮,又仗着你们宠溺自己偷跑出去。我刚也是急慌了神才出言欠妥,还请老军头不要放在心上。”
待老卒起身后,夫人才低声说道:
“怜儿所采药物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误打误撞还好说,就怕这丫头是被有心人所蛊惑。此药关乎大军根本,容不得半点马虎,还请...王军头细查!”
“夫人放心,照顾小姐这等细活我这糟老头子确是干不爽利。不过要是有人胆敢借助小姐对府上不利,就是跑回他娘肚子里去,我也能把他拽出来剁碎喂狗!”
尸山血海中滚过大半辈子的断臂老卒,眼中散发出暴虐嗜血的目光。
跟随将军东征西讨的老卒心里清楚,定西军之所以能有令人为之胆寒的战力,除了大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之外,靠得就是一剂“夺命丹”。
上阵军士无一例外,人手一枚。
此药一经服下,任你是千疮百孔也好,血肉模糊也罢,只要是趁着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前,将此丹服下,立马又能龙精虎猛的厮杀至少一刻钟。
药效因人而异,与自身筋骨强度、武道修为有关。
曾有一悍卒身陷敌阵,在数十敌军联合围剿之下,整个人都让乱箭射成了血葫芦,眼看有进气没出气,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咬碎藏于口中的夺命丹,当即原地一跃而起,发狂劈裂七八敌军之后才暴毙而亡。
直至大战将休,溃逃败军退走前补刀,都不敢上前收敛尸骨,生怕这具早该死透了的身躯再次睁眼。
夺命丹,号称“夺命”,既能从阎王爷手中夺回片刻阳寿,又可夺得敌人性命,乃定西大军立军之本。
当然,本部士卒私下都称其为“绝命丸”,一旦服下,绝无生还之理。
不过,都到了必死的份儿上,能多杀一人,就意味着死后老婆孩子多一份银钱,在这方面大将军吴桀绝不含糊,又有何不拼命之理?
丹方本是军中最高机密,其主药就是将军府禁药园中所育“血罂草”。
平日里重兵把守,加之玄门阵法层层环卫,除却夫人本人,其余人等一概不得靠近,违者不论是谁,斩立决。
若是单靠血罂草,其实并无活命之能,相反,此等虎狼之药别说直接服下,仅凭着溢散而出的药气就足以让常人全身精血沸腾,爆体而亡。
吴家大小姐小心翼翼的避开府中护卫,又趁娘亲沐浴时盗得阵法令牌,一路假扮夫人之姿闯入药园,千辛万苦方才靠近血罂草培育之地。
但是小丫头毕竟年幼,修为不深,抵挡不住药力侵蚀,若不是一身从头到脚、琳琅满目的护身灵宝护着,早就一命呜呼,哪还能挺到被发觉异常的守卫带回救治。
安顿好府内事宜的苏夫人来到怜儿床前,轻抚怜儿微微皱起的眉头,陷入沉思。
究竟是谁要夺药?城外匪众?亦或是其他军阀派系?眼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就是因为树敌太多,吴怜儿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出生到现在,就连将军府门都没有迈出过几次,更别说接触生人,按理来说断然不会被人利用。
那到底是何缘由?
就在此时,睡梦之中也不忘攥紧持药之手的吴怜儿喃喃低语道:“勾哥哥…”
陈勾?
居然是三年前被将军孤身带入府中,并收为义子的陈勾?
果然喂不熟的狼崽子!
怒不可遏的苏夫人也不顾此前种种,发出雌虎护犊一般的低吼:“来人!去把陈少爷给我‘请’过来!”
与此同时,名为陈勾的干瘦少年,正看着面前的猩红药草,一脸焦虑之情。
仰头,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