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那天的每个小时说得清清楚楚。那是十八年前的一个星期二,是一个星期里唯一的一天籁雅下午有课。那是五月的一天,天空蔚蓝蔚蓝的,到处是花枝摇曳的树木和灌木。籁雅放学了,走在她身边的是卡罗琳。从上学第一天起,她们就成了好朋友。她们一起走下教学楼前的台阶,走到校园。卡罗琳蹦蹦跳跳的,可在她身边的籁雅一脸凝滞哀伤,看上去令人难过。一年前,她的脚步也是这样拖沓,当我们一起从医院走出来时——塞西尔在与白血病的抗争中失败了。这一天,籁雅与母亲安静的脸庞做了告别,她没有再哭。眼泪已经哭干了。过去的最后几个星期里,她的话越来越少,而且在我看来,她的动作也一天天缓慢笨拙起来。不论我同她一起做了什么,不管我怎么觉得从她脸上读出了她希望要什么,并买了许多礼物来送她,尽管自己也僵硬木讷,还竭力找出尴尬的笑话来说,——但都无法让这种僵滞有所松动;甚至刚入学后小学生活的所有新印象,对她也无所帮助;就连卡罗琳从第一天起想方设法让她笑笑,也少有成效。”
“‘再见。’走到学校门口时,卡罗琳说,还搂了一下籁雅的肩膀。对一个八岁小女孩来说,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动作:就像一个大姐姐,要给上路的小妹妹一些安慰与保护似的。籁雅什么也没说,眼睛还看着地面。然后,她过来一言不发地拉上我的手,走在我身边,就像在铅浆里跋涉。”
“我们刚走过施维泽霍夫酒店,快到通往下方的火车站大厅的自动扶梯时,籁雅突然在人流中停下脚步。我脑子里正想着自己马上要主持的一个比较复杂的会议,便不怎么耐烦地拉了拉她的手。可她用一个突然的动作甩开我的手,低头站了片刻后,径直跑向自动扶梯。直到今天我还能看到她跑动的样子,那是在疾步行走的人流中,一种躲避障碍式的跑动,那宽大的书包在她窄小的后背上,好像忽然成了一件奇怪的衣裳。我赶上她时,她已经站到了自动扶梯的顶部,脖子向前探着,毫不在意她正挡在行人前面。‘你听。’我走到她跟前时,她用法语说。她说话的声调和塞西尔的一样,与塞西尔我们一般用德语交谈,只是用祈使句时,她说法语。我的喉头不是为那高亮的法语生就的,对我这样的人,这样尖利的声音尤其具有独裁式的命令语气,总能让我吓一跳,即便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于是,我马上控制了自己的不耐烦,乖乖地把耳朵支向下面的大厅。这时,我听到了刚刚让籁雅停下脚步的声响:那是小提琴的声音。我犹疑地让自己被她拉到自动扶梯上,就这样完全违背我意愿地,我们来到下面的伯尔尼火车站大厅。”
“我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了,如果我们当时没有这样做,如果那个音乐声没有恰巧让我们听到,我的女儿会成什么样子!如果我继续我的不耐烦,心里仍想着主持会议的事,拉上籁雅,让她跟我走的话!她会在其他场合、其他形式下,被小提琴声的魅力征服吗?还有什么别的可使她在某一天从沉重的哀伤中解脱出来?那样的话,她的才华也可以得到展现吗?或许,她会成为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有着很寻常的职业理想?还有,如果我当初没有注意到,籁雅的才华对我是个挑战——我本来对此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如今又会是怎样的?”
