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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一辈子都不要穿这种鞋

鸾祥渐渐好起来了。

她已经能在屋内慢慢行走,有时也能走几下“莲步轻摇”,娘教她如何迈步,如何摆手,如何端庄又娉婷。她穿着莲花底香屑鞋,娘亲手做的,鞋跟中部有藏香的暗屉,走一步,香屑纷纷轻落,地上刚好是朵莲花,鸾祥便走一步,回头望一步,依依不舍又很自怜的样子。

她似乎已经忘了疼痛,一如从前笑意盈盈的模样,一如从前对娘的仰慕和依赖,她天天黏着娘,描鞋样,绣花草,说体己话。周婶婶来家,张二娘做客,见了她便要看足,穿了鞋看,又脱了鞋看,夸她的脚瘦小尖俊,缠得好,鸾祥就脸红红的,不知是羞是喜的样子。她开始穿长的膝裤,刚刚遮住小足,她像母鸡护蛋般护着双足,生怕被男人们看到,甚至在一起玩大的吴六面前,也紧张得如临大敌。她甚至一样严防着善祥,每次换缠布的时候都门窗紧闭,其实,善祥是不会再去看的。

一年又过去了,爹爹还是没有回家,娘每次写信都要他安心读书,博取功名,她会天天在观音前为他祈福,家里一切如常,不必挂念。

家里一切如常。过了乞巧节,就是善祥的八岁生日,生日的银丝面和元宝蛋亦如常年,不同的是,娘送了她一件礼物,蓝花布包着,悄悄地放在床头。善祥打开来看,脑子里嗡的一声:香樟底,莲花瓣,桃红色缎,金鱼戏荷叶刺绣,和鸾祥那双一模一样,这是双新做的莲鞋。

她不要,她一辈子都不要穿这种鞋。

她的声音很微弱。娘那几天忙着找工匠,要把西边那间闲置的厢房拾掇整齐,家里每天都有人来,泥瓦匠、木匠、窗纸匠、绸缎庄的伙计、量体裁衣的裁缝,善祥找不到说话的时机。事实上,开口似乎比从前难了,娘一见她便笑,慈眉善目的笑容让她斗志全无,甚至于有时被娘拉进怀里,被娘轻轻地抚弄鬓发,她整个人就更无措了。

“善祥,你就要有一间自己的闺房了。”这么近,娘说话的气息温暖着她硬硬的小脖颈,又顺手为她理了理头发,娘的金镯子凉凉地擦过脸颊,上面镌刻着些奇怪的纹路,“床柜桌几都请罗木匠做新的,你爱读书,我便给你多做一个书橱,两扇门,赤水木。罗木匠说赤水木虽然贵些,胜在古雅,他可讲究,连铰钉都要用紫铜,说白铜俗气。”

有一次她鼓足勇气终于说了:“娘,我不要缠脚。”

娘望她一眼,温柔耐心的样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说过这话。”

“娘,我是当真不要!”

“每个女子都要缠足,没有例外。”

“阿福婶也没有缠,吴六的大姐也没有缠,西洋国、东洋国的女子也不用缠,不是都好好的?”

“有身份的女子必要缠足,这是荣耀,也是命!”娘还在笑着,却是不容反驳的语气,“过了中秋,天气凉些,就给你挑日子。那些孩子话,以后莫在我面前提了。”

甚至鸾祥也不帮她,反而悄悄来劝:“没什么可怕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娘总是为我们好的。你看我现在缠成了,人人都说好看,就是自己看着,也觉得不丢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闺房收拾停当,新衣服做好了,新买的糯米,石磨盘里磨出雪白的粉,新买的赤豆,在簸箕里珊瑚珠般地散开,展晒在秋日的阳光里。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旧的蓝色缠布,新的白色缠布,一道道匝满了晾衣杆,那种微微惊悚的景象,像千万条蓝的、白的蛇虫,就要缠绕到人身上。她们不说什么,但那神秘和兴奋的忙碌她熟悉、厌憎又惧怕。她不说什么,从闺房跑到书房,从书房跑到小园,没有出口,到处都是门和墙。

