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善祥被一阵哭声吵醒。
自从鸾祥住进独自一间的闺房,娘就让菀祥过来和善祥一同睡,不准她再缠着吴妈。菀祥睡觉不老实,睡着睡着突然搭一只胳膊过来,善祥夜里总被她打醒。这晚也是,善祥刚挪开她的胳膊,迷迷糊糊将要睡的时候,就听到东厢有嘤嘤的哭声,时断时续。
善祥爬起来,摸着黑下床,一路循声听去,鸾祥的房里亮着一点儿光,哭的正是她。
金镯子的细响在夜里分外清晰,娘在那里忙着什么,暗暗的灯影下微蹙着眉头。鸾祥半躺在床上,听到声响微微侧头,哀哀望来一眼,脸上全是泪印。
“娘,大姐怎么了?”善祥凑近,看见娘正用针线缝紧鸾祥脚上的缠布,缠布拉得很紧,一道道勒得密不透风,这样昏暗的光里看起来有些吓人,好像那不是谁的脚,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娘淡淡地说:“鸾祥,你看把妹妹都吵醒了。”
鸾祥咬了条帕子在嘴里,把抽泣声压下去。
娘对善祥挥挥手,道:“回去睡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缠脚总有点儿苦头吃,忍一忍就过去了。”
善祥回到房里,侧耳听到娘关门的声音,又望望那边的灯也灭了,再等了半晌,这才蹑手蹑脚地再去看鸾祥。
“大姐。”善祥轻轻地叫。
“嗯——”鸾祥含混地应了一声。
善祥悄悄爬上床,探手去摸鸾祥的脸,摸了一手的泪水,鸾祥的嘴里还咬着帕子,那帕子已经半湿了。
善祥用力扯那帕子出来,才发觉鸾祥的手已被布条缚住,两手各包成握拳状,不能伸张活动。
“娘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缠脚不够,连手也要缠?”
“我实在受不了,把缠布解松了些,娘生气,就把手也缠了。”
“痛得厉害吗?”
“没有。”
“没有你哭成这样子!”
“哪有?”
“你等着,我去拿剪子。”
“做什么?”
“剪掉这些劳什子布!”
“不要,你千万不要,娘要发大火的!”
“那……我把线拆开一点点,明早再缝上就是。”
“娘都做了记号。”鸾祥忍着痛,声音软得像哼唧,“求你快去睡吧,别在这里啰唆。”
“我是帮你。”
“走吧,走吧,待会儿娘听见了……”
善祥正待离开,却听鸾祥又叫了一声:“等等,你把那布仍旧塞我嘴里。”
“做什么?”
“我怕不小心弄出声音,吵到大家。”鸾祥有气无力,善祥只得照办了。
善祥再也无法入睡,小小年纪,这也是平生第一次失眠,翻来覆去,又得应付菀祥横打竖踢的手脚,不觉窗外已晨光熹微,她索性起床,推门出来,四处静谧至极,善祥打定主意,径自往爹爹的大书房走去。
鸾祥又痛醒了,这几天,她已经麻木了日夜的更替,也不知困倦饥渴,所有的感觉就是一个痛。掰弯的小趾紧紧勒在缠布里,连喘气都会牵得剧痛。每次她都不知是怎么睡去的,醒来时眼睛肿得睁不开,她就很伤心,自己怎么醒了。
吴妈照例唤她起床躟鞋,不管这双脚痛得如何钻心,也得下地一圈圈地行走,要不就算缠成莲足,将来也不会走路。
鸾祥勉强下床,用脚跟试了两步,疼得打战,一下跌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吴妈。吴妈拉她起来,未走两步又跌。
吴妈急了:“大小姐你可当心,夫人等会儿要拿鸡毛掸子来的。”
鸾祥哭道:“我真是走不得了。”
善祥从书房出来,得了救兵一般,一口气跑到鸾祥房里,幸喜娘也在,攒了一大番理,正想找她说去。
娘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鸡毛掸子,表情实在有些吓人。
可怜那鸾祥,拄着一根竹棍,一点点地用脚跟蹭,泪眼汪汪地去望母亲。
“走,往前走,迈开步子走。”
“走不了啊,娘。”
“怎么走不了!”
