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大山和省城在雾霾中露出了轮廓。兴奋的一夜没有睡的农民运输工就早早起床了,他们洗了脸,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厂里办交接,无非就是交上他们用的厂里的铁锤、铁撬、叉子之类。交接完毕就到领工老杨那里领了工资,然后就兴冲冲地下山来,去购买他们需要的东西,下午他们就走上回家的路。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下山。从前他们经常下山,每星期一次,那就是星期天。石料厂是国营单位,工人星期天休班,运输工也得跟着歇星期。他们在六天的劳动中人人都像快拉断的弓,快要撑破的气球,体力已到了极限,有了星期天的补充营养和休整,那弓才不会断裂,那气球才不会破,运输工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才有撑下去的希望和力气。就这样赵锐锋、韩浩宇他们才撑下了这三百六十天,才完成了常人不能完成的任务。星期天这一天,他们一早拿着一张“大团结”十元钱下山的。一张大团结在当时是什么概念,能买十五斤猪肉,二百个鸡蛋,一个人仨月的口粮,顶现在几百元里。农民运输工舍得花这钱,是为了养身子,身子是劳动的本钱,有了好身子才能挣钱。
每到星期天他们结伙成队下山来,先经过山跟的七里新村。七里新村其实不新,和其他城市的边缘地带一样,几座破破烂烂的房子灰不溜秋的如散落的鸟粪。只有一条东西街还算繁华,所谓繁华只不过一个带澡堂的理发店和一个小卖部而已。赵锐锋他们常到那个带澡堂的理发店理发,到小卖部买些日用品。七里新村是他们路过的地方。他们顺着这繁华小街向东走,出了七里新村东面就是省城中心南北大通道天桥路。他们在天桥路东边英雄山下的工农兵饭店买上一斤油条打打牙祭,边吃边花五分钱坐上公交车直奔向日葵商场而去。那时天桥路还没有贯通,他们得在向日葵商场南边下车,走一段小胡同才到。到了向日葵商场外的小商店,不觉又饿了去商店买上半斤口酥,边吃边走进向日葵商场,进了向日葵商场,他们对小街两边的、皮鞋店、百货店视而不见,就急冲冲的往里走,像有什么要紧事似的。到了电影院门口对电影院墙上的画看也不看,就一头扎进电影院隔壁的聚仙楼水饺店,一人一斤的水饺要了,就美滋滋的坐在桌边等着服务员端上热腾腾的香喷喷的水饺来享受省城这第一美味了。有喝酒的花一角钱买上一碗黄橙橙泛着白沫的扎啤,等上了水饺就着水饺喝。有人劝赵锐锋喝一口,赵锐锋勉强喝了一口,驴马尿似的比药还难喝全吐出来了。当大家吃完足足一斤水饺的时候,大家才一颗石头落了地心里踏实了,因为不再饥荒了,这时他们出了饭店,逛逛商店,溜溜马路,但不过一会儿,心里就有了事。具体什么事,从大家的行动看出了端倪,因为大家不由自主地去了狗不理饭店的路。还是饿呀,还是要吃饭呀。赵锐锋和韩浩宇不知道这饭店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这个他们不管,只要蒸包好吃就行。赵锐锋吃着这蒸包却味道一般,只是蒸包里有一股水,听说这就是这蒸包的特色,赵锐锋觉着不怎么好吃也许是有几斤食物下肚的缘故吧!他们吃了蒸包肚子才彻底灌满,这才静下心来,准备到省城那个名胜看看了。有时是黑虎泉,有时是天女湖,有时是动物园,有时是万仙山。去万仙山的居多,不是万仙山的风景有多么好,是因为万仙山下路东边有个饭店,还是为了吃呀!那是他们这一天的最后一次晚餐。到了万仙山,随着人流东张西望,很就就下山很快就涌进了路东的饭店,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要酒要菜准备大吃大喝一顿了。这次喝酒不在那么慌乱,而是按长幼次序坐定,静等服务员一样一样把菜端上来。大家不再狼吞虎咽了,而是猜拳行令慢慢地喝酒吃菜细细的品味着这美味佳肴了。他们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才东倒西歪地上山来,等美美的睡上一觉,第二天一觉醒来,这时浑身的肌肉鼓的如豆角一样蹦蹦乱跳如数个小兔在爬,这时只有把浑身的能量散发出来才觉得好受,这时几百斤重的石头拿起如灯草一样,车子拉起来比风车一样快,一个班足完成两个班的任务,那花出的十元钱就失而复得了。