再不逃,就没时间了。

她偷偷打定主意,在爹爹书房记熟了《水程一览》《天下水陆路程》《大英国统志》几本杂书,收拾了一个鼓鼓的包袱,藏在衣箱深处,准备中秋过后便离家出走。不料那晚菀祥过来玩耍,非要赖着睡她的新床,闹腾起来,翻箱倒柜,这就发现了包袱。询问下来觉得好玩,菀祥也兴致勃勃地要跟着去,还说要是不带她,就去娘那里告密。多了个出逃的伴儿,似乎更壮胆气,再说带走菀祥也是救她,将来可免遭缠足之苦,于是善祥和妹妹如此这般地商议了出逃计划。密谋举事的感觉很是新鲜振奋,姐妹二人从此不再受娘的管制,行万里之志终能成真,善祥觉得此举意义非凡,虽然菀祥更像是玩过家家。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夜更深了,秦淮河的笙箫歌笑也稀落了,月亮在天上走了一程,似乎更高了些,岸边有三两扶醉归去的人,很快便岑寂了。

“二姐,我想回家睡觉。”菀祥终于说出这句话。

“怎么回事啊?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我们还没开始走呢!”

“我想回家给娘写一封聪明信,明早再出来。”菀祥又想到一个好借口,她说的聪明信就是用葱白汁写字,纸上不留字迹,须得用火烤一下才能看到,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淘气法儿。

“走就走了,还弄出那些花样做什么?”

“这河边瘆人得很,吴妈说半夜水鬼会打着灯笼出来,咱们先回家睡觉,明早再来出走也是一样。”

“回去就来不及了,哪里有什么水鬼?”

正说话间,桥头红光闪闪,真的有个灯笼来了。

两人浑身发紧,一动也不敢动,菀祥更把头扎进善祥怀里,不敢睁眼去看。

话说提灯笼的人,却是钞库街上葛天成堂的葛大夫,他下午到城西陆家巷看个病人,耽搁得久,现在才回来。走到利涉桥上,忽见桥中央坐着两个垂髫的小女孩,先惊了一惊,心想别是走夜路见了鬼,遂大力咳嗽一声壮胆。哪知这声咳倒把菀祥吓得哇哇大哭,她道是水鬼清了嗓子就要张口吃人了。

这一哭一闹,倒看清了彼此。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等船啊。”菀祥口无遮拦。

“不是……等我娘的船……”善祥慌忙遮掩。

“你娘去哪里了?”

“外婆家。”

“你外婆家在方家苑,坐什么船?”

“我娘去了外婆家……又坐船去亲戚家……呃,她很快就会回来,她让我们在这里等……”

“半夜三更的,傅夫人怎么放心?好吧,你们乖乖在这里等,不要乱跑,知道吗?”

两姐妹忙不迭点头称是。

葛大夫提着灯笼,越寻思越不对劲儿,回到钞库街上,直奔傅家擂门叫人。家人们这才慌了神,吴妈一面使人连夜通报夫人,一面带着两个家丁,赶紧朝利涉桥上来。一路呼声连连,赶到时,桥上却空空荡荡的,影儿也不见一个。吴妈又急又怕,哭也哭不出来,两条腿一软,站也站不住了。

她哪里知道,这两姐妹正藏在桥下的金公祠里。祠堂幽深昏暗,神台上油灯如豆,两人藏在香案的垂幔下面,身边嗖的一下,穿过一只老鼠,又有什么虫的爪须从脖颈擦过,又有什么黏黏的一道蛛丝粘在脸上,菀祥又累又困,又惊又怕,听到门外吴妈声声呼唤,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哇的一声哭喊,人已经跑了出去,直往吴妈怀里扑,吴妈也搂着她哇哇地哭。

至此,傅善祥的万里之谋就在这片哭声中告终了。

没有退路了,娘不再耐心温柔,对付这个叛逆桀骜的女儿,她只能来硬的。

八月二十四日晨,善祥被强行摁在凳子上,开始她誓死抗争的缠足。娘不明白,这小小的人儿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踢翻了两桶水,咬破了吴妈的手腕,要四个仆妇帮忙,抓手的抓手,抱头的抱头,扯腿的扯腿,捂嘴的捂嘴,这才勉强缠了一遭。这场搏斗让为娘的精疲力竭,看着女儿头发披散,脸色惨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地犹全力要蹬脱脚上的缠布,她只能继续硬着心肠。

然而,娘低估了善祥的抵抗,缠上脚那天开始,善祥也开始了绝食。

吴妈一趟趟地跑来报告。

“不吃东西,水也不喝,怎么办呢,夫人?”