“疼啊,好疼!”
啪的一声,鸡毛掸子打在鸾祥脚上,鸾祥跳开,哇地大哭。
“还疼不疼,还走不走?”
“走,走。”鸾祥边哭边哆哆嗦嗦地往前。
吴妈心疼,又不敢拦,只小声嘀咕:“唉,前世未作好,今生受这苦……”
娘丝毫不为所动:“鸡毛掸子打你是轻的,要是你还这样不争气,我就要阿福叔牵条狼犬来,看你走不走,看你敢走不快!”
“娘——”善祥突然站在她身前,鼓足勇气望着她,“娘,《商君书》云,圣人不法古……法古则后于时……”
娘莫名其妙。
善祥勇敢地说下去:“缠足是古例,圣人不应效仿古代,因为时势已变,法古就是退后于时势。”
娘不知是气是笑:“我不是圣人,你们也不是,我们都是妇人,我只知道女子必得过缠足这关,自古如此,便应如此。”
善祥想想又道:“《吕氏春秋》曰,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
“哦?你倒说说什么是先王之法。”
“《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屦要辨,可见男女之屦形状相同,周朝女子必不缠足。”
娘哼了一声。
“《后汉书》记董祀妻,蓬头跣足,赐以头巾,履袜与男子同,男女鞋袜一样,可见汉代女子也不缠足。”
娘不耐烦起来,见鸾祥步态欲停,用鸡毛掸子指她一指。
“《新唐书》载,中宗时,后宫戴胡帽,穿丈夫衣靴;《大唐新语》载,天宝中,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内外一贯,可见唐朝女子又不缠足。”
娘没听,忙着吩咐吴妈打热水来,鸾祥脸色大变,这些天受罪的经验,她已知道这每一次换缠布,缠缚力度就要加大十成,痛也加剧十倍,轮回往返,无休无止,再不复有初始的说笑轻松。她边哭边逃,并不真的敢逃,不过弱弱地做个逃的姿势,吴妈已捉小雀一般捉她在凳子上,一手使力摁着,一手去拆缠布。
哭声、抚慰声、更大的哭声、更高的呵斥声里,善祥的引经据典声被淹没了。她闭口,看着扯开的缠布盘蛇般散在地上,鸾祥的小脚已是红紫一片,长满铜钱孔大小的鸡眼。吴妈清洗擦药,碰一下鸾祥就叫一声,善祥看得惊心,却又手足无措。
娘望了善祥一眼,语气还是淡淡的,说:“你爹教你识字读书,也不知是福是祸,你要命好,就早该投个男儿身。你要是个男儿,说不定能考个状元……”
善祥忙说:“娘,我看大姐真是可怜。”
这时菀祥擎着一枝栀子花,笑嘻嘻地跑来找娘,看见鸾祥哭叫不绝,一副惨状,竟也吓得哇哇大哭。娘又忙不迭蹲下哄她,善祥还欲说话,娘已沉下脸来,喝道:“女呆子,看你蓬头垢面,像个什么样子,还不快去梳洗!”
打那以后,不知有意无意,鸾祥换布上药的时候,娘不再准许善祥和鸾祥在场,甚至平日里也不准来和鸾祥玩耍。事实上,鸾祥茶饭都吃不下,蔫蔫地不说话,只整日哼哼着,哪里还能和她们玩耍?
再没怎么听到鸾祥的哭叫,或许也有,但那些时候,娘总是打发她俩去外面玩,吩咐善祥去房里拿几个青铜钱买烧饼,或者让她们去门口听人唱曲。那时节总有个白头发、短辫子的老头,抱着旧琵琶唱扬州清曲,唱《武松杀嫂》,也唱《秦雪梅吊孝》。听不清他唱什么,只呆呆看他一脸褶子的表情,忽而肃杀,忽而悲戚,而琵琶声铮铮淙淙,像大河的水流,漫过一切声响。
听不见鸾祥的哭。
后来她们也慢慢地,自觉避开这场景,不敢看,不去看。
没看见,似乎就没发生,就与自己无关。虽然善祥时常无故烦躁起来,但又不知该找谁去发火。
她们不知道,娘也很烦。
早知道鸾祥是肉脚难缠,要花些工夫,可两个多月了,该狠的也狠了,该严的也严了,早些时候在她脚下扎了对纺锤,逼着走了半月,脚腰是断了,脚背也勉强隆得算个弯儿,可仍是多肉肥肿。这样下去,如何缠得一双瘦小尖弯的金莲?
