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回圣雷米的路上,梵特还睡着。我感到庆幸的是,一路上迎面开过了不少大货车。快拐入城市入口时,我不得不踩一次急刹车。他惊醒了,揉了揉眼睛。“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他说。在他的指挥下,我开到了曾经是一个修道院的医院门前。
“就在这里。”当我们穿过公园的时候,他说,“那时我站在这儿,拿着望远镜等她出来,到花园来。大约两三点的样子,她出来了。我是忍不住去的。我知道,我不被允许来看她——这是那个马格里布人说的——但我就要看她,哪怕在远处。我在伯尔尼坐进轿车,就上路了。我常走夜路,这段路我都能背下来了。在车里我听巴赫……”他咽下一口唾液。“酒店里的人,都成了老熟人,每次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第一次时,我犯了一个错误,讲了籁雅的事情,以后他们便总跟我用法语说,‘啊,是籁雅的父亲啊……’真让人难受。”
“就是为一把小提琴,我把女儿给毁了。每次离开时,我都这样想。很多次我都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的墙头上,抱着她的膝盖;或者游移不定地用耙子沿着土沟漫无目的地拖着;还有一次,她站在她房间窗户旁边,望着外面的田地,就像一个对这个星球完全感到陌生的人。”
“最糟糕的一个画面是,她用右手后弯的食指尖沿着左手拇指上下移动,这是一个柔和的往复运动,有时她会中断下来,把手指伸向嘴唇,让舌尖将它润湿。以前当她练习一段需要许多弹拨动作的曲子时,这个动作我见过了多少次啊!她的眼睛始终全神贯注,就算当它们潮润时她会微微闭上眼睛,你也能感觉到眼睑后面,这个女孩的注意力是多么集中,她全身心都在手中的作品上。可现在是怎样的不同,怎样可怕的不同啊!那次我找她半天,最后终于在摞起来的木柴垛后面,发现了坐在长凳上的她。她坐在那儿,身子向前探出,指尖做着以前那样的动作。她的眼里空空荡荡,好像不知从何而来又该向何而去,她好像在回想那个动作,也许还想起由弹拨造成的伤口,但她忘了这个动作的特性,因而机械地重复了一段时间后,它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漫无目的,最终完全消失。”
“后来,不论我做什么,这张籁雅停下手指动作的画面,一直跟随着我。我会不断想起她破碎生活中的这一块。我会想:我的孩子,你的骄傲哪里去了?还有你那可以抵达自负边缘的自信呢?你那几乎让我无法入睡的练琴时的无情执着呢?还有你那可笑的,不经第一、第二步,便要抵达第三步的愿望呢?还有那个甚至对玛丽也保密的疯狂计划:在二十岁生日之前,就能演奏帕格尼尼随想曲……这一切都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能从那该死的木柴垛后面,再直起你的后背,高挑起你的眉头,对他人的不佳表演表现出惊异,以你的音乐告诉他们,什么是音乐,什么是真正的音乐?那天,在玛丽处的第一个晚上,你请求她演奏时,流露出的专横之音,令我震惊;后来,当你让他人感觉到你的优势时——其实你的突出更主要表现在,用尽全力抵达自我设置的过高目标后的疲惫不堪——有时我也会感到其中的冷酷。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的是:你那完美下的急躁,你那过于仓促的摇头,由于他人动作太慢,你不得不等待时表现出的无聊,有时也会让我受伤。如果情形不好,我会在想象中和你坐在一盘国际象棋前面,无情地让你掉进给你设好的圈套里,可等我清醒过来时,又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其实你从未摸过象棋,这是件好事,这要感谢我们的明智。不过不管怎样,我只希望,那个自信、急躁、要求高得吓人的我女儿的表情,再次回到你脸上。在你的脸上,我宁愿看上一千次哪怕是最受伤害的表情,也不想看那该死的在木柴垛后面、没有神采的目光。”