“喂不了啊,喂什么吐什么,衣裳席褥都脏了。”

“哪里灌得进?我真是怕了二小姐了。”

“已经两天没吃了,夫人,这可怎么办呢?”

“三天没吃了,夫人,要出人命的呀,求您快给她解开吧,救人要紧,以后再缠回来。”

“夫人,二小姐怕扛不过明天了,有气儿出来没气儿进去……”

娘坚决不去看她,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大端严,尽管这努力异常艰难,娘的声音在发抖。

“让她去吧,这样忤逆的女儿,没有什么可惜,我宁愿她现在死了,免得将来痛苦。”

善祥觉得自己很轻,奇异得让人欣喜的轻盈,不疼,不饿,也不伤心。真的,好奇异啊,意识模糊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可以升腾起来,升到椽梁上,升到格窗上,升到书橱顶,像那不用脚的月光。在高处好奇地看着房里的一切,床上那个昏睡的人,好像跟她无关。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鸾祥。她爬上床,将手里的糕捏碎了,努力凑近妹妹嘴边。

“善祥,你吃一点儿,你吃一点儿好不好?”她低低地哀求着。

见善祥毫无反应,她呆呆地望了半天,又跳下来,倒了半杯茶,用帕子湿了,仔细地擦拭妹妹的唇,一边擦一边掉眼泪,样子可怜,空中那个善祥忽然不忍了,她想跟姐姐说话。

“大姐——”善祥睁开无神的双眼,所有的疼和痛苦又一下子回到身上。

“善祥,善祥,我喂糕给你吃吧。”

“大姐,埋我的时候……记得把我脚上的布解开……”

“你可别说这些话了,我现在就帮你解开。”鸾祥哭着说,双手去碰那缠布,停了停,终究还是不敢,“你等着,我求求娘去。”

转身却见菀祥不知何时也傍在床边,菀祥年纪小,心肝大,见此情景是害怕多于忧伤,见鸾祥去找娘,也要紧紧跟去,又一贯爱恋鸾祥身上的香,此时还要凑了鼻子去闻她衣衫。

“你就在这儿照看,哪里都别去。”鸾祥吩咐一句,菀祥只得乖乖留下。

菀祥有些理亏,自从在利涉桥上被捉回来,善祥就再没理睬过她,她知道,二姐恨她坏了计划,也恨她什么都招了,又怕责罚,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害得善祥被娘一顿好打。此刻,她只得厚着脸皮找点儿话说。

“二姐,我写了一封聪明信,你要不要看,这样是看不见的,得用火烤一烤哦。”

“不要。”

“二姐,我得了块木香饼子,给你放到荷包里好不好?”

善祥闭着眼,轻轻地摇头。

“葛夫人给我的,很香的饼子哦。”

“等我死了,箱子里的……那些荷包,你都拿去。”善祥虚弱地挤出一句。

“我不要你的荷包!”菀祥红着脸道,“我有的是新荷包,你的荷包你自己用。”她怏怏地嘀咕了好几遍。

不知那算不算最后一刻。

后来的事情都是别人告诉善祥的,她开始昏迷,像是醒不了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据说娘还是来了,也许是来看她死了没有。娘说:“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然后娘便回身抄了把剪子,她们说从来没见过娘的脸色那样可怕,大家都不敢看,以为娘要杀人了。剪子却是朝脚上去的,娘剪开了她的缠布,娘亲手剪的。人人都长嘘了口气,却又听到娘说:“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从今以后,你也别再叫我娘。”

娘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她们的描述都不一样,菀祥说是“恶狠狠的”,鸾祥说是“一怒之下”,吴妈用的词却是“心神俱伤”。