“得想办法了,不烂不小,越烂越小。”娘拿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瓷茶杯,自言自语,“只有这样了。”
吴妈看着夫人将茶杯摔在地上,用帕子包起几块小碎片,一声也不敢吭。
碎瓷片包在缠布里,更紧地缠在双脚上,血顷刻渗了出来,无声地染红了缠布,更多的布条缠上去,更深的红渗出来,好像是场惊心动魄的追赶。
吴妈抱着鸾祥,用袖子擦她的脸,也擦自己的眼:“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啊。”小女孩哭到抽搐了,张着嘴,却几乎没有声音。
门外,琵琶声依旧铮铮淙淙。
那晚,鸾祥发起热来。
她浑身滚烫,昏昏沉沉,水也灌不入,也不会应人,只见游丝般的气息出来,却再没气进去。
善祥看不到大姐的样子,只知道半夜家里来了不少人,脚步杂沓,窃窃私语,灯笼在纸窗外隔一阵过去一个。善祥爬起床,刚出门就被吴妈赶回来睡觉,从吴妈的胳膊下面,她看到了葛大夫、葛夫人,还有二姨妈、大舅舅、周婶婶,他们围着娘不知在说什么。
天还没亮,大舅舅就把善祥和菀祥接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人口多,表兄妹们似乎总在吵吵嚷嚷,菀祥倒是和他们玩得高兴,善祥却独自坐在廊下看书。
深秋气凉,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一层冷雨,屋内的灯火和笑语都不是自己家的,心里就更挂念大姐,却听到菀祥嫩声嫩气地和人说“我大姐要死了”“我大姐要是死了,她的新荷包就给我”“我大姐可香了,她的荷包也是最香的”。善祥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忍不住上去掐了菀祥几下,菀祥便哇哇大哭,外婆又来责骂善祥。
她本是不轻易哭的,和爹爹爬燕子矶那么险的地方,她摔了一跤,手臂脱臼,那么疼她都没哭出声。可这晚,这秋雨淅沥、灯火惨淡的别人家,她为这一句责骂暗自哭了许久。
鸾祥整整烧了三天三夜,除了早晚在佛堂求观音保佑,娘还没日没夜地守着她,她不吃东西,娘也不吃。
没人看到她是怎样把脸轻轻贴在女儿滚烫的额上,也没人听到她低声说:“鸾儿,娘知道你有多疼,娘也是这么过来的。”
她肿着眼睛,众人面前却依然冷静沉肃,谁也不曾看过她的眼泪。
鸾祥渐渐好起来了,却好像换了另外一个人,整个人好像比善祥还小,又瘦又黄,眼神略显呆滞,凡事都懒懒的。而她的小脚,脓肿之后去尽腐肉,变得无比消瘦尖小,照娘和吴妈的说法,是初成了。
“恰恰好,容得下一枚青铜钱。”吴妈喜滋滋地对娘说,娘颔首。
善祥听得好奇,不懂这青铜钱的典故,想要亲眼看看,可鸾祥每次换缠布吴妈都赶她们走开。这天机会来了,吴妈打了热水,刚给鸾祥解开缠布,阿福叔忽然送了一篮瓢儿菜来,在厨房里声声唤她,吴妈忙擦了擦手上的水,门也没关就去了。
鸾祥的赤脚直直地晾在凳子上,正对着门,善祥第一眼就被吓住了。
这是什么,这不是脚,就像两坨怪肉,说不出来的形状,上面瘢痕点点,不知是红是白,暗暗的不新鲜的颜色,怪异得让人心慌。
脚背驼峰般隆起,脚心深陷进去,那里的缝隙可以嵌入一枚青铜钱。
大脚趾孤零零地一个向前跷着,其余的脚趾去了哪里?