“那天下午,当我们站在自动扶梯上时,我正是一位四十岁的生物控制论专家,系内最年轻的教授,还如人们所说,是这新学科天宇上升起的一颗新星。塞西尔与疾病的抗争和她的早逝,给了我很大打击,其严重程度远甚于我的想象。不过,我能看到这个打击造成的外在影响,并通过精心安排,将自己的职业工作与尽父亲的责任兼顾起来。晚上,坐在电脑前,我能听到籁雅在隔壁房间,在床上辗转难眠的声音,在她没有安静下来之前,我从来没上床睡觉过,不管时间有多晚。疲劳困倦,就像缓缓爬行的毒药,我需要用咖啡来打发它们,有几次我差点开始再次吸烟。但籁雅不能在烟雾弥漫的公寓里同一个吸烟上瘾的父亲一起长大。”
梵特从夹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就像今早在咖啡馆的样子,用大手挡着风,罩着打火机。现在在他的近处,我能看到他手指上的尼古丁。
“在我看来,一切已慢慢正常起来。只是眼睛下面的眼袋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深。我现在还在想,如果我们当初没走上那个自动扶梯,也许一切会好起来的。可当时,籁雅的脚已经踩上了前行着的金属板,她又是那么害怕那个自动扶梯,这个害怕是从塞西尔那儿遗传来的,就像渗透,受到了这位被神化了的母亲的潜移默化。在那一刻,音乐显然比恐惧更强大,因而她迈出了那第一步,我又不能不管不顾,只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同她一起到了下面的大厅,加入到被小提琴声迷住的、屏气聆听着的听众队伍。”
梵特将半截子烟头扔到沙地上,双手捂起脸。火车站里,他站在自己的小女儿旁边。那形象让我感到刺痛。我想起,我到阿维尼翁莱斯丽家的情景。籁雅之于梵特的关系,是莱斯丽之于我所没有的。我们之间很平淡。不是无情无义,是干干巴巴的。是不是因为,在她出生后几年里,我几乎都在工作,几乎整天都没离开那家波士顿医院呢?
乔安妮就是这样想的。作为父亲你是一个失败者。[9]
我们没有过一次真正的休假,如果我出门,那就是去参加什么新外科技术推介会。我们回到瑞士时,莱斯丽九岁,她说的话,是乔安妮的美式英语和我的伯尔尼德语的混合语。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使她作出决定,自己去结识父母不认识的朋友;乔安妮永远回归美国后,莱斯丽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学校很好,但是寄宿的。我觉得,她不是不快乐,只是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见到她时,我们俩往往更像两个熟人,不像一对父女。
梵特的故事会是一个不幸的故事,这是肯定的;他的不幸出自幸运,只是这是怎样发生的,我还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那里站着一个不高的女人,”他的话飘进了我的思绪,“不过她站在一块台子上,这样可以看到她高出来的上半身。你的确可以马上爱上她!就像某人会爱上一个令人倾倒的塑像,感觉是轻微的,快速的,却很强烈。最先吸引住我眼球的,是那一头黑亮的头发,每一次头部动作后,头发都会从浅色的三角帽下再次向前探出,后面的长发,好像浇在她半长外套垫高的肩头上。那外套有着怎样的童话色彩啊!已褪色的粉红和褪色的黄色,就像一座王宫旧址的颜色。上面好像一个壁毯,凸现出一条条卷曲着身子的龙体,上面还点缀有红线金线、小亮片,就像颗颗珍贵的红宝石。她这件长抵膝盖的外套,有着怎样奥秘无穷的东方内涵啊!外套没有系扣,你可以看到里面齐膝的米色裤子,上面束着赭色宽腰带,下面与白丝袜相接,脚踏一双漆皮皮鞋。上身还穿着有褶边装饰的白缎衬衫,其领子垫在外套立领下。她还将一块柔软的白巾拉过衣领,让小提琴垫在上面,由强有力的下巴紧紧压在上面。她头上的三角帽突出向外,布料类似于半长外套,只是要重一些,因为帽边镶有黑色天鹅绒。我们一起为她画了无数张画,在一些细节问题上,籁雅和我永远达不成统一。”梵特停了一下,又说,“就在厨房大桌子上画,桌子是塞西尔结婚时带来的。”