娘不是说笑的,善祥知道。自那天起,自傅善祥八岁那年的秋天起,她没在嘴上喊过娘,她称娘作“夫人”。夫人和娘自然是不一样的,夫人不问她生死,也不疼她冷暖。饥了渴了,要吃便吃,不吃便罢,四季衣裳,每年惯例两套,做什么便穿什么,无从挑拣。年节走亲戚,逛花灯,她愿意就跟着,缺了她也没人在意。夫人正大端严,再不正眼看过她,也不和她说话。人多的场合,言笑晏晏的时候,揣她心情不错,善祥也曾斗胆搭句话,夫人却好像没听见,是无意的,是故意的。善祥终于确信,夫人不喜欢她,或者说是厌憎吧,有时想来真让人伤心。自怜自艾之后便自觉识趣,夫人在的地方,想方设法躲开,实在躲不过去,也低着头不看,有时却有意昂着头,表示不在乎。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保全了这双脚,尽管代价不菲。就像鸾祥禁不住时时赏玩自己的小脚一样,善祥也常常望着五趾俱全的双足出神,尤其是沐浴之后,光着脚走在微湿的方砖上,她低头看,每一根脚趾都舒展自在,每一步脚掌都稳实有力,洁白莹润的脚背上沾着未干的水,她踢一踢,就好像飞出一串珍珠。

一天天地,女孩们成长着。鸾祥勤于裹缠,她的脚越来越小,小到不足三寸,一双妙莲已经在亲戚间传为美谈。善祥顺其自然,脚板日益生长,鞋子常常不合穿,便爱趿双木屐。开始还怕被夫人嫌恶,极力轻悄乖静,后来一想,无论怎样也讨不了她喜欢,那又如何,便愈发肆意起来,满屋里放肆地走,连吴妈都说吵得耳朵要聋了。

只有吴妈疼她,约莫着她的脚又长了一些,便送她一双新鞋,样式是极朴素的,水绿的布面绣一枝茉莉,或者天蓝的底儿缀几点百合,自然比不上鸾祥那金雕玉镂的莲鞋,但穿上合脚得很,又舒服,简直有平步青云的感觉。善祥欢喜起来,便搂着吴妈撒娇,说自己编的身世故事可不是假的,夫人实为后母,吴妈应是亲娘,直把吴妈臊得脸红又急得跳脚,善祥便哈哈地笑倒在她怀里。那些绣花布鞋穿旧了,穿小了,也舍不得扔,一双双洗干净包好压在箱底,只有吴妈疼她。

吴妈有时也很讨厌,没事就看着她这双大脚长吁短叹。

“小姐下楼噔噔噔,丫头下楼扑通通。同是一般裙衩女,为何脚步两样声?”

“为何呀?”

“小姐金莲咯噔噔,丫头大脚扑通通。”

“哼!”

“缠小脚,嫁秀才,吃白米,就蹄髈;缠大脚,嫁瞎子,吃糟糠,就咸菜。”

“秀才瞎子都不嫁!”

“那就嫁给我家吴六吧!”吴妈上了脸,朝着窗户佯装喊,“吴六,吴六,给你个大脚媳妇要不要?”

气得善祥直跺脚,以后见了吴六也不说话,连他一起恼了。

偏这话吴六也听到了,便有了背人的小心思,见了善祥也不大敢说话,大家从小一起玩,反倒越大越生分。

说起吴六的小心思,其实有些可笑。他自小就喜欢傅家三姐妹,三姐妹就是三枝花,鸾祥温柔秀丽,如四季素馨;善祥刚烈清丽,如天竺蜡梅;菀祥烂漫明丽,如重瓣山茶。他幼时曾奢想过,长大了三枝花都娶回家,鸾祥女红好,可以给家人缝衣制鞋;善祥学问好,可以教童子读书识字;菀祥和他最合拍,白日里两人就在集市里卖菜卖饼,他吆喝菀祥摇铜鼓,赚了银子买酒买盐水鸭,大家和和乐乐一起吃。有时他又犯愁,三姐妹娶回家,照年纪排行,应以鸾祥为大,可是善祥那性子,又岂是个甘为小的?如果实在无计,只能抽签,或者斗个促织,赛个风筝什么的,这样谁也没话说。

他只是奢想而已,哪里就敢当真。这日却被吴妈一句玩笑触动了心思,回到家来装作开玩笑,随口和他娘提起。他娘泼冷水道:“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金枝玉叶的小姐,再不堪也不会嫁给你这个种菜郎!”

