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头老王大步向陈勾住处走去。
行伍出身的王军头,短短三日便将府内里三层外三层筛了个遍,抛开夫人小姐贴身女眷,但凡有丝毫猫腻的下人、杂役、甚至戍守卫士,连落得个全尸的都没有,断臂残肢也不避人,一车一车往外拉。
可除了什么私下偷情通奸、手脚不干净盗卖财物等鸡零狗碎的闲杂事,大小姐莫名寻药受伤一事摸不着半点头绪,就在深感愧疚的王军头倍受焦灼之际,夫人叫他过去,说明此事可能于将军那个所谓的“义子”有关。
义子?那个废物陈勾?
长久以来的无视,几乎都让众人都忘了还有还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走近房门,本还有着三分怀疑的王军头,看着端端正正摆在陈勾面前的血罂草,顿时眯起双眼,冷笑道:
“好嘛,真是将军的好义子!”
扒开铁笼,随手拧下一截铁杆,朝着刚刚起身的陈勾狠狠的戳了下去。
一脸焦急的陈勾还未张口,就被死死的钉在地上。
若非早年痛失一臂,王军头早该迈入“五藏境”,饶是如此,在八门境打熬多年,随时可以洞开“死门”的无畏境体魄修为,就是抬抬指头也足以将十个陈勾轻松碾死,毕竟,现在的陈勾仅为一介凡体,早已失去不死不灭之身。
幸好王军头理智尚存,知晓还需细究因果再杀不迟,关键时刻收了力,就这么挑起陈勾,一路带到夫人面前。
吩咐娥娘照看好小姐,苏夫人下令掌灯,于堂前议事。
一如行军打仗一般的森严家风效率极高,不到片刻,深夜沉寂的将军府已灯火通明,众人肃立于正堂之下,静静得等待端坐堂上的夫人吩咐。
夫人脸上不喜不悲,先是扫视众人,缓缓说道:
“夜深召大家来此,实属事态紧急,先给大家赔个不是。”
冷静下来的苏毓仔细一想,怜儿的诡异举动疑点颇多。
陈勾自打进府,既未踏出房门半步,也未曾与怜儿之外的其他人有所接触。那他是由何处知晓血罂草的存在?又是如何指使怜儿轻车熟路的一步步入园盗药,而后身中剧毒?如此周密的谋划,能做到这一切的必然是对府上极为熟悉之人。
再者说,就算不为药,只为加害于怜儿以泄愤,也不犯不着饶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果说血罂草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但是此等烈性毒物,得之又能如何?
不论是何目的,事已至此,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处罚,就算掀不出主谋或是同党,当作震慑也好。
至于是不是和陈勾毫无干系,夫人没有半点考虑。杀错又能如何,能聚齐众人当面作出惩戒,在她看来已是给了这位名义上的“义子”足够体面。
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像拖着一条死狗的王军头狠狠地将重伤的陈勾摔在夫人面前,抱拳回到:“夫人,人已带到,还有...。”
说着,将在陈勾处发现的血罂草拿出。
本还疑惑的众人,想到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小姐中毒事件,瞬间将目光集中到陈勾身上,这才恍然想起,府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先是观察众人反应,并未发现端倪的苏夫人看着堂中满身血污、蜷作一团的陈勾,沉声问道:
“我且问你,教唆怜儿盗药是何居心?”
陈勾勉强抬起头,解释道:
“没...不是...怜儿...怜儿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
“本想着虽说你是个废物,平日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还能有如此心计,胆敢蛊惑怜儿?好一个借刀杀人,倒是我小觑了你啊,陈公子!”
夫人冷笑着说道。
“我也知道你对吴桀怨气颇深,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对怜儿下手,都怪我这个当娘的太宠着她,没教会她识得,这世上多的是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丑类恶物,就藏在烂泥堆里,等着什么时候不注意跳起来咬你一口。”
“也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趁早给你一个痛快,免得让你顶个‘义子’的名头,再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丢我吴府的脸面。”
话音未落,没等下手了结陈勾的堂中众人,被突然传来的一声惊叫引动全部心神:
“不好了!夫人您快来,小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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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的发展远远脱离娥娘的掌控。
本凭借着多年来,服侍张老炼药所受熏陶所习得的粗浅药理学识,加上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谋划,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它该有的路线。
本该命丧药园的吴怜儿,靠着一身灵宝,硬是绕过鬼门关,被及时发现救治。
而将血罂草直接吞服下肚的陈勾,按理早就暴毙当场,居然能被活着带到夫人面前。
娥娘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她想活着,亲眼看到那个冷血无情吴桀肝肠寸断的样子。
一直就抱有怀疑的夫人亦非愚笨之人,不直接杀了陈勾,反而将陈勾大张旗鼓的带到众人面前,就是要钓出她这个幕后之人。
娥娘知道,不能再等了。
哪怕自己身死,也要在吴桀心上狠狠扎一刀,让这个男人的心里永远刻上属于自己的一道印痕!
