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间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席上,别人并没有十分注意过来,只有站在夷羿身后的逢蒙,尽管两人隔着些距离,他仍旧看见广涟的下巴接近脖子的位置有个红色的小印记,出去之前并没有,他又看向寒漪,见他脸颊微红,嘴角微扬,双目湛湛,比之先前的得意似乎又多了一份心愿得偿的窃喜,逢蒙皱了皱眉,忍不住一声轻轻喟叹。
寒漪的将军府要修建很长的一段时间,夷羿问他这一年想要暂住何处,他可以自己选择,寒漪和姜蠡商量之后选择和三师兄逢蒙一起住。别人都道他们师兄弟之间处的不错,殊不知,是寒漪清楚记得逢蒙说过,他和广涟比邻而居。
说是比邻而居,却并不共一面墙的那类,两个地方分别在两个方向上把房山的位置,因此上能俯仰着隔街相望,中间很宽阔的马路上时常有车马的踪迹。之所以出现俯仰相望的视角,盖因逢蒙的身份只是一员武卫,官阶再高也不过是个侍从,和其他武卫同住在这一片紧挨着的独立的平房小院落里,比别的侍卫不同处还在于配有照顾日常起居饮食卫生的两名仆妇。
另外,作为头领人物,他的住处比别个相对大些,独立的房间也多,刚好够寒漪和姜蠡借宿。
而对街的广涟是常驻阳城的纯狐族使者,本就是大小姐的身份,住处是二层楼的修建的分外精致的小别院,院子内外,包括门房,厨子,丫环,马车夫等配备有七八名分工不同的侍从,照顾她生活日常里的方方面面。
远远望去,不大看得见人的行迹,却能清楚的看见的是院子里枝蔓横行,因为院子里栽植了两个对着的杏树,时值夏季,树上已经结了好些青色的果子。当中一截枝杈伸展的长,直够到了二楼一间屋子的窗口。
这天傍晚,日落西天而新月浮现之时,才搬完家入住在此的独自寒漪站在院子里,听着夏日里枝叶间的蝉鸣,忽地仰起头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的望着对街,那个杏树枝杈伸展的窗口。
发了半晌的呆,才要转头的时候感觉窗口似有人影闪过,抬头望时,果然见一个少女探出头看过来,细看时,他竟然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正是心中想着要见的姑娘,两人隔着寂静的街道,隔着高高围墙,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隔着整个静谧的傍晚,一俯一仰,遥遥对望着。
过了好半天,还在出神的看寒漪的广涟忽然听见耳边有声响,一个女声轻声试探地道:“大小姐,大小姐?”广涟给她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回转过头来一看,是四年前就陪同她从东部的纯狐部来到阳城的唯一信任的,贴身伺候的丫鬟小红,听见的问:“大小姐在看什么这么出神?”“没什么。”
一面神情有些慌张的敷衍道,一边在背后伸手出窗子向寒漪摆了摆手,抬头看着小红没来由的有些生气,才要责备她怎地进屋子不敲门,恍惚记起当时进来书房,也没想到能耽搁这半天,不过是随意转转,门原本就敞着,怪不得她,便问道:“怎么?”
“是族里来的问候信。”说着将竹简书函递予她。广涟于是拖过木凳子坐下来细览起来,起初以为是寻常催婚的一套说辞,不想此番并未提及,小红见她脸色微变,关心道:“大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我爹爹和两位兄长,说是要来阳城,他们已经动身出发在来此的路上了。”
“大人和两位公子为什么突然来访?”
广涟冷笑,“还能是为什么?不远千里来探望我么?你信吗?自然是亲自来逼迫我就范。”
这边厢,看见广涟摆手之后消失在视线里,寒漪轻轻笑了笑,才一转身就撞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逢蒙。
“三师哥,怎地没半点声响的就来了,唬了我一跳。”寒漪有些不自在。
“你!方才同你招呼的,是纯狐小姐吗?”
