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第一次出现时,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当梵特第二次将手离开方向盘几厘米时,我感到有些奇怪;一辆货车从对面开来时,他又这样做了一次。不过,第三次时我可以确信:这是一个安全距离。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双手做出错误的动作。
一段时间内,没有出现大货车。左右两侧不是稻田,就是倒映着朵朵行云的水面。平原的景观给人以宽广开阔的解放感。我想起自己在美国的日子,那时,我跟最好的外科医生学做手术。他们教我信赖自己,当我握着手术刀的手在完好的皮肤上犹疑不前的时候,他们教我克服胆怯。回到瑞士时,我快四十了,已经做过无数惊险手术;对他人来说,我是一个冷静自信的医生的代名词,是一个从不惊慌失措的男人。我的手会在一天早晨再不敢拿起手术刀,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眼下可以看到,对面远远开来一辆大货车。梵特踩了刹车,下了公路,开到一个酒店跟前,酒店旁边的围栏后面,站着两匹白马。酒店入口写有法文“出租马骑”的字样。
他坐着,闭着眼,眼皮微动着,额头浸出细细汗珠。然后,他一言不发下了车,慢慢走到围栏前。我走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如果让您来开车,您会不会不方便?”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的状况不是特别适合。”
酒店的酒台前,他喝了两杯彼诺。然后,他说:“行,现在又可以了。”他听上去应该挺勇敢,不过是很靠不住的勇敢。
他没有直奔轿车,而是向围栏走去。一匹马正站在围栏跟前。梵特抚摸着它的头,手在颤抖。
“籁雅爱动物,动物都能感觉到。她一点都不怕动物。如果她在跟前,连最凶的狗也会平和下来。‘爸爸,你看,它喜欢我!’她叫道。好像她得不到喜爱,需要动物来喜爱似的。她这样说给我听,偏偏说给我听。她喜欢抚摸动物,让它们舔她的手。单是在旁边看,就让我心惊肉跳!那是一双多么珍贵、多么珍贵的手!后来,我去圣雷米的路上,常站到这儿,想象着她会抚摸这些马。这样做对她是好事。这个我敢肯定。可是我不许带她来这儿。就是那个马格里布[8]人,那个该死的马格里布人,他就是要阻止我。”
对他的故事我一直害怕听,现在甚至更怕了;可我不再能确定的是,自己是不是真不想听。梵特将颤抖的手放在马头上,我的改变就是这只手造成的。我在想,我是否应该问些什么。不过若问的话,就错了。我应该是个听众,而且只该做个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驰骋的听众。
他默默地把车钥匙递给我。这只手还抖着。
我慢慢开着。如果有一辆大货车迎面开来,梵特会将视线移到右边。进入小镇后,他指点着我开到海滩。我们停在沙丘后面,然后走上斜坡,从那儿走向沙滩。这里风不小,波浪跌宕起伏,有一刻,我想到了美国的鳕鱼角(Cape Cod)和苏珊——我当年的女友。
我们并排走着,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不知道,他想在这儿做什么。或者,是因为籁雅。讲她时,他用了过去时态,也许她没有活到今天。他想再到这个海边走走,因为当年那个马格里布人阻止他同他女儿联系,他不得不独自到这海边走。现在,他走向大海,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象,他会一直走下去,迈着坚实的脚步,势不可当地走下去,直到海水淹没他的头顶。
潮湿的沙地上,他停下脚步,从夹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小烧酒瓶。他一边拧开瓶盖,一边看了我一眼。犹豫一下后,他手臂抬起,仰起头,把浇酒灌进自己体内。这时我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画面上,他都是逆光剪影。其中一张现在就在我面前,靠在台灯上。我喜欢这张。一个男人,在他人——尽管那人先前没喝彼诺——的注视下,仍要饮酒。这位体重不轻的大块头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他的姿态无疑在说:我无所谓。就像汤姆·考特尼,他拒绝道歉,接受禁闭,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梵特还在潮湿的沙滩上走了一阵。偶尔他会停下来,像先前喝酒的样子,仰起脖颈,脸朝向太阳。这位脸膛晒成棕色的男人,大约五十八九的模样,除了眼睛下面有些酒精的痕迹外,拥有一个健壮的外表,让人很愿意将他想象为运动员。然而在这个外表下,却是伤心和绝望,它们随时可变为愤怒和恨,恨也会是对自己的,如果一个男人看到轰轰隆隆开来的大货车,不再敢相信自己的双手的时候。
这会儿,他缓步走来,站到我跟前。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样子,表明他正受着回忆的撕咬,就像他刚才站在水边。
“他叫梅甸,这个北非人,梅甸大夫。‘现在,您女儿最重要,这点您必须明白。’您说说,他竟敢这样跟我说话:‘这可事关您的女儿!’就好像这不是我27年来生活中最重要的所思所念似的!这句话一直困扰着我,就像脑子里有无休无止的回音。这句话是我们第一次谈话结束时他说的,然后,他从桌子后面站起身,陪我走到诊室门前。他一直主要在听我说,偶尔会用他黑手里的银笔在纸上飞速地划拉几下。诊室内天花板上转动着电扇大叶片,谈话间隙,我能听到发动机轻微的嗡嗡声。长长的讲述后,我觉得自己都给掏光了。当他从半框眼镜的玻璃片上,向我投来他阿拉伯人幽黑的一瞥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坐在法官面前的罪人。”
“您不要搬到圣雷米来,他站在门前对我说。这简直是个毁灭性的句子。这句话让人觉得,我为籁雅幸福所做的一切,都无非是一个当爸的为与女儿保持联系的绝望尝试,是对自己自我愿望的痴心妄想。好像尤其得保护我女儿不受我的影响似的。对籁雅我不过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一个可以压倒一切的愿望,就是要让塞西尔之死带来的哀伤、绝望一去不复返。这个愿望当然与我有关。这是理所当然的。谁会为此指责我?谁会呢?”
他眼里溢满泪水。我真想用手拢一下他那让风吹乱的头发。当我们坐在沙滩斜坡上时,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