今天他们舍不得花那十元钱了,因为他们不必补充营养了,他们不干了他们要回家了,他们上午进城买东西下午就踏上回家的路了。他们在七里新村理发的理发、刮脸的刮脸、洗澡的洗澡,准备焕然一新进城焕然一新回家。他们忙完这一切。才在工农兵饭店门前坐上公交车直奔位于青年路上的省城第一百货大楼而去。省城百货大楼位于青年路路南,是一座六层大楼。其规模比现在农村的超市大不了多少,但那时是省里最大的购物中心了,那里货物齐全,集全省最好的货物于一身。赵锐锋、韩浩宇一伙农民运输工已进入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大楼里,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都不够用了。大楼分多个购物区;只不过是普通的物品,没有彩电没有空调冰箱金银首饰,只不过最高档的展区是表区,其他不过是买鞋袜的、买成品衣服的、卖布匹的,和小商店不一样的是它们种类齐全分门别类集中放一块罢了。大楼里人满为患,各个货区都挤满了人,怕是省城的人都来了吧!赵锐锋、韩浩宇、杨文、赵卫阳几个直接来到成品衣服区,他们都看上了油腻腻、平展展的涤卡衣服了。浩宇终于了了心愿给妻子买了件蓝涤卡上衣,他回去要翻盖老屋钱哪有多就没给自己买,杨文、赵卫阳回家当老师了,得穿得体面些,再穷也得买。
就是兴了这料子布。赵锐锋的织布生涯才结束了。这不要布票的是由石油做的布料又不折皱又不掉色又耐穿,比那麻袋片似的家织布强多了。最早兴的是那种飘飘的人造棉、后是的确良、再就是比的确良更厚实的涤卡了。赵锐锋和杨文各要了身深灰色涤卡中山装,赵卫阳要的是蓝色的,他觉的灰色的太老气。赵锐锋试着穿了穿,穿上涤卡中山装的赵锐锋,人一下精神了不少,一点泥腿的样子也没有了像政府官员一样威武。“真是太漂亮太帅啦!”人们啧啧称赞,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赵锐锋身上。赵锐锋尴尬地脱下衣服,他只给弟弟买了一身。他给自己买了一双上海回力鞋完事。
这时闹剧出现了,“营业员同志,我要五身这样的中山装!”突然运输工玉树村的长毛对女营业员喊。
“五身,都是多大款式的?”女营业员好奇地问,对能一下子能买起五身档衣服的农民工好像看天外来客。
“一样形号的!”
“一样形号的五身?”女营业员疑惑。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奇特的顾客。
“是五身,因为我自己穿的,我要穿一辈子!”营业员惊呆了,人们惊呆了,然后不约而同的大笑。都认为这人犯了神经病,穿着破破烂烂的农民有钱买五身高档衣服。
“笑什么,笑,我有的是钱!”长毛恼了,“啪”地把一叠大团结摔在柜台上。
女营业员笑了说:“小同志,不是说你没钱买不起,是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布料越兴越好,一件衣服穿不破就过时了!”
“原来这样,对不起,那我买一身吧!”长毛摸摸自己蓬乱的长发羞涩的笑了。大家又都笑起来。
长毛发飙有其客观原因。要知道长毛一年挣的近千元是什么概念:当时在生产队劳力多的户到年终决算分不到一百元,家里有一囤地瓜干(值一二百元)就是富户了。要不是他们挣的钱回家不是盖房或还債,他们都是大富翁了,说的也是不是急用钱谁来这里下苦力?长毛家里没有大花项,因此他才烧包,这就是人们说的“穷汉扎富吞沿凸肚”就是这个道理。
“喂!战场上下来人啦!”有人惊呼。大家转脸一看都笑了。只见杨仲俊兄弟买了耐穿的大黄鞋,一人买了五六双,挂在脖子上像挂着的两捆手榴弹。老仲俊也拍着胸前的大黄鞋笑着说:“回去干活穿,这鞋耐磨,一双能穿好几年哩!”此时大家该买的都买了。赵锐锋又特意买了些省城土特产口酥、羊角蜜什么的,让家人尝尝,特别让赵家最老的两位老祖宗奶奶和三奶奶尝尝,他难得来回省城买点稀罕物孝敬她们也是应该的。最后他们没有忘记凑钱给来的路上帮助了他们的王社长买了礼品。记得今年大年初六他们来省城时车队来到大山深处的一个公社驻地,又饥又渴的他们找到饭店准备吃饭,谁知铁将军把门,饭店员工过年放假还没上班。过春节怕打扰人家他们无奈地蹲在墙角干吃煎饼,是那个公社退休的老干部王社长领他们到他家里吃的饭。他们怎能忘记回报王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