“她不允许做一个孩子,那个北非人说,从他那黑眼珠里,我受到的指责比杀人指控还阴沉。这是什么意思?这个穿白大褂的人对你能知道什么?他见没见过你每次从玛丽那儿回来时兴奋的脸颊?见没见过你总是在厨房站着吃点东西,又马上接着练琴?他见没见过,当你第一次在学校上台演出,被雷鸣般的掌声淹没的时候,你脖子上出现的红斑?当日内瓦人为你热情跺脚吹口哨时,他在场吗?我敢保证,你那时很快活、幸福,尽管谈到你的成功时,卡罗琳和她父母扫来的目光,一年比一年更具质疑。”
“‘她不允许做一个孩子。’听到这句话的那天,正下着雨。为了不被这句话噎死,我在沙滩上把一个铁盒踢来踢去,踢了好几个小时,踢得浑身都湿透了。有好几年,我总想说服你去洋葱节[24]上看看,玩一次旋转木马。可是你说‘我想在家练琴’。我想在家练琴。即使是现在我还能听到你这句话,我还能听出这声音中的不耐烦和无声的责备,那言外之意是——你不是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吗,你应该更了解才对!‘我想练琴’——我很想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投到那马格里布人的黑眼睛里,将那个指责,那个认为我剥夺了你童年、并为你日后生病埋下伏笔的指责,逼回他的眼睛里,让它后退,直退到它产生的地方,陷入困窘境地,最后在那个只有我知道的事实的重压之下,消失殆尽。”
“那个旋转木马。即使这个插曲也不会说明,我有什么不对。这个插曲对我没有什么压力。那一年春天,你已经十三岁了,他们又来了,就是架旋转木马的人。这一次你突然很愿意去坐旋转木马。这里的一个游戏是,木马转圈时,在木马上可从固定在边上的架子上取走上面的银环或金环,银环很多,金环却只有一个。你是年龄最大的,比其他孩子都大很多,有那么一秒钟我甚至感到有些难堪,觉得这样一个看上去像个成年人的年轻女孩,站在游乐场音乐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要将耽误了的过去的童年快乐补回来,实在有些可笑。这个时候,你脖子上仍有红斑,眼里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就像一个五岁的孩子。金环来了!你马上抓住了它,不一会儿,木马停下,你马上迎着我跑来,眼里噙满泪水。我给你擦眼泪,不能确定的是,这泪水是因为那个金环呢,还是为耽搁了的童年快乐的伤心。你自己抹去了具有多重意义的眼泪,将金环放在伸平的手上。你知道,你应该将它还给戴着牛仔帽的那个男人。可是,你不想照办。”
“‘我要把它送给玛丽。’你说,然后拉着我走开了。最后,玛丽把它还给了你。这是她做的最残忍的事。”
当我们开始登高时,一群手拿相机的游客走了过来。梵特不屑地哼了一声。
“哼,梵高啊。在这里可以参观他的房间。这叫死后窥私症。好像他陷入这个小地方还不够似的,他不得不割下耳朵,也还不够似的!”
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衬衫领子,提起来合到一起,他颈部成了白色。提起来又合到一起,他又重复了几次。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汤姆·考特尼没有把院长的脸打花。我遗憾了一次又一次,从中午场,到夜场。我生他的气,因为他没有这样做,我就是生气。
我们停在梵特酒店门前。他还坐着,思想还留在那个医院。
“开始的时候不很明显。有时说出的话不很适合,有时说漏了什么,或者出现奇怪的逻辑。不过这些情况出现的间隔很大,很容易让人忘掉。后来有些话引了起我的注意,比如:‘玛丽这么成功,可是还很怯场。’‘草吉要看看我上单杠用的白粉,她不相信那是松香。’有一次我差点晕了,因为她说:‘作为一个音乐家,尼科洛是最好的小提琴家,因为他精神失常了。’她对尼科洛·帕格尼尼总是不称姓,而直呼其名,就像是好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什么都没发生。我还是开始做了记录。笔记本藏在写字台最下面,好像也为了不让自己发现。我很害怕,害怕极了。十年以后,我才开始在塞西尔的亲戚中寻找神志也发生了变化的人。不过没找到什么确切的信息,一切都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们说。”
我说我想回酒店休息。
“不过,您还会来?”他投来担心的一瞥,一个害怕黑暗的男孩的一瞥。
是的,我说,我会来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