他起身走到水边。海浪冲过来没过了他的鞋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也不完全正确。”当他又坐到我旁边时——鞋上带着海草,他接着说道,“首先吸引我眼球的,是童话般小提琴手的波浪长发。这不完全正确,更引起我注意的,是眼睛,或者说不是眼睛,是只露出眼睛的眼遮[10]白面具,它几乎天衣无缝地与涂了白粉的脸搭配在一起。我在那儿站的时间越长,被那张罩住的脸迷住的程度便越深。起先,令我惊讶的是这个眼遮面具的固定性和纯粹的物质性,因为它们与深情音乐形成了鲜明对照。”
“一个僵硬的面具怎么能带来这样的效果!慢慢地,我开始估量那缝隙后面的眼睛,试着去看。大部分的时间眼睛是闭着的,这时,那张扑了粉的脸显得凝滞,好似死的一般。琴声也好似来自天堂,她那被视若无睹的躯体好似一个通灵媒介,特别是在缓慢、抒情的段落,当乐器几乎不动,琴弓和手臂轻缓地在弦上滑动时。此情此景很像是,面对着屏气凝神聆听的旅行者——他们将背包、行李和各种提包都放到了身边地上——上帝在发声,他们聆听着这强劲的音乐,犹如在聆听上帝的启示。除去这音乐声,火车站里的各种声响似乎都不再享有现实性。从那把黑亮的小提琴那儿传出的,却有着它自身的现实性,这个现实性是——我是这样想的——即便出现爆炸,它也不会受到些许动摇。”
“不时地,这位女子会睁开眼睛。这让我想起一些银行抢劫的电影画面,每每我都会想到,那眼睛所属的面孔会是什么样子。整个这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象中揭下小提琴手的面具,来赞颂她的容貌和眼神。我问自己,如果在吃饭或交谈时,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和面孔,该会如何。后来我在报上读到,这位神秘的小提琴公主是个哑巴。这事我没告诉籁雅。还有她之所以戴面具是因为她脸上有烧伤伤痕的传言,我也没讲给她听。我只将报上报出的大名告诉了她,她叫罗耀拉·哥伦。为此,我得给籁雅讲伊纳爵·罗耀拉[11]和哥伦布的事情。她很快忘了,我讲他们也只是为了那个名字。后来我给她买了圣伊纳爵全集。她把书放置在她可以从床上看到作者名字的地方,书是没读过的。”
“后来我们就叫她罗耀拉,好像她是我们相识已久的女友,她那天演奏的是巴赫E大调帕蒂塔组曲。对此,我当时一无所知,到那时为止,我对音乐从未认真关心过。塞西尔有时会把我拖进音乐会,可是我的举止无异于一个外行傻瓜或艺术文盲。结果,将我带入音乐世界的竟是我的小女儿,于是我用自己的方法论,即科学理解力,去了解音乐的一切;在此不知道的是,所以喜欢女儿演奏的音乐,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女儿的喜爱,或者只因为音乐看上去同籁雅的快乐相关。因为它们好像同籁雅的快乐有关。这部帕蒂塔组曲,日后她拉得很有深度,光彩四溢,任何人都无法与她相比——当然,我知道,这只是在我的耳朵里——如今,我对这个组曲太了解了,就好像是自己写的。它若能从记忆中消失该多好!”
“我不再清楚罗耀拉拉的小提琴有多好。那时我对这方面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对小提琴声响的在行,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是在令我发疯的意大利克雷莫纳[12]之旅期间的事。不过在记忆中——尽管记忆很快会受到想象力的叠加及转变,这个能改变命运的乐器,当时有着怎样宏大温暖的声响,它能让人沉醉、上瘾。这个声响,与那戴眼遮女子的灵氛[13],还有她的眼睛——那眼睛本为我梦寐以求——是怎样的浑然一体,以致籁雅一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虽然这期间她的手一如既往——如周围有很多陌生人时——拉上了我的手。接着,我感到,她在脱离我的手,令我惊奇的是,这手是那样的潮湿。”
“这手是那样的潮湿,对这手的担心,其实就是:也许这会对她的未来产生很大影响,或者会在一段时间内起妨碍作用!”
