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村里人家没有什么钱,但是吃的还是不缺的。
山上有数不尽的果子,地里有种的庄稼和蔬菜,河里有抓不完的鱼,圈里有养的牛羊和家禽。
时值寒冬。
这日王小八从孙小胖手里拿走那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的时候,孙小胖还露出了不可察觉的笑。
李小曼和赵富贵俩人又抓到了王小八的把柄,忙不迭地跑向老赖村长家里告状。
旁边没有人了,冰封的河面上只剩下王小八和孙小胖两个人。
王小八忽然对孙小胖说了一句:我可能以后要离开这里。
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那你离开这里要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是不知道。
我这里有刚钓上来的鱼,你抢走吧。
我今天不抢了。
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村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抢了,要出去抢更多更好的东西。
王小八摇摇头:以后就不抢东西了。
......
天阴了。
几只小鸡一样大的黑色山喜鹊忽闪着翅膀飞走。
这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
李小曼很意外地去而复归,以往去告状后都是从来不会回来找揍的。
神色匆匆,步频速速。
因为着急,李小曼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冬日的凛冽中冒着热气,喘着粗气到了王小八面前,捂着肚子,弯下腰,稍歇息一下赶紧抬起头看着王小八。
李小曼道:你爷爷不行了,快回去看看。
刚说完这句话,王小八蹭地一声就跑了。
李小曼在身后喊:不是我娘让我来我才不会给你报信呢。
然后孙小胖也追了过去。
老赖村长今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早上的时候喝了一碗玉米糊糊,中午吃了的是米饭,今天的米饭比昨天的感觉硬了一些。
米饭好像没有淘干净,一粒不大的小石子硌到了老赖村长的一颗后槽牙。
吐出这颗牙,老赖村长心情很不好,本来前面牙就快没了,就指着后面几颗能嚼点东西,现在,又掉了一颗。
一点点的不快都足矣影响这位老人的心情。
饭也不吃了,胸口也开始发闷,难道是穿的太厚了?总觉得胸口很紧。
然后老赖村长就脱掉了最外面的棉袄,坐在炕上却又觉得有点冷。
捡了点木柴扔进炉子里,用铁钩把炉子里烘着的一大块沙地瓜掏出来,这是给王小八烤了当午饭的。
今天的地瓜却烤得比往日好一些,金色的瓜油顺着裂皮都透了出来。
发了一会楞,不但胸口的闷没有缓解,脑袋反而开始疼了。
胸闷,脑胀,这些毛病已经很多年了,只不过近期变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今天,更厉害了!
老赖村长眼睛忽然一睁站起来,重新拿起那件历经几十个冬天的棉袄,一边披着一边出了门。
通向学堂的这段路只不过是从村北边到村中间偏南一点的距离,村子不大,路当然也不远。
以往走五分钟就到的路程,生生被老村长走了二十分钟。
李大年给老赖村长打招呼,老赖村长没有回应。
赵大娘问一声老哥要去哪里,老赖村长没有说话。
本来面对面碰见都会奚落几句老棋友,刚刚碰见也当做没有看见。
老赖村长只想着去一下学堂。
学堂今日没有上课,因为已然放了寒假,整个学堂在不上课的时候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陈爷爷这位教书先生。
老赖村长到了学堂以后,顺着窗户往里面看了看,教室里空无一人。
王小八个小兔崽子逃课了?还把孩子们都带跑了?
如今也怪不得老赖村长如此想。
往后院走就会发现一间屋子,屋顶冒着一些炊烟,那是陈爷爷又在熬野菜粥。
叩叩叩。
三声敲门声后屋里传过来陈爷爷的声音。
谁啊?等会儿?
陈爷爷把锅盖盖上,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端到地上,然后开门。
老赖村长也不说话,慢慢进了屋。
陈爷爷纳闷间,老赖村长已经坐到了桌子边。
我说,你写,帮帮忙!
......
陈爷爷着急忙慌跑到学堂西边的刘家,刘家的两个儿子推了一辆排车跟着陈爷爷匆忙回到学堂后院。
老赖村长仿佛完成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一般,精神颓然消散大半,竟是坐也坐不住了,颤颤巍巍扶着东西到了床边。
陈爷爷让两个刘家后生把老赖村长扶上车便往老赖村长的家里送,然后自己匆匆去隔壁村找郎中去了。
两位后生也不敢推车过快,道路颠簸,老赖村长躺在排车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层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还不时发出沉重的咳嗽。
口水已经不听使唤,顺着嘴角往脸颊两侧流淌,当中夹杂着丝丝血迹,粘在两侧的灰白胡子上。
站着看的时候还好一些,如今躺着再看,更显年老。
刘家后生老大拿块布子擦掉一些口水,紧张地说了一句:
快到家了,您老撑着点,陈先生去找郎中了。
老赖村长睁开眼睛,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但是仿佛摇了摇头。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质朴的村民们纷纷赶来。
老赖村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八十年前,那时候也是在这张床上,如今又躺在了这张床上。
床腿断过好几次,老村长也钉过好几次木撑,却还是改不了摇摇晃晃的声响。
被子里的棉花也钻了出来一些,从老赖村长抽的烟袋烫出来的洞里。
只要是有一点事,村里的人都能聚到一起。
红事也好,大家一起看热闹。
白事也好,大家一起闲聊聊。
孩子们最喜欢这种情况,人多而热闹。
最后两个到场的反而是赵富贵和李小曼,告状二人组还好奇王小八明明在河面冰层上抢孙小胖的大白馒头,为何这么多人都知道了?来告状的么?
