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的陈勾看到了记忆深处那袭红衣,恍若隔世。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陈勾发现自己破破烂烂的身体也恢复了原样:
“孩子,是谁将你伤成这个样子的?”
三年未见的红衣老妪,嗓音一如即往的高亢清亮。
完全清醒过来的陈勾并未做答,反而极力伸出双手,拽着老妪衣角急切的问道:“神仙婆婆,您...您能帮我救人吗?”
老妪气定神闲,也不见有所动作,本来平躺在地上的陈勾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扶起身来。
只听老妪用讥讽的语气说道:“神仙?我可当不起这个称呼。我叫涂引,你可以叫我涂婆。”
涂婆语气平缓,完全不在意周身一片乱糟糟的情景,只盯着陈勾一人问道:
“你先告诉我,自我离开之后,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陈勾虽然期望这个有可能救回怜儿一命的神秘老妪能够立马出手相助,但他也清楚,以自己第一面见到她的种种表现来看,眼前之人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断然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急切的陈勾只得耐着性子,简略的说起往事。
当说到陈镇老人身故的那一刻,涂婆突然神色一变,抬手打断陈勾的话语,问道:
“你说什么?师兄他什么都没交待,就这么死了?他应该知道你意味着什么...不对...不对...”
说着,涂婆先是细细端详,而后又将陈勾抓起,双手自上而下细细捏了个遍,越捏脸色却是越差,缓缓放下陈勾之后皱着眉头说道:
“方才帮你治伤时就觉得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这身躯...怎会变得与凡夫俗子一般无二?一定是哪里不对...”
说着,又朝陈勾眉心并指一划,一滴精血自陈勾眉间飘出,被涂婆一口吞下,像是陈年酒鬼品鉴佳酿一般细细一品,忽而脸色骤变。
“这不可能!”
本还云淡风轻的涂婆顿时乱了心神,一身红衣都随着勃然而起的怒意剧烈鼓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兄当真是好手段!居然真成了!”
如果说最初涂婆看着陈勾的眼神,是如同见到神灵天降的惶恐与狂热,那么此时的涂婆,眼中的森然之意几乎可以凝成实质,连带四周宛若进入凌烈寒冬。
涂婆厉声喝道:“你知道有多少人修了一辈子,就为了修得你之前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心无情的太上不灭?”
“你一来到这世间,就带着多少人苦修一生都求之不得的道体,可你,却非要在这红尘之中滚上这么一遭?!”
陈勾听得一头雾水,一心想着如何快些救人,眼看这个莫名其妙就怒火中烧的涂婆毫无出手帮忙救人之意,也就不再报以希望,拔腿就向怜儿处赶去。
在他身后的涂婆并未阻拦,面色阴沉不定,咬牙自语:
“该来的终归会来,就算师兄你再怎么强行阻止也是徒劳,你当真以为至情至性方能胜天?老秃子早就说过,佛魔只在一念间。”
说完,掐指一算,心中已有定数,起身跟在陈勾身后赶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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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勾赶到时,只看到府上药师张老轻轻放下了搭在怜儿腕上的手,摇了摇头,起身在夫人面前一跪不起。
床榻之上的吴怜儿脸上血色全无,毫无半点生气,被放声恸哭的夫人死死抱住。
情急之下的陈勾纵身就要穿过密集人群去往怜儿身边,却迎面撞上面色铁青的王军头。
本就因剧变攒了一肚子悲愤的王军头,看到刚还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陈勾顿起杀心,满脑子想着,要不是被这个废物白白耽误了时间,怎会让娥娘有机可乘,小姐惨遭毒手?
现在小姐眼看就要香消玉殒,反倒是这个废物,还能生龙活虎的朝着小姐狂奔而去,真是不知死活!
随手就像是要碾死一只臭虫一般向陈勾拍去。
正值动手之时,多年来在沙场之上养成的敏锐直觉,让王军头全身汗毛炸立,下意识的调动起全身修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个闪身向后倒去。
饶是如此,就在王军头准备抬手伸向陈勾的一瞬间,仅剩的独臂竟凭空炸裂!
血肉横飞,就连苦苦打熬了一辈子,坚逾神兵的臂骨都化作碎片,呈扇形向四周射出,接连穿透数十人,中者无不像是被强弓劲弩射中,周身密布儿臂粗细的血洞。
受此重闯的王军头既未逃离,也未反抗,像是一只被怪蟒盯上的可怜肉蛙,全身紧蹦,一脸惊恐,任由因剧痛而顺着额头滚滚而下的斗大汗珠流入眼框都不敢眨眼。
被突然起来的响动与哀嚎所惊的众人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鲜丽红衣的白发老妪出现在陈勾身后,浑身散发令人心悸的威压与说不出的邪异,虽未言语,仅凭一个蔑视苍生的眼神,就让在场的众人惶惶不安,静若寒蝉,唯有心系爱女的苏夫人下意识的挡在怜儿身前。
“是谁家的恶奴没拴好,伸出狗爪是要伤人怎的?”
飘然而至的涂婆淡然说道。
本以为会被一脸杀气的王军头掌毙当场的陈勾,眼睁睁看到探向自己的那支手臂随着一声闷响,化作一团血雾,带着刺耳破空声射向自己的血肉骨碴,却被身前莫名升起的无形屏障奚数拦下。
震惊中,听到身后飘来来的熟悉嗓音:“你要我所救的,就是榻上那个女娃?”
