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雨总是如缕如丝,下起来绵绵无尽。
百五寒食,今日是历年的清明时节,祖上立着规矩,每逢这日,司徒瑾颜必得随诸位姨娘姐妹一同前往陵园祭祀。
宁安街道,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
一切忙完后,已是正午。
司徒瑾颜一年中唯有这一次留在前堂用膳,饭桌上众人不语,与司徒政耀刻板僵硬的脸比起来,赫珉禄月多多往她碗里夹菜的动作,就显得热情许多。
将将就就,一顿十分让司徒瑾颜不惯的饭局总算结束,于神堂祷告完毕后,诸人上下散去,司徒瑾颜正欲回紫竹院,身后却传来一句温和的唤声。
“颜儿,随奶奶来一趟懿祥阁,奶奶有话与你说。”赫珉禄月一手扶拐,面容慈蔼,总是会泛着浅浅笑意,让人不忍拒绝。
司徒瑾颜应声嗯,随之从刘妈妈手里搀过了赫珉禄月,相扶着她往北苑而去。
屋内燃着淡淡的紫檀氲香,司徒瑾颜将赫珉禄月小心扶至罗汉床上后,便绕到她后面揉肩捶背。
人的记忆力与听力会随着年龄的老化而削弱,时常按摩鸣天鼓,两手掌心紧按两耳孔轻击后枕部,每日交替循环一炷香时间,可增强防御能力,这个方法司徒瑾颜也曾告之过刘妈妈,并多加嘱咐过要经常给赫珉禄月进行。
可刘妈妈的手法哪有司徒瑾颜精确,一顿按摩做下来,颇得赫珉禄月的欢心,连连赞赏不断。
良久,司徒瑾颜才淡淡地问出口,“奶奶,方才你说有话与我说,不知是何事?”
赫珉禄月得了舒坦,便差人递来了一张紫金花纹的卡纸,上面密密排了两行小楷,确是一个日辰的剖解卜算。
司徒瑾颜不禁心生疑惑。
“司徒家与顾家早有婚约在前,现如今,你已过及笄,钦南也满十八,昨日我与你爹商议过后,觉得是该为你们定个婚配的日子了。”赫珉禄月笑着说道,随即将司徒瑾颜从身后拉前,坐在了自己身旁。
许是一切来得太快,司徒瑾颜在没有半分准备的情况下,小脸上竟愣了一愣。
赫珉禄月见她那般,脸上仍笑意不减,拿着手中卡纸凑前继续说道:“这是奶奶找人算的日子,下月初三甲子起震,顺行九宫,卯时正是个良辰,适嫁娶。”
司徒瑾颜看着卡纸上两排醒目的烫金楷字,犹想自己即将嫁作顾钦南为妻,两颊竟难得地泛了红晕,有些难掩的羞涩与避讳,“奶奶,钦南还未及弱冠呢,何况,孙女也不愿太早出阁。”
“胡说,我朝男子历代二九娶妻,再说你已十六,所谓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难道你想待年龄过了,届时再随意嫁个粗汉?”赫珉禄月故意调侃着司徒瑾颜,
眼角却将对方脸上的悸动一览无遗。
一旁的刘妈妈听了,忙不迭地帮嘴笑道:“哪能呀,四小姐生得貌美如花,此前还受过皇上赏识呢,除了顾家公子,还有谁能配得上?”
“刘妈妈言重了,瑾颜自愧不如。”司徒瑾颜将她的抬识压下,忆起自己将成为顾钦南的良媳,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惊与喜。
多少个长夜未央,她都在庆幸自己还能再遇顾钦南,让那个穿着红嫁衣随君入侧的仍是自己,原是千年以后的姻缘,早在千年之前就已拟定。
想及此,她会心地笑了,笑容里却是前所未有过的甜美,“自古婚姻长辈做主,一切都听奶奶的安排。”
见她露出了少女该有的娇羞,赫珉禄月即时开怀大笑,与一旁的刘妈妈乐得不分彼此。
正这时,仿佛被屋内欢欣吸引而来的萧二娘,居然也带着盈盈笑意进了屋,“母亲,儿媳还在园外便听见笑声了,何事如此开心呢?”
闻声,赫珉禄月直起了腰见是萧氏后,忙将她招呼在一旁坐下,“二娘,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商量瑾颜出阁的日子呢,而今,你也算瑾颜的娘亲了,嫁娶那日该有的嫁妆都得备妥。”
“是嘛,那可太好了。”萧二娘连忙附和道,两道柳眉微微弯起,眼睛笑成了月牙,“母亲只管放心,儿媳定不会失了相府的颜面。”
萧二娘语气欣喜,脸上却无过多惊讶,显然是对此事早有预知,多年悉心筹划,今日总算拨开云雾见青天,若是司徒瑾颜嫁入顾家,她便是第一夫人的母亲,身份一跃千里,就算是楚氏在今后也得对她谦让三分。
司徒瑾颜笑问看得太透,心里只有无奈与讥讽,她甚至在想,赫珉禄月此番忽然找自己商谈婚约一事,多半也是萧氏在背后催促鼓动。
见司徒瑾颜略有所思的样子,萧二娘忙讨好地说道:“正巧,我派人定制了两支鎏金银簪,镶边的珠宝可是刚从流番买进的一批新货,赠与瑾颜作为出阁礼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萧二娘侧了侧眼角,身后便有丫鬟掀开了手中红布,露出了托盘之上的两支碧玉珠簪,恭谨地递至司徒瑾颜面前。
司徒瑾颜抬眸,目光越过丫鬟,淡淡地看了萧氏一眼,随之将身前托盘推出了一些,“娘亲的心意瑾颜领了,只是瑾颜身处简陋屋所,这些名贵珠钗亦无可戴之地。”
这些年来,萧二娘对她并不算好,紫竹院的日子清苦,萧氏却从来过耳不闻,若非今时今日,司徒瑾颜熬出了岁月的囚禁,萧氏又怎会对自己忽然转好?