“嗯,不过想着出来透口气,一抬头便瞧见她刚好也在窗口。”寒漪敷衍道。
“师弟,有些话为兄不知当讲不当讲。”逢蒙面色有些踟蹰的问道
“师哥不必见外,有话直说就是。”却见逢蒙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递给他,问道:“你可认得这个吗?”寒漪接过来端详,细看之下,吃了一惊,是一支银簪子,顶端镶嵌了是玉质梅花扣,他认得出这是广涟发上别着的。
满脸疑问的看向逢蒙,就听他解释道:“那日宴会之时,大王见纯狐小姐发上的五枚簪子少了一支,便打发人四处寻回,据说是在后院的丁香丛里找到的。”
“所以呢?”
“所以那日你两个私会之事,夏后未必不知。”
“这事其实你都知道了?你知道多少?被夏后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两个本就男未婚女未嫁,本就是两情相悦,也不怕给人知晓。”
“算了吧,这话说的,只怕你自己都不新服吧?我虽未亲眼所见,然而那日,你两个不时地便要眉来眼去,我只要看向你,你两只眼睛一定是在追着纯狐小姐,你那点心思,不用说也太明显了,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去。我也是纳闷的很,你明明那时候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竟然还能恰到好处利落的处理了刺客,简直有如神助!
至于夏后,她连纯狐小姐少了支发簪子都能看的见,可见对她有多上心,师弟,纯狐小姐早几年前初来阳城,就被大王看在眼里了放在心上了,是决计跑不了的少妃人选,夏后对你,别说不过略加偏爱而已,纵然你是他儿子,也未必会不计较这种事。
为兄奉劝一句,你不过才初绽头角,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务必万事谨慎些,可别为了个女人,自毁了前程。”
“你说的当真?广涟被夏后看中?是,少妃的人选?”
“你早就有所怀疑,不是吗?现在我就确切的告知你,这是千真万确的,纯狐嫁给夏后不过早晚的事,你啊,趁早的,死了心吧。”
第二天如常来到夏宫奉职的寒漪和群臣一起参与议事大厅里的晨会。
原来那日两名宴会上行刺的杀手经过提审,招认了是来自方夷国。这个夏朝的从属国近来存了反叛之心,不肯照常例纳贡,夏后羿曾多次派兵降服未果,使得方夷竟然越发猖狂起来,胆敢公然行刺。
“还是得出兵方夷,且要压倒性的制服他们,好好灭一灭这份嚣张气焰才能解了孤心头之恨。以往既然不能取胜,便知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不若由孤帅亲兵前往,非要杀得彼方哭爹喊娘才肯收兵。”
然而遭到群臣的一致反对,“大王三思!大王是主政一方的天子,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王日常要处理的政务繁多,实不宜亲征。”
“寒将军难得的英雄出少年,机智勇武处,非比寻常,或可当此大任。”大臣武罗忽然进言举荐道。似乎是听到了绝妙的主意,众多文臣武将纷纷看向寒漪并一一表示赞成。
“臣附议。”
“臣附议。”
这个难以推辞的任命,已经到了非君不可的程度。
寒漪目光如炬,扫向群臣,明白的知道,他们不是相信他能赢了这一仗,只是单纯的嫉妒他升迁的太快,想要看笑话罢了。
从小长于偏僻的山里,面对的都是质朴的村民,后来追随姜夏隐居山里学艺,生平第一次及面对来自一众庸俗世人的不怀好意,真的有些不习惯。
夏后羿也看向这个被自己破格提拔上来,毫无军功,也确实需要服众的军功来傍身的英武少年,然而毕竟没有丝毫实战经验的他,要面对这么个难以对付的敌人,又能有几分胜算在?万一惨败,必然成为这些想着看热闹的老匹夫们的笑柄。
当初看重他,不但因为制服刺客的那般利落身手,还有姜夏关门弟子这一身份,他不是相信这个没成年的孩子,他是对姜夏自身的能耐和教养弟子的本事深信不疑。若这番出征是个容易打发的小部族,让他养养资历也是不错,可是这方夷可不是好像与的,一旦兵败,少年将军军威不能立起且不说,对于后羿识人用人的眼光也是个最大程度的否定。
所以他不太想让寒漪去,于是面露犹疑之色。
才要开口回绝的时候就听见他主动道:“臣愿前往退敌。”
方才还纷纷扰扰,各种私下议论的大厅里静了下来,大家本就都在等着少年将军迫于压力,自不量力的请缨出战。
后羿看着他,没说话。寒漪看向群臣,一脸桀骜不逊,冷冷道:“知道诸位信不着在下这个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年轻后辈,不如这样,倘若某这一战打了胜仗,便仍旧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倘若不幸战败,便如同逢蒙师哥和武呈师哥一般,从武卫做起,如何?”说着看向首先发难的武罗。
没人吭声,大厅里静的让人尴尬。
“那怎么行,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就贬官职,胜了却没有封赏岂不太不公道了些?这样,倘若卿能得胜而归,孤便许你一个心愿可好?寒将军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要说心愿,还真是有那么一个,“寒漪只想要大王作主,明媒正娶一个姑娘,算不算?”闻言座下群臣都面露不屑,无不心中暗暗嘲讽起来,说什么勇武有为的少年将军,不过也就这么点追求!