下意识回首望去,只见涂婆随手指向吴怜儿问道。
陈勾二话不说就准备跪地乞求涂婆出手,却发现自己的双膝无论如何也着不了地,只得向涂婆一拜:
“神仙!不...涂婆,求你了!你一定有办法救怜儿的!”
“我...我求求您了...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救怜儿...”
却不料,涂婆骤然大发雷霆,横眉怒斥:
“你给我起来!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随手指向被她气势所摄而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众人,厉声喝道:
“够了!我可受不起你的跪拜!就这样卑不足道的蝼蚁,也值得你去求?且不说你生而...不凡,单说师兄的一生心血可全部系于你身!再看看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
“旁人只不过是向你释放出来一点点蝇沫大小的善意,就像是随手向摇尾乞食野狗丢出一块烂肉,而你,却恨不得倾己所能的献上一切,他们也配?你是有多可悲?”
“也罢,怪我学艺不精,这几年没有算出被师兄屏蔽了所有气机的你身在何处,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该让你走回自己应走的道路上了。”
说着,飞身而起,一手凌空托起已看似断绝生机的吴怜儿,一手将挣扎就要拼命的苏夫人及余下众人死死压住。
“这女娃至多还能坚持三十息,三十息后,纵使大罗神仙也难救。”
于半空中盘膝而坐的涂婆冷笑着说着,抽出一柄匕首掷于陈勾脚下。
“三十息,若是还一个活人,这女娃必死无疑!若你将他们屠个干净,我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美人儿,信与不信,你自己选。”
半眯着眼睛的涂婆,本想陈勾会有所挣扎,亦或是不忍,这样才能让她一步步来点燃陈勾心底的嗔、痴、恨三火,却不料陈勾接下来的举动,让涂婆多年前就已古井无波的心绪都闪过一丝悸动。
毫无半分犹豫,陈勾提起匕首就向身侧已倒地不起的王军头心口捅去。
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匕首,也不知是由何种材质所铸,毫无阻碍地就将动弹不得的王军头扎了个通透。
周边众人只觉心头一凉,须知王军头已是整个将军府明面上修为最高之人,武道一途可不像修道念佛,没有顿悟一说,只有踏踏实实,日复一日的打熬方能有所精进,由外及内,一步一个脚印,由皮至骨,再入五脏六腑,方能证得神通。
已叩开八门的“无畏境”武夫王军头,即使用尽全力想要崩开体内“死门”以求殊死一搏,却发现自己的所有功力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无法调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陈勾剖开胸膛。
被涂婆禁锢住的众人陷入绝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手握利刃的陈勾一步走向自己,偏偏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而此时,处于全场目光焦点的陈勾,却远没有旁人看到的那么沉静。
虽然在陈勾看来,杀人和吃饭并没有多大差别。
有人告诉他,人活着就该吃饭,于是他学会了吃东西。
但遇到吴桀之前,没人教他如何杀人。
吴桀手把手的教会了他在战场上如何杀敌,也期望着他能够成为吴桀手中最锋利的刀,助他所向披靡。
可每当陈勾欲取人性命时,陈镇总会伴随着心头的温热浮现在陈勾眼前,让他下不去手,他一直牢牢记得陈镇说得最后一句话:“莫要视万物苍生如...!”。
所以,不能杀敌,对修炼一途也毫无天赋的陈勾,自然被吴桀视作废物扔在一旁。
当生命当中唯一的亮色,吴怜儿值此性命攸关之际,陈勾终究是踏出了这一步。
眼看着王军头的眼中的愤怒与不甘渐渐消失,滚烫的热血喷涌而出,生命力就像是肉眼可见一般从躯体中慢慢抽离,陈勾只觉得自己的心中某一屏障被一股不可名状之气冲击破碎,这股气息仿佛是被压抑许久,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路冲击到四肢百骸,更是引动了多年以来,沉积在陈勾体内四处的雄浑药力,眼看着就要使得陈勾爆体而亡。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自陈勾紫府当中闪现,急速将九成九的狂暴药力吸收殆尽,慢慢化作一本图录,隐约闪过“万神”二字,而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虽说神秘出现的金色图录已将绝大部份药力吞噬,所剩残余也不是陈勾这副孱弱的身体所能承受。
鲜血一滴滴顺着全身毛孔渗出的陈勾宛如厉鬼,被身体撕裂般痛楚,刺激到意识都浑浊不堪的陈勾,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下一个...再下一个...
快一点!再快一点!
伴随着涂婆的狂笑,陈勾机械般收割着眼前的生命。
锋利的匕首划过一个个或粗壮,或柔软的脖颈,绝望、怨毒、愤怒、痛苦,各色神采逐一熄灭,收刀,出刀,陈勾也愈加疯狂!
直到,一个平静中又带着眷恋眼神,让几近失控的陈勾颤抖着停下手来。
苏夫人就这么静静的,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吴怜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未发生一般。
“二十息,不错,不错!干净利落,这才像点样子!来,最后一个,你还等什么?”
涂婆冰凉的声音犹如魔音贯耳,从四面八方涌向陈勾。
手起,刀落,血色弥漫...
“救人!”
陈勾连转身的气力都没有,只听闻从胸腔中迸发出的压抑嘶吼。
“放心,婆婆我说到做到”
五彩光氲升起,将吴怜儿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