恰好李小曼娘喊了一句。
小王八在哪?谁看到小王八了?赶紧喊回来,老赖撑不住了。
李小曼蹭得一声向南边那条大河的方向跑去。
老郎中随着陈爷爷赶到老赖村长家的时候,老赖村长已经没有了呼吸。
陈爷爷拿出一块钱塞到老郎中手里。
老郎中推了回去,摇摇头,叹气走了。
大黄安静地趴在炉子边上,看着老赖村长躺着的床的方向。
今日的大黄看到这么多人也没有起来摇尾乞食,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仿佛想给老赖村长输送一些精神头一样。
爷爷!
随着一声呼喊,王小八风一般窜到老赖村长的床前,看着这张安静的脸,内心只觉得剧痛无比。
周围的村民们都在叹息,聊着老村长的生平,极尽努力回想老村长生前好的事情,然后通过自己的嘴巴表达出来,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惋惜。
老村长那年借给俺爹两块钱,要不是老村长,俺可能小时候就得病死了。
老赖大哥还给俺家割过猪笼草。
老村长年轻时候酒量好着呢,俺结婚的时候他就陪俺娘家人,把俺两个表哥都喝吐了,老村长没事人一样。
老赖村长那年提着一根棍子赶跑了一只狼,要不然我家养的那头羊早就被吃了。
此般种种。
王小八喊过一声爷爷之后,再也无话。
松开老赖村长的手,从炉子上的热水盆里掏出毛巾,拧干,轻轻擦拭老赖村长脸上的口水和血迹,心里轻念两字。
走好!
陈爷爷拿出怀里的信交给王小八,将老赖村长今日如何寻到自己之类的事说给王小八听,又说了几句节哀。
生前棋友赵大爷疏散走了村民,告诉王小八明日过来给老赖村长主持葬礼,然后也叹息离去。
都散了,像宴席结束一般。
王小八脑子空空的,将老赖村长仪容整理干净,从柜子里扯出一袭白布,剪刀随便剪了几下,然后取出针线缝了个简单的孝衣便围在身上,又用小点的布头裹缝在鞋子上,这就算把送孝的穿戴弄好了。
转头看看床上的老赖村长,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王小八看见桌子上一侧有一碗未吃完的米饭,中间有一盘炒了的白菜,好像没有放油。
在米饭另一侧有一块烤好的地瓜,老赖村长说过,沙地里种出来的地瓜比土里种出来的要甜一些。
王小八拿起地瓜,还有些许的温热,剥开皮,大口吃掉。
然后坐到老赖爷爷吃饭的椅子上,把白菜倒到米饭碗里,大口也吃了掉。
今日的米饭,有些夹生。
吃掉这些东西不过十分钟,这个过程里,王小八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那颗牙齿。
洗了洗手,洗了洗脸,王小八从怀里掏出陈爷爷交给自己的那封信。
小八孩子
爷爷忽然觉得自己就不行了
那天话都说完了
你要记在心里
现在就想再交代几句
虽不是亲生
你却是我孙子
你这辈子比我还要孤苦
好在最后这些年我还有你陪着
我走了
你好好的
桌子上有烤好的沙地瓜
甜得很
爷爷睡觉的枕头里有点钱
你拿好
走吧
其实村里人都不坏的
他们不是你的仇恨
可是知道你在村里并不开心
那就走吧
你想找那个男人就去找吧
但人活着不能恨
要高兴地活
爷爷不识字
你比爷爷强
多学点东西
好好过日子吧
来世再见
......
此时天已黑,各家各户点上了灯,正是饭点,都在聊着老赖村长的去世,也在聊着王小八的今后。
孙小胖偷偷从家里拿了一只鸡腿送了过来给王小八,没有说话就走了。
王小八看着孙小胖的背影轻轻说了一句。
这回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要走了。
......
这时,吃完饭在街上疯跑的小孩子忽然喊了一句:
下雪了!
王小八推开窗户。
白色雪花倾盆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