后羿脸色微变,少卿却敛起错愕不安,仍旧慨然道:“好啊,孤便在此允诺,寒将军得胜归来日,便是赐婚之时!”
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出宫回到宿处,已经傍晚时分,将将到了门口的时候,逢蒙抢先进了门,寒漪才要下马进门的时候,却见一个灰突突的影子晃在马前险些摔了,细看是个件灰色狼皮斗篷的人,那灰色与与天色融合起来,远远望过根本瞧不清是个人,他走过去扶起那人,比他矮了一头还多的小人儿这才退下帽兜,如墨的长发倾泻而出。
女人?女人抬起头来看他,但见月光下,少女白玉一般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望过来,向着他眨了眨眼,樱红的朱唇,嘴角上扬,轻笑道:“寒大人,别来无恙啊!”
“怎么是你?”心也漏跳了一拍,寒漪生平头一次,喜形于色起来,将她拉过门框处的宽绰位置,护在内里,情至深处,忍不住低下头,伸手抬起她巴掌大的脸与她细细密密的接吻,情意绵绵,难止胸腔里灼烫的情丝,紧紧贴近的身躯能感受到彼此砰砰心跳的声音,吻到情浓时,但觉心口一片难以停息的炙热,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仍觉得多日相思未能得解。
外人看来,只能瞧见不知何故停留在门前的少年宽宽的肩和有待于厚实起来的背。又将她按在怀里搂了搂,低声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愉悦的情绪溢于言表。
“我来见你啊。”她望着他,脸上坨红还未散去,眼神也有些迷离,只温柔的低语道。
“为什么要来见我?”寒漪低声笑了,故意追问道。
广涟有些失神的垂下眸子,心想因为我可能要迫于族人不断施加压力嫁给别人了,现在不见日后更没有机会和理由来相见了,而你也早就许诺了别人婚姻,明明知道不应该再彼此招惹了,奈何情不自禁的总是想要任性而为。
寒漪探手入怀,取出一枚半个蝴蝶形状的玉横来,问她:“上次匆忙没来的及问,广涟,这是你掉的吗?”
广涟接在手里看了看,摇了摇头:“不认得这个。”
“四年前的马车里发现的,我还以为是你掉的,原来并不是啊。”
“你捡了收起来还贴身带着许多年,因为一直觉得是我掉的?”
“是啊,那时候,师父还在,撮合我和师妹定亲,我心里想着你,便推脱说你是我未婚的妻子,还将这玉横拿出来作证物来。”
广涟满眼惊讶的看向他,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所以她说的没错,你真的是逼不得已,哎,算了,合当你我命该如此,有缘相逢却无缘相守,人,毕竟是争不过命的。
原本积攒下的许多埋怨与责问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心里纳闷,婚约大事,本就讲究两情相悦的,这姜家一家明明早就遭到拒绝,为何还接二连三的执着的逼迫,甚至至死不休。
她有些怔怔的说:“既然你都贴身带了许多年,又以为是我的,不若所幸送与我留作信物也好,平日我见不着你,又想你的时候,看看它也能慰藉相思,岂不是好?”