“对这些我当时茫然无知,我朝下看她的眼睛的时候——那眼里已经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籁雅的头侧向一方,显然,是要在人群中通过一个狭缝更好地看到小提琴手。颈部的筋络拉伸到了临界,她只要看。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我们去医院看望塞西尔的漫长时间里,她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那曾是我们多么喜爱的光泽。棺木在墓穴落下时,她垂着肩膀,低着眼睛,站在一旁默默不语。我当时觉得喉咙哽咽,眼睛也开始灼烧,只是我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塞西尔的离去,或者是因为这葬礼可怕的沉默,还是因为从籁雅呆滞目光中流露出的被遗弃感。可是现在,一年之后,这个光泽又回来了!”
“我不肯相信地又看了一下,又一下。那里果然闪动着新的光泽,那是真的,看上去就好像天空为我女儿突然大放光彩了。她的身体,她的整个身体,都紧张到了极点,拳头上突起的手关节,像从其他皮肤中突出的一个个白色小丘陵。就好像她需要鼓起自己的全部力量,来承受音乐迷人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又好像她要用那张力为她的新生活做准备。那个新生活就在那一刻,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开始了——像一个站在起跑线上的短跑运动员,她紧张地站到了她人生的起跑线上。”
“然而,这张力突然间消失了,肩膀重又垂下,手臂耷拉下来,就像遭遗忘的没有感觉的附属物。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突然表现出的疲软表明,兴趣已经过去,我担心她会从这着迷中重新掉入一年前绝望的虚弱。不过我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这些,而是什么相反的东西。那眼里还闪着亮,只是其中掺和有其他东西,对此我不去理解,先被吓了一跳:籁雅心里作出了某种决定,这个决定将是她生活的导演。我还感到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这个神秘导演的魔杖圈,它永远不会像从前了,这让我感到既惶恐,又高兴。”
“先前,籁雅的呼吸变得紧张、不很规则,脸颊上泛起红晕,让人觉得像在发烧;过了一会儿,她好像一点都不呼吸了,松弛的脸上好像有大理石般的苍白。如果先前她的眼皮不规则地不停地快速眨动了的话,这会儿却好像麻木了。只是在这一动不动之中,意向却很确定——仿佛籁雅不允许中断对拉琴女神的注目,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秒、让人根本无法注意到的中断也不行。”
“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按照今天的理解,我要说:当时我女儿失落在那个火车站大厅了。”
“我要说:在那一刻她好像突然踏上了通向自身的路,很投入,富有激情干劲,这是在很少人身上能发生的;即便在后来几年里,有时看上去事情完全会是相反的样子。她白皙的孩童脸上露出疲倦,这也是后来我常为她担心的,那是她通过音乐走上摆脱自身困境的道路,伴随着她对音乐世界的激情投入,身心消耗带来的。”
“最后,女子以高昂激越的琴弓拉扬姿势结束演奏。之后短暂的沉寂仿佛吞噬了火车站里的所有噪音。接着,掌声雷鸣。女提琴手深深鞠躬,持续的时间也显得异常的长。她让小提琴和琴弓与自己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使它们不受自己过强动作的损坏。帽子一定固定得很好,因为不管她怎样低头行礼,波浪黑发落到了前方,帽子仍稳稳地保持在原处。她抬头时,头发又向后涌去,她还举起持弓的手拭去脸上缕缕散发。可那张苍白的戴面具的脸,着实让人吃惊,尽管这段时间里人们一直看着它。人们希望看到脸上的喜悦,或者疲惫,至少应该有些情感,然而,人们看到的只是怪异的面具和白粉。掌声并不想停下。人群终于开始慢慢走动,赶路的人离开,另一部分则排成小队,准备在台子旁的小盒子里投入什么。有人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做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在问,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籁雅留在原地。她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有些恍惚不定,还在用眼皮的不眨动表达着这体验给她带来的强烈印象。她的不肯相信中有着那么多的感动,她不肯相信演出已经结束。她还想让它继续下去,永远继续下去,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致当行迹匆匆的旅客从她身边擦过时,她还没有醒过来。她像一个有着自觉意识、很确信的梦游者,以一个新姿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罗耀拉,就好像她是她目光可以操作的木偶,她可以让她继续表演下去似的。正是在这目光中,有着不可动摇的意识,在此,籁雅对她前所未闻的、后来具有破坏性的坚定意愿做了宣告,这意愿的坚定性在未来几年愈来愈发显见。”