其余的脚趾都死了,紧紧地依次偎着,整齐地压在脚底,平薄干枯,像夹扁的纸片鞋样,又像静静躺伏的一排小尸体。
善祥呆怔在那里,那是一种突然被塞堵的感觉,震撼、惊骇,害怕又恶心,似乎超出了极限,甚至微微眩晕,有种想要号哭出来的冲动。
她的表情伤害了鸾祥,鸾祥匆匆把脚收起,慌乱中踩进桶里,哪知水刚烧开,烫得赶紧拔脚出来,踢了一地的水,又羞又怒,只好尖着嗓子喊吴妈。
善祥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到花园的回廊下,狠咬着手背,咬出血印都不觉疼,不知何时迸出的几点泪,热热地烫着眼。她一直以为很遥远的事情,或者说她一直未曾直视的事情,现如今,这么近、这么粗暴、这么惊心动魄地横在眼前!这就是娘几个月来的大功劳,活生生把自己的女儿残虐至此,要多狠的心才下得了手,还能心安理得,吃得下、睡得着、笑得出,还能口口声声都是圣贤道理!世上哪有这样的娘?除非那是有仇有恨,除非那不是自己的骨肉!她心里悲愤难抑,烈性上来,径直去找娘声讨。
娘在缝一件夹棉衣,准备托人带给京城的爹爹,虽然善祥涨红的小脸让她有些奇怪,但仍没停下手中的针线。
“娘,我想问你,鸾祥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什么事?”
“鸾祥既是你的亲生骨肉,她斩断双脚你于心何忍?”
“你在说什么?”
“缠足和断脚有何分别?一样疼,一样流血,一样死里逃生,一样残了废了!”
“善祥,缠足的事,今日你们有多恨,将来就会有多庆幸,今日百般忍耐之苦,将来会博取千种美誉,到处夸好,娘要你们学着明白,人生有舍才能有得。”
“什么美誉要用断手断脚去换?袁简斋都说,戕贼儿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犹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
“无礼!谁教你这样和母亲说话!你爹把你宠坏了!”
“我爹一定没有看过你这样狠心对待亲生骨肉,我爹也一定没有看过这样恶心畸形的小脚,一定没有!你也不敢给他看,是吗?你一天到晚都缠着藏着,睡觉也要穿睡鞋……”
啪的一声,金镯子黄光一闪,娘的耳光打过来:“胡说八道的小孽障!”
这是娘第一次动手打她。
记忆中娘总是端严正大的神气,对爹爹,对女儿们,对下人都是如此,那种只让你恭谨起敬,远远地行礼唱喏,却绝对不敢近身亲昵,不敢随便说笑。三姐妹里,鸾祥乖顺,得娘夸赞最多,菀祥最小,得娘的宠溺最多,独善祥自己觉得不上不下,常受冷落,娘必不肯多疼爱她。再者她喜欢的又是读书、作诗、到处游玩,自然觉得爹爹更亲近些。
即使如此,这也是娘第一次动手打她。也许并没有多疼,但羞愤的感觉尤为炽烈,她觉得一边脸都肿了,烧辣辣地疼,遂恨恨地想,能对鸾祥下那样狠手的娘,这么疼的耳光当然打得出。当晚她被罚不准吃饭,《孝经》《女儿经》还要各抄一遍,不抄完就不许睡觉。
不吃就不吃,饿死也不求饶。善祥把自己关在房里抄书,边抄边嘟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岂有此歪理,自己毁伤是不孝,当娘的随意毁伤是孝还是不孝?真是自己打嘴。”
“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什么狗屁东西,亲不爱我,为何要我爱亲?亲不配我敬,为何要我敬亲?”
自言自语半天,抄得手也疼了,眼也酸了,肚子又饿,正难挨的时候,吴妈偷偷送了两个煮鸡蛋进来。
“不吃,我不吃她的东西!”善祥扭过头去。
“什么你的她的,磨牙斗嘴就你最能!”吴妈笑着喝道,“这俩鸡蛋是我的,阿福叔今天捎给我的,你吃还是不吃?”
善祥这才肯慢慢吃了。
“吴妈,你在我家多久了?”
“你姐妹三个都是我亲手接生、亲手带大的,就是这么久。”
“鸾祥是娘亲生的吗?”
“当然是。”
“你亲眼看见了吗?”