却听见他说:“是要送你留作信物的,却不是现在,待来日你做了我的新娘,红鸳帐子里情暖之时,便亲自给你佩戴上。”
广涟听了这话,心里一沉,别过脸上,难过极了,口中却答允道“好”。
少年全然不曾觉察到她心中黯然的情绪,尤自有些兴奋的将手按在她双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之后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缓缓才道:“广涟,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你这时候要走?不行,寒漪,你等等再去,你不要这时候离开,我不想让你离开我,至少现在不行!能不能不走?”
“你这是怎么了,激动成这样啊?不走恐怕不行,我也不想离开你,一刻都不愿意,可是我答允了夏后,要出战方夷叛军,大丈夫言而有信。”
“叛军?”
“对啊,就是上次宴会那些刺客的族人。广涟,夏后答允了我,倘若战胜了叛军,便能给我俩赐婚。”
“你说什么?”广涟猛然挣开他,忽然面露惊恐之色,“夏后?难道他知道我和你的事?”
“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也看中了你,想要娶你作少妃,可是他确实也答允了许我一个心愿,我便说我想要一个姑娘,他也承诺我战胜归来之日便是赐婚之时。”
她闭上眼睛,声音都是颤抖着,“你若败了呢?”
“事关白首之约,我承诺过要打一个天下给你,知道你在想着我,等着我,必然是会全力拼杀,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失败。”
真是老奸巨猾!少年寒漪还是太天真太嫩了些,广涟闭了眼睛神色颓然的靠在木门上,心中喟叹道,傻小子,这个比爷爷还要年长的老匹夫比你想象的要奸诈狡猾的多,口中只道:“阳城的人,不比有穷山中,人心险恶得多,我晓得后羿对你有知遇之恩,可是表面对你好的人,未必真的就值得信任。”
寒漪难以理解她莫名的急躁和不安,只随口应道“你待我也好,我不该相信你吗?”
“爱信不信!”她烦躁的用力一靠。门咯吱一声响后,向里打开,两人都吓了一跳,忙欲重新掩上的时候,缓缓关上的门缝里,广涟看见不远处的屋子门口,白衣少女姜蠡缓缓向院门处走来。
广涟重新戴上兜帽,推开拦在身前的少年,有些慌张的说:“我得走了。”
寒漪不情愿的让开,随口道“我送你吧。”说完才觉得实在是傻话,只眼睁睁的看着灰色的影子越走越远。
才一回头,就望见姜蠡十分失望的眼色。她扯了扯嘴角,半晌方道:“你心里爱死了纯狐姐姐吧?”
尽管知晓她是无辜的,但是师傅师娘强拧成的这个事关因缘的这份沉重的承诺,着实让他心中不快,师妹就是师妹,可是既然答应了娶她,她也明知他是不情愿,却偏要勉强,于是终于坦诚道“我不瞒你,阿蠡,她是唯一让我一见如故,心动不已的姑娘,我很爱她。在我心里,不管以后如何结果,对我而言,她是我心里最初的惦念,····她是我的,我的一个梦。”
“那么,我呢?”
他看向她美丽的脸庞,“师妹,天不早了,回屋子说话吧。”,她苦笑,从来都只是师妹而已。
寒漪皱着眉头,心想,你是妹妹,却也是让我我避无可避的,对现实的妥协。
两人回去正厅的路上,姜蠡忽然说“纯狐姐姐下午来过。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呢”
寒漪脚下一顿,“那么,你都对她说了什么?”强自镇定的进到厅堂,给两人各自倒了杯热水。
姜蠡接过杯子,轻啜了一口,定定看住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她问我关于你这些年的事,我就如实相告了。我还告诉她,除了师妹这个身份以外,我还是你对我娘临终托付的未婚妻子。说你只是怕她伤心,并非有意隐瞒,还请她谅解你的不得已。”
寒漪拿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杯子也被抖落在地上,温热的水半数洒在衣襟上,半数洒在地上,杯子则摔了个细碎。
他问道:“她又说了什么?”
“她说‘很好’,并且祝我因缘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