这话很是伤他,也暗暗催他用功,吴六不肯再帮家里种菜卖菜,独个在城里磨盘街百源缎庄寻了个学徒的差事。因他勤快伶俐又忠义,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老板周学元更收他为义子,百般倚重喜爱。

这时吴六已经有了正经的名字,吴长松,字蔚堂。名字是他爹阿福叔托傅老爷起的。傅老爷从京师国子监学成归来,被荐了个候选儒学训导的虚职,日子清闲挥洒。他为人又最是没有架子,偶尔阿福叔送来新鲜的瓢儿菜,他就拉着阿福叔留下喝酒,唤厨娘将瓢儿菜与冬笋一同煮了,再佐一碟油炸小蟹、一罐糟肉、半只桂花鸭,酒是镇江百花。三巡过后,微醺中他总会说:“江南菘之美者,出于天然,非北方所谓洞子货也。”

是的,爹爹回来了。

那天正好是腊八节,回光寺的长老煮了七宝五味粥,特意送了一份过来,揭开笼屉,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爹到家的时候正饥寒难耐,来不及说话,先吞了一碗落肚,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腊八粥,还是我乡的好。”

对于爹爹的归来,娘是喜忧参半。早前她听说爹爹在户部梅郎中府上做幕宾,心想以同乡情谊,梅郞中的举荐多少都有些分量,不料爹爹急于回乡,只得了个儒学训导的举荐,而且还是候选的。

“听说当今圣上很是器重梅郎中,你常在他家走动,岂不是更能见多识广?家里的事情不敢劳老爷操心,读书人还是功名要紧。”娘小心地劝道。

“什么狗屁功名!梅郎中那样的都说,‘故人怜我久京华,宦味谁知薄似纱’,官场诸事,劳心耗神,都是一过客而已,外乡玉盘珍馐凤髓龙肝,不及我家一碟瓢儿菜。先君给我起名为一槐,字为守土,也就是要我安守故土吧。”

“在家也好,饮食起居也方便些。男儿要立功名,原不分身在何处。”娘笑吟吟地说,“老爷,我看你这双靴子也旧了,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早早给你做双新的吧。”

“不必了,旧有旧的好,两下磨合、揣摩多年,鞋知脚的癖,脚也领鞋的意,舒展自在,哪里是新靴能比的?这次回来,我早立誓不再应举,人生苦短,我二十年来为八股文章疯魔痴狂,每每受制于人,沮丧萦虑不堪,受够了。”

“读书人不去应举……那老爷想做什么呢?”娘强装笑颜。

“读书著文游历,自由自在,不违心。闲时设馆授课,教五六童子,……对了,我不在家,女孩们的功课怎么样了?”

“女儿家哪敢说什么功课,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鸾祥读了些《女诫》《内训》,菀祥刚能背一些《女儿经》。”

“善祥应该读得不少,我见书房许多新书都有她的批注。”

“是吗?”

“善祥的字写得不错,蝇头细楷,笔笔端谨,有晋人风味,可让菀祥临摹学习。”

“不劳老爷操心,菀祥一直跟善祥学字,学得蛮像,就像一个人写的。”

“说到善祥,我差点儿忘了一桩大事。此次回乡,在沂州府遇到故人张介福,无意中竟说成了一桩亲事。介福公子名继庚,字炳垣,今年十岁,现随其父赴湖南保靖任上。我看这张公子虽小小年纪,但文采斐然,颇有志节,前程不可量也,便逐一合了八字,偏巧和善祥最为相生,当下就说成了亲家。”

“老爷,我看你赶紧把这桩亲事退了吧,省得将来辱没了人家的门第。”

“为何?”

这时菀祥从外面跑来,怯怯地望望爹爹,手里玩着香囊的穗子,腻在娘怀里撒娇,时时又转鼻闻闻娘的香味。娘摸了摸她的头,继续说道:“你家二女儿是大脚,拼死也不肯缠足!小小孩子,我真是管不了。该是上辈子欠她的,她就是来讨债的。”

“哈哈哈,我家善祥果然天赋异禀、不同凡响啊。”

“老爷还笑得出来?”

“积俗流弊,缠足尤甚。小儿七八岁,无罪无辜,要受此无限之痛苦,缠得小来,不知有什么用?”

娘没作声,只轻轻叹了口气。

菀祥独个儿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天,正遇吴六送货经过傅家,顺便拣了些绸缎布头给菀祥做香囊。

“六哥,你见过天上掉饼吗?”

“我常听人说,这等美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那是真的了,我二姐就遇到过这等美事。”

“是吗?”

“是,我爹说她是天赋一饼。”

“呃。”

“我得问问她,饼是什么馅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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