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特站起身,又一次向水边走去。从他夹克口袋能依稀看到拳头的外形。我也跟着走了过去。他掏出一个扁平烧酒瓶,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迎着他的目光,盯着不动。他的拇指揉着烧酒瓶。
“我还想接着听故事。”我说。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汤姆·考特尼从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微笑,不过要将这微笑放到他脸上也有可能。
“好吧。”梵特说,随后把烧酒瓶放回口袋。
一个带着纽芬兰犬的人迎面走来。狗跑在前头,然后停在我们面前吁吁地喘着气。梵特抚摸着它的头,让它舔他的手。我们相互没看一眼,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在想籁雅和动物。这种方式,这种在目光里交流思想的方式,我同乔安妮,或同莱斯丽曾经有过吗?可我认识马亭·梵特还不到半天。
狗跑开了,梵特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我们接着走向水边。风小了些,海浪发出轻微声响。
“籁雅喜欢看平展如镜的大海。这会让她想起清晨时分日本寺庙里古钟的叮当声。她喜欢这样的电影,喜欢做这样的比较。一次,首尔举办奥运会的时候,夜里我打开电视。记者说,韩国人喜欢将他们的国家称为宁静的黎明国。这时,籁雅一声不响地光着脚,站到我身后,一定是过多练琴后无法入睡。‘名字好美啊。’她说。我们一起观看平静水面上的划艇比赛。这是在火车站遇到罗耀拉的几个月以后。”
他举起烧酒瓶快速地喝了一口。动作很机械,是下意识的,紧接着他又沉浸在回忆的洪流中。
“籁雅看着小提琴手在扶梯上消失了。她刚一迈步,便崴了脚。好像一段梦游似的走神之后,意识还没回到身体,就迈步了。她一瘸一拐地,做出疼痛的鬼脸,不过看上去不像过去那段时间,有点小伤就显得很苦楚拧巴;倒像有些迷惑不解,只想将这疼痛当作什么恼人的、需做一下关注的事而已。我把籁雅的腿捧起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想象,我既像一个医生,也像一个崴脚的始作俑者。这个想象维持了很长时间,比无关紧要的脚踝扭伤痊愈的时间长很多。籁雅脱颖而出时,这个想象才消失。可当我偷偷摸摸走访了圣雷米的医院花园后,这个想象又回来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远远地看到籁雅一瘸一拐地走过,她的年龄不容易看出来,她的表情很陌生,那个感觉又回来了:我是她生活受到深深伤害的见证人。她的心碎了,那个北非人(用法语)说。”
“那天看了罗耀拉的演奏,晚上的情形全变样了!我们一起穿城散步,我们还从未这样在伯尔尼走过。我们走着,就好像走在时间之外,将我们与石拱门及其他现实物体隔开的,好像是一个空隙,一个微小的窄缝,这使那千万个我们熟悉的事物都与我们毫不相干。唯一重要的是,籁雅又散步了,那步履看上去很自在,有目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步履了。那脚步又在我心头点燃起希望,火车站的音乐仿佛激活了她的心灵。”
“她一瘸一拐,但看上去不必为此担心。她对疼痛的持续忽视,显然在传递特定信息,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意愿决定着我们的去向。好长时间里,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她默默地带我走过一条条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走的街巷。她身上似乎有一个神秘的无穷尽的力量在驱动,她望着石砖地的眼光,阻止我去提问。结果我还是问了一句:‘我们去哪儿呢?’她瞧也不瞧我,好像精力集中到了最高程度,用法语说道:‘走就是了!’这声音就像一个懂得很多的人,他不想对自己的知识作出任何解释,而只对另外一个发出指令。”
“一时间,众多类似的场合如一股洪水涌入我的脑海,那是塞西尔温和地、压抑着不耐烦地对我说‘走就是了’的场景。籁雅这样说,开始时,令我着实享受!我曾是个脖上挂着钥匙,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区,必须靠自己的心机独当一面的顽童,而此情景如同有人将我拉到他身边,让我感到既非同寻常,又得到了解脱。”