听闻司徒瑾颜言语间的排斥之意,萧氏略显干涩地一笑,“瞧这孩子把话说的,既是出阁礼,便是娘亲的一片心意,今后你嫁入了顾家为媳,娘亲还得多多仰仗你呢。”
司徒瑾颜嘴角微扬,方然无物的眸子让人看了心中生急,她若不愿接受萧氏的赠礼,只能说明并未把萧氏当做娘亲看待。
忧及此,萧氏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赫珉禄月。
平素里萧氏便十分讨得赫珉禄月喜欢,见她犯难,赫珉禄月自然也不会脱身事外,“颜儿,既是你娘亲的一番好意,你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连赫珉禄月都发了话,司徒瑾颜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只好婉婉应了是,从托盘中取过了发钗。
萧氏这才笑开,继而与赫珉禄月畅谈连连。
司徒瑾颜觉着无趣,目光便落在了手中鎏金珠簪上,整只簪身是纯金打造,簪顶却是一只由红蓝宝石镶嵌而成的蝴蝶,一眼扫去,确是炫目非常,但司徒瑾颜用手指从宝石上摸过时,却微微蹙起了眉。
兴许是因为前世家里有做珠宝生意的原因,所以遇上名贵宝石之时,她都会用手去感触其中细腻,但是显然,这只发钗给她的感觉却不光滑清凉,心中越发觉着不对劲,她便将发钗举起对着窗台。
只见晶体在日光的反射下,居然映出几缕细微的雾状,再多加仔细一看,有几颗红宝石的边角仍剩着颗粒般的气泡!
真正的好宝石,理应是透明、无杂质,这实为不是上品。
“瑾颜,怎么了吗?”一旁的萧二娘见她不停打量自己赠送的发钗,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司徒瑾颜听闻,忙将发钗收了回来,“哦,没什么,娘亲,我见这只簪子极为漂亮,不知是出自哪家珠宝店?”
司徒瑾颜试探性地问道,因为她并不是拥有长年鉴赏经验的老手,而且看萧二娘的态度,似乎并不知晓发钗上的珠宝有问题,顾虑了一些不必要麻烦,她还是选择暂行瞒下。
“自然是城东的盛宝轩,娘亲怎会送廉价之物给你呢。”萧二娘话中带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苛责。
司徒瑾颜未理会她,只是一听盛宝轩,脑海里倏地想起花朝节那日的街头识破假玉一事,竟也是出自盛宝轩,系念至此,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娘亲,奶奶,瑾颜还有事,先行退下了。”
说时,司徒瑾颜便起了身,朝着赫珉禄月与萧氏福了个身后,也不管她们如何疑惑,已经匆匆离了懿祥阁。
身后尾随着汀兰,司徒瑾颜步履急促,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汀兰,备马车,我们去顾府。”
“啊?”汀兰显然没反应过来。
“快去吧。”相府人多口杂,司徒瑾颜并不愿做多解释。
听闻她意,汀兰只好应了几声嗯哦,即使心中有惑,也得先把马车备好再说。
两人在北苑的亭廊分了道,司徒瑾颜步子稳定,心思却早已游了神。
一次出错是无意,可接连被她撞见两次,只怕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且盛宝轩是宁城有名的珠宝店,玉石以精品和昂贵驰名,接待的多是些豪门贵族,若假珠宝一事当真落实,只怕被发觉后会引起十分严重的后果。
当务之急,还是得将事情尽快告之顾钦南才行!
汀兰很快在府门口备来了马车,两人一路赶至顾府时,却被管家告之顾钦南去了临安街的茗香茶楼。
今日是百五节,临安街作为繁荣之所,定是车水马龙,拥堵至极,不得已,司徒瑾颜只好下了马车,与汀兰一齐步行而去。
越过重重人海,任耳边摊贩的叫卖声充斥不断,司徒瑾颜已然来到一座丹楹刻桷的甍楼之前,梁上赤金大匾赫然写着“茗香茶楼”四字。
这种茶楼消费向来不菲,接待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而然,里面的格调也是雅致悠然,恬静辟喧。
司徒瑾颜抬了抬头,却在无意间瞥见了坐在围栏旁的顾钦南,此时的他,正身姿优雅地在品茶,她心中一喜,正欲上楼去时,恰逢又见对坐来了一个分外熟悉的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