看着昏睡中的怜儿,面色扭曲的娥娘口中念叨:
“怜儿乖,不是娥娘想害你,实在是你那个爹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女儿,他不配!”
一边说,一边探入怀中,取出本打算自我了断的毒丹,向怜儿嘴中递去。
“怜儿放心,你的勾哥哥很快就陪你一起上路,再也没人能拦着你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没人拦着你了…”
本就元气大伤的小姑娘,哪里扛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药力摧残,在睡梦中气息越来越弱,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下去。
本就察觉到娥娘有所异常的丫鬟,还以为只是自己多心,只当是娥娘取来固本培元的药物来给小姐,直到远远发现小姐情况不对,才惊叫出声。
看着急忙赶到的夫人,颤颤巍巍的指着娥娘,带着哭腔说道:
“夫...夫人...快救小姐...娥娘...不知道给小姐喂了什么...”
惊慌失措的夫人一把扯开伏在怜儿身边娥娘,眼看着怜儿生气渐弱,慌忙的喊道:
“快去叫张老!快啊!”
转身死死扼住状若疯癫的娥娘,大声质问:
“你给怜儿喂了什么?!快说!你疯了吗!”
披头散发的娥娘半哭半笑,喃喃自语:
“嘻嘻,我的将军啊,你会记得我吧,嘿嘿...你一定会永远记得我吧,哈哈……”
涣散的双眼看向夫人,略微恢复神智,转瞬又大声叫嚷:
“没用的!你得不到他的心,我也得不到!那就毁掉,全都毁掉!没用的!怜儿死定了,我要让他的心跟着一起死掉,哈...哈哈...”
说着,气绝身亡,只有崩溃的夫人还一直死死抓住额娘肩膀。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
所有人涌向吴怜儿闺房,府内一片慌张,所有人都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垂死的陈勾。
腹部被贯穿所掀起皮肉已微微泛白,从头到尾,都没能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话语的陈勾,意识越来越模糊…
跟在陈镇身边之时,想死却独活的困惑,远远赶不上此时求活却将死的不甘与痛苦。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将他视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在乎他的喜怒哀乐,会向他吐露心事,会将他,作为依靠。
“勾哥哥,你喜欢我就好。”
陈勾甚至幻想过,有朝一日要带着怜儿,去看看那些当年跟随陈镇一路走过的瑰丽风景。
学着书里说的一样,一起在繁华闹市大醉喧嚣,在辽阔草原策马奔腾,在青山绿水结茅而居,在冰川雪山抵足而眠...
而今,却连简简单单的见面都做不到。
中堂离怜儿闺房不过百十步距离,可对此时深受重伤陈勾而言,无异于天堑。
仿佛感受不到每挪一下都被撕扯着伤口的剧痛,陈勾就这么沉默的、坚定的一寸又一寸的向前爬去。
闻讯赶来的府中上下,匆匆从他身边迈过,皆当是某个不长眼的下人又挨了教训,死都死得这么惨。
一片嘈杂中,没人听得到陈勾近乎哀求的微弱嗓音:
“你们能带我往前走走吗…我...我想去看怜儿怎么样了...带我过去...有人吗...”
没有人搭理他,一如往常,而唯一一个会在乎他陈勾的人,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听着远处传来的哀嚎,陈勾顿时心中一紧,是夫人的声音,怜儿有危险!
陈勾只觉得世界慢慢变黑,眼皮越来越沉,自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恍惚间回到那个漆黑的雨夜,隐约看到一身白衣的陈镇朝他微笑着伸出那支温暖又熟悉的手,再次牵起了他...
倏然,一直系于脖颈之间的玉佩悄然破碎!
一瞬间,以陈勾为中心的整个将军府,云静风止。
所有人都被定格在了原地,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万物仿佛都被丢进一颗巨大的琥珀凝固了起来,只有一丝微弱,却又沉闷异常的声音想起。
咔...咔嚓...咔嚓...
就像是一颗天外陨星砸向冰封万里,光洁如镜的湖面,虚空突然被撕裂出一缕缝隙,一袭鲜亮的红袍缓缓探出,满头华发无风自动。
“师兄,你终究还是输了。”
玉碎,红衣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