“我们幽灵般地行走着,由于籁雅的不耐烦,有时我们的散步几乎成了行军。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我的眼睛扫过教堂塔钟时,忽然我热辣辣地想到那个该由我主持的重要会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投资者和大学管理层都会到场,它维系着我们实验室的未来命运;这就是说,我不在场是不可想象的。一想到我的员工,一想到得承受他们充满困惑质疑的目光,我顿时从自我丧失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的现状是,我只是个籁雅的伙伴。看到一个电话亭后,我马上在夹克口袋里找起硬币。可我忽然又感到籁雅身上的神秘劲头,我当即作出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个决定也是我屡屡要作出的:我要将女儿置于我职业生涯的前面,不论它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她的意愿对我来说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它将决定我们两人的行动。她的生活也比我的更重要。对此,那个马格里布人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我落在了籁雅后面,然后又赶上她。我们开始转圈子,慢慢地我意识到她并没有目标,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她的目标是不可抵达的。她走在我身边,却好像她本来要去什么别的她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又像是她宁愿在一个非常不同的、更有意义的空间走动,而不是在伯尔尼老城区。”
“现在我们走到库姆霍兹(Krompholz)音乐商店跟前了,那里总摆着几把小提琴。让我至今困惑不已的是,籁雅漠不关心地走了过去,没有朝橱窗里望上一眼。尽管如我不久后了解到的那样——当时她心里已经在孕育着什么,这个乐器也将对她的生活产生非凡的意义。我自己的眼睛扫过小提琴,并以我们寻常的思维想象方式,将它同火车站的小提琴手联想了起来。此时我还不知道,小提琴对我们两人的生活会意味什么,也不知道,它将会改变一切。”
“突然,籁雅所有的劲头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踝关节的疼痛一定越来越难以忍受,如果她先前在我跟前是一个无言前行、武断专横的小君主,现在她便只是一个脚很疼,只想回家的疲倦的小女孩。”
“回家时,感觉也完全不似以往。有点像长途旅行后:家具上的一切令我惊异,它们的用途让我觉得值得怀疑,那些小心设计的灯盏布局,也突然不再为我期待,它们让人闻到灰尘及空气不畅的味道。许多可以忆起塞西尔的东西,似乎受到了无形一击,向过去倒退了。我在籁雅肿起的脚关节处做了加压包扎。她什么都不吃,只是用眼睛漫不经心地瞟了瞟加了藏红花的米饭,这本是她最喜欢吃的。突然,她抬起眼睛,看着我,那样子就像一个人一边打量着某人,一边要对他提出重大的人生问题。”
“‘小提琴贵吗?’”
“这几个字,是用她清脆的孩子语气说出的——直至生命的终结我都会听到这个声音。这下我突然明白了,她内心发生了什么,以及我们在城里进行漫无目标的奇特漫步时,是什么令我们心绪不宁:她感到,她也想做那个身着童话般衣饰的小提琴手所做的事情。那个伴随对母亲的哀悼而出现的茫然结束了。她又有愿望了!这令我喜出望外,我知道为此可以做什么,我知道只能无奈旁观的日子过去了。”
“‘有的小提琴非常贵,只有有钱人买得起,’我说,‘不过也有不很贵的。你想要一个吗?’”
“我在客厅坐下,直至听到籁雅平静的呼吸。我这样坐着,后来我对它失忆了很久,它再次出现,是在籁雅被接走,被带到远离瑞士、远离有关她的扰人报纸的圣雷米医院,带到那个北非人那儿的时候。这天夜里,在客厅里,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那是会失去塞西尔的感觉。这点听上去一定很残酷:使塞西尔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是籁雅的沉重哀伤。在女儿的哀伤中,母亲往往比生前更有影响力。这个晚上,几个小时之后,籁雅心里的哀伤渐渐被一个面向未来的新情绪取代了,塞西尔的当前性也在褪色。这点令我震惊。难道在过去的时间里,妻子仅作为籁雅的母亲存在着?”