“现在可以看到,眼前的罗耀拉并不是一个人。一个皮肤深色的高大男人,突然忙活起来。他取过小提琴和琴弓,拉着她的手让她走下台子,然后以令我惊异的速度和麻利程度,将一切收拾停当。当最后一枚钱币落入钱盒时,总共用了不到两三分钟。接着罗耀拉与她的同伴快步向自动扶梯走去。此刻,她不再站在台上,这位神奇的小提琴家好像忽然变小了,不仅小,且魅力丧尽,几乎还有些寒酸了。”
“她拖着一条腿跟在后面。我为自己感到惭愧——因她的真实面目及她的不完美让我感到失望了,我还为她不能以完美的神话般的表演技艺、以她的神采走向世界感到了失望。他们随着扶梯升到顶处,随后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了,这时我既高兴,又感到不幸。”
“我走到籁雅身边,轻轻把她拉到身边,这是一个一贯的动作,既用来安慰她,又有保护的意义。她往往会把她的脸蹭到我大腿髋部,如果情况特别糟糕,她还会把脸埋在我身上。现在的反应不同了,即使那只是小小的反应,其差异微小得任何外人都不会注意到,但它却是能改变世界的。在我手心温和的压力下,籁雅慢慢回到现实。起初,像往常一样,她听任我的护卫行动。然而,就在那微小的一瞬间,当她的脸颊像以往那样要靠到我大腿上时,她突然停下,开始抵抗我的压力。”
我觉得好像受到电击:在她的冥思遐想中,一个新意愿形成了,那是一种崭新的独立性,对此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吃惊地撤回自己的手,忧心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她清醒的那一刻起,籁雅还没看我一眼。这时,当我们目光对视时,我经历了一个很重要的时刻,我突然警觉到,这是两个成年人之间势均力敌的意愿的相遇。那里不再是站在施与保护的父亲面前、需受保护的弱小的小女儿,那里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性,她满怀着对未来的愿望,并要求自己的愿望受到无条件的尊重。”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新时代开始了。”
“不过,尽管当时这个感觉很新、很显著,而真正理解它,还是要过些时候了。‘这可事关您的女儿。’那个马格里布人的话真可恶,除了指责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难道自十三年前罗耀拉在伯尔尼火车站出现起,我没有为籁雅真正操劳,都只是为我自己吗?开始的几天和几个星期,我又气又恼,对这个指责不愿做一分钟的思考。但医生的话总是在脑袋里转圈,影响我入睡,影响我醒来时的清醒程度,直到我终于疲于对抗,用上自己坦然淡定的心态,尝试着用一个外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也许我当时真的无力认识到,籁雅有了自己的意愿,而这个意愿完全有可能不同于我为她所梦想的?”
“我从未想到,自己有可能陷入如此灾难性的无能状态;如果我确实受制于此的话,那是因为这种无能表现在阴暗的不被察觉与迷惑人的变化之中,这些特性会使人对这种无能缺乏认知,会使它隐藏在蒙人的关怀备至的外表下。旁观者绝对不会认为,我不照顾籁雅的意愿。恰恰相反,在旁观者眼里我一定是这样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像一个仆人,甚至像奴隶似的为她的愿望效劳。从这个或那个同事和工作人员的眼里我可以看到,他们质疑我的尽心程度,因为我的生活完全受制于籁雅的生活节奏,受制于她技艺上的提高和下滑、她的高飞与跌落、她的欢快与沮丧、她的心情与她的疾病。一个时刻为自己女儿幸福着想的父亲,即使他最终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谁又能否认他不具有了解女儿意愿的能力呢?对她天赋的独裁我俯首帖耳,心甘情愿。那个马格里布人凭什么怀疑我没有将籁雅当作自主独立的人?他怎么可以用他温和的专制方式,让我理解,就是这种无能,导致籁雅成了他的病人?他说:‘您不要搬到圣雷米。’我的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