“当然,我亲手剪下的脐带。”
“我呢?”
“你们三个都是我剪的脐带。”
“哼,哄谁呢?要我说,这里面必有些身世隐情、惊天秘密。”
“什么秘密?”
“鸾祥本是两江巡抚的千金小姐,可惜是庶出,生母貌美软弱,被正室所妒恨,设下一毒计,一出生就被抱走抛弃,换成狸猫,以陷害其母不吉进而失宠。被弃的婴儿刚好被我娘捡回,遂抱养并起名鸾祥。”
“我的老天爷啊。”吴妈叫道。
“至于我,嗯,我本是你的女儿。”
“啊?”
“我爹虽以娘为正妻,却爱慕吴妈的温柔仁爱,遂日久生情,珠胎暗结,生下了我。我娘妒恨中烧,但害怕爹爹,又要面子,虽不准爹纳你为妾,却把我抱过来养,并起名善祥。”
“天打雷劈啊,二小姐!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连我都要拧你的嘴!”吴妈哭笑不得,“你定是看那闲书,听那戏文太多,脑子乱了。阿弥陀佛,你再别说起刚才那些胡话,当心夫人听了气死。”
“那还能有什么道理?你说,做娘的对待女儿心狠手辣,毫无体恤爱怜,哪里像是亲生的?”善祥仍不服气,吴妈忙上来掩口,不准她再说。
抄完了书,已是夜深。冬月虽尽,春寒正料峭,坐久了手脚冰凉,善祥甩甩腕子,跺跺脚,拨了拨灯草,顺着这笔墨、这道气,她要给爹爹写信。
她想告诉爹爹,今年天气冷得久,小园里的桃花那么久还只得几点小芽芽,听人说复成桥北桃花开得好,坐小舟可至,她很想去,但是娘不准,也没人带她去。何家书坊又送了一批新书来,她最喜欢看那几本游志类的,有一本讲西洋国的小册子尤其好看,不知爹爹在京城可否读过。寒食节前两天,吴六带了只蜻蜓风筝给姐妹们玩,可惜园子太小,风筝飞不起来,要是爹爹在家就好了,可以带她去雨花台放,就像去年三月那样,放了风筝,顺便到永宁泉茶社坐坐,吃杯茶,佐些梅豆茶干,那才是春天的气象。
她想对爹爹说,人世间那么多有趣的地方,真该去走一走,人世间那么多美好的景致,真该去看一看。京城的山水风物一定很有趣吧?她心里向往得很,别说京城了,就连江宁的山山水水都还没走遍。爹爹教过她一句话,江南陆伯言说的,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她不怕累和苦,她长大了,要像爹一样做个志行万里者,而不是像娘那样,三寸金莲,作茧自缚,高不能领略登阶临空之美,低不能体验涉水濯足之乐。
她不要像娘那样缠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缠足矫揉造作,是逆天。耳朵太长割短了,下巴太肥削平了,那就成了残废之人,可为何双足被强力缠废,反而个个夸美?爹爹你只见穿着华美莲鞋的小脚,纤纤弯弯、娉娉婷婷,你可曾亲眼见过那残废的赤脚,那世上最怪异恶心的惨相?如果你见了,你断断不会再以它为美;如果那是你爱女的双脚,你断断不忍再让她饱受此苦。爹爹你可知大姐缠足六月,血泪无数,命几殆矣,要怎样的铁石心肠,方能对骨肉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而今只求爹爹见信速速回乡,唯有爹爹能解救大姐逃过此难。盼盼!
善祥写好了信,偷偷封好,藏在枕下。不几天,娘的棉衣缝好,连带一些特产物品打包,准备托人带给爹爹。善祥抽个缝隙,把信塞进棉衣袖里,以为甚为妥当,哪知娘临时想起要给棉衣加个暗袋,于是,信就露出来了。
善祥被叫到娘房里时,娘正在看那封信。没有料想中的雷霆大怒、耳光或者任何惩罚,这反而让善祥有些不安了。娘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昏昏的灯影里她显得有些黯然。良久,娘淡淡地说:“你……回去睡吧。”她甩了甩袖子,金镯子咣当一声,一手将那信点着,就着火盆烧了。
善祥咬了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