“我站起身,每间屋都走了走,看了看,触摸那些可以想起她的东西。在她的房间待的时间最长,那里有考古学家会有的各种形体和彩绘碎片。不过,那只是她的爱好——是她思绪漫游时的另一面,对她这个方面,知道她是个果决的护士的人一般不会想到。自她死后,籁雅和我就没有动过这里。在锁上的门后面,没有时间流逝的一年过去了,那里没有未来,在那里当前都被挤入了过去。籁雅关于小提琴的提问,动摇着这里的神圣性。至少当我再次坐到客厅沙发上时,是这样的感觉。”
“我是对的,没过多久,公寓里便充盈起尚不灵巧的吱吱哑哑的小提琴声。我们将塞西尔的房间改成音乐室,籁雅还嘟起嘴,又自豪又俏皮地用法语将之冠以‘la chambre de musique’。我们将它装饰得既明亮,又有些老式奢华,它应该像法国或俄罗斯的老沙龙——有才华的年轻音乐家在那里为贵族们演出,那些贵族穿着富丽堂皇、呆板夸张的衣裳——我们可以笑着说这些,在此又不禁想起罗耀拉的服装。能这样为籁雅的未来做装备,实在很不错!”
“不过,有时我还会躺在床上不能入眠,随着女儿在小提琴上取得的进步,塞西尔越来越成为过去,这令我伤心哽咽。这伤心中会夹杂着不理性的对籁雅的无形怨恼,她占去了我妻子的位置,没有妻子,我会很早出大错的。”
“籁雅让脚痛疼醒了。我为她换了绷带,然后我们聊起火车站的小提琴表演。我由此了解到,原来我对女儿许多重要的方面,都一无所知;这点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我还会一再感受到,而且每每令我伤心;原来我自以为了解的,其实只是我的想象投在她身上的影子。”
“我为她编出的差不多是一个神话故事,籁雅考虑的却是一些实际问题:罗耀拉的手指在琴脖子上上下移动时,她怎么能知道,她该在什么地方停下;还有,琴马上面紧绷着琴弦,木板下面是空的,为什么它压不坏下面的木板。这两个谜我们俩都解不了。我们还聊起有关小提琴的一般常识,当我提到响彻在小提琴声响上的那些传奇名字,如斯特拉迪瓦里[14]、阿玛蒂[15]和瓜奈里[16]时,她睡着了。那时,它们不过是些神话般光彩夺目的名字。当时就此罢休就好了!我为什么要把它们带入了我们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生,同两个女人争吵不休,她们相互叠加,形象扭曲,混在一起。其一是露丝·阿达,她是我的长年助理,还是实验室的代理负责人,她看上去气势汹汹,掌控着我和我的命运。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为什么没去开会,甚至没有事先打电话的时候,她不信任地问:‘你忘了?’‘这应该能理解啊,’我说,‘籁雅出了意外,除了她,别的事我无法考虑。’‘她在医院吗?’‘没去医院’,我答道,‘在家跟我在一起。’好像我在坦白罪过,露丝一时没有说话。‘附近就没有电话亭?你能想象这让我们有多尴尬吗?——跟这些大佬们坐在一起,却不能说明你为什么没来。’这是现实情况。在梦里她说的却是:‘你为什么从来不打电话?对我在做什么,你一点都不感兴趣吗?’现如今她坐在我办公桌后面,雄心勃勃,很干练的样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卡地亚眼镜。在梦里,我指责她卖给我一把破提琴,第一次拉弓,琴马就倒了。我气愤已极,很费劲地说着气话。露丝对我置之不理,转身去接待下一位客户。梦里她在库姆霍兹音乐商店工作,她笑话那个在实验室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笑她总是嘎嘎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