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电视里播出的是老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一种浓烈的怀旧情绪让我从头至尾把这个电影又看了一遍。那是1963年在保定老城里拍的电影,那个革命加爱情的主题早就不新鲜,甚至著名的王晓棠和王心刚的美好形象看过多少次后也不让我痴迷了。我看的是什么呢?我盯着看的是电影里的街景,那里有我童年最心驰神往的市中心西大街。今天我又看到了,有万宝药堂,有德润澡堂的外景,还有我熟悉的一个个小铺子,我的眼睛开始凭借这些街景透视到街景背后的景物里去,看到了我小时候在里面闲逛疯跑的身影,那是电影所不能提供的。
这条西大街横贯老城,从西门一直向东与东大街衔接,通向东门,说是有800米长,是我见识过最早的“十里洋场”。我对城市的理解就始于此。这两条大街的明清加民国风格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末,即使临街的那个巨大的商业中心“马号”和“第一楼”拆除后,整条街的景象大致也没有变,西洋式的建筑与中式灰楼混杂的风格一直保存较好,还能看出老城市的旧貌。可惜,那个时候人们并不珍惜这些,人们向往的是大上海的洋气和老北京的厚重,老保定不土不洋,拆了也就拆了,改了也就改了,没人认真。等到多少年后老城拆得天翻地覆,新城变得平庸无味,与别的城市毫无区别时,大家意识到这个不土不洋的明清加民国风格的老城竟然那么值得留恋,居然那么有韵味,居然是北方少数几个称得上“古城”的地方时,一切都晚了。于是大家想起这个电影无意之中为老城保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影像资料。
到90年代初写作长篇小说《孽缘千里》时,我就自然把与我一样年少时迫不及待离开故乡的小说主人公回家后的感受写了进去,那同样是我离家多年后以《尤利西斯》的方式漫步我的“都柏林”时的感受。
这条悠长的街,大平原上高耸的脊梁,一千多年前这里一片苍茫,清溪荡漾的时候,人们发现了这根隆起的脊梁骨,相信它是一条巨蟒的脊梁,就依傍上了它,在两侧一字排开了屋宇,形成了一条大街。到民国最繁华时,这里已经是官府商家酒肆青楼西洋建筑书店当铺林立的十里洋场。这里的风水最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几乎淹没了全城,可到了卫上坡就再也无力漫上来,这条龙脊傲然蔑视着洪水,如方舟的大桁。
巧合的是几年后到劳伦斯的家乡伊斯特伍德镇时,惊奇地发现那小镇也是建在一条东西向的龙脊上,房屋也是顺坡向南北铺展下去,那条老街的百年景色很像我的西大街当年模样,只是比西大街要短许多,没西大街那么多的大商铺,但那种喧闹朴素的氛围是一样的,于是我在《心灵的故乡》里这样把它们两相比较。
这里的景色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华北平原上的古城保定。那里也曾有一条喧闹但朴素的中心街道,布满了上个世纪初开始建起的酒楼书肆店铺,那里曾经是少年的我心中最为繁华的城市生活象征……我失去了那么朴素美丽的古城故乡,但在诺丁汉街上又找回了那种感觉。所以我情不自禁地爱这里,爱任何朴素净洁热闹的小城小街,那是我的乡恋。
我看到有的文章说,拍《野火春风斗古城》时,保定的城墙基本拆光了,一些城门的镜头是在北京的通州城拍摄的。1963年的通州还保留着那么原始的城墙和城门,门外是苍凉的乡村景色,真是难能可贵。一个电影,为人们留下了两座古城的影像资料,功德无量。可惜,通州古城完全拆除了,片瓦不剩,只剩下城外的一座八里桥和一座古塔,现在又建起仿古的码头粮仓,与周遭的现代化建筑很不和谐。古通州是不可复制的了,永远消失了。现在要看老保定和老通州,只能看这个电影了。
电影里的古莲池桃花盛开,王晓棠人面桃花,王心刚青春勃发,看来是1963年春天最美的时候拍摄的,给保定人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也带来巨大的欢乐,毕竟那个年代一年里也没几个电影,绝对是保定城里一大盛事。大喜过后,那以后的8月里,保定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可以说瓢泼,可以说倾盆,更可以说滂沱,基本上家家漏雨,城里到处积水,城外的护城河迅速上涨,很快就漫上来淹没了城外,一片汪洋。后来才知道,雨大是一方面,更大的水来自溃堤后的刘家台水库。那场大水开启了我的记忆,我对生活的最早记忆就是发大水。当时我住在城里的延寿寺街,那里地势高,没有被水淹,但七天七夜的大雨下得惊心动魄,电全停了,只能点油灯和蜡烛,房顶筛子一样漏雨,屋里摆满了盆和水桶接水。但白天里孩子们不懂事还是喜欢钻到雨地里去淋雨玩,还很开心。我母亲所在的五中在城外低洼处,下了几天雨,学校里的水就半尺深了。后来护城河水泛滥,水位上升,顺着下水道倒灌进五中校园,师生们就开始搬麻袋堵下水道,阻止河水倒灌。我爷爷带我去城外的五中时,我母亲正和师生们一起搬东西堵下水道,大家浑身湿漉漉的。看到我们,我母亲赶紧催我们快回城里去,我和爷爷就蹚着水回到了高处。我就记得站在老城根的高处旧日的马道上看城外,白茫茫的,天连水,水连天。过了几天,据说大水彻底淹没了城外,水位达到一房高。母亲后来告诉我说,他们开始还傻乎乎堵所有的洞,以为那样校园的墙可以把洪水挡在墙外,可刘家台水库大坝一垮,洪水滔天而来,眼看着洪水就越过校园的墙,排山倒海般涌过来,他们感到末日到了,纷纷跑上了教学楼躲避。最后是会水的人游泳上了城里的高处,会水的老师把不会水的人放在门板上送到高处的。
后来我搬到五中宿舍居住,经常夏天里下大雨时不知怎么院子里就开始积水上升几乎要漫进屋里。很多家就在门口筑起几砖高的水泥坝子来挡水,进家前要先登高,再跳下。我就发现原因是校园的墙根下有一处一米多深的露天下水口直通向墙外的护城河,下水口拦着铁条,是挡杂物的,免得下水道堵塞。可连着下大雨后,院子里的树枝杂物都给冲到了铁箅子口上,把铁箅子堵住了,排水速度大大放缓,可雨水却下得急,造成院子里水位上升。发现这个问题后我就毫不犹豫地脱了衣服憋足气潜水到铁箅子跟前把那些树枝杂物都给捞上来,疏通了下水口,全院子的水就自然从此狂泻而去。邻居们都夸我立了大功。其实我也是年纪小胆大而已,就没想到说不定哪根铁条会断,那样我就可能被冲进排水道淹死。幸运的是我做了好事但没有牺牲。
1963年的护城河还是很干净清亮的,河里还有小鱼。直到“文革”前,护城河都是干净的,我们常下河去玩水,滚一身黄泥巴,像泥猴一样回城来,怕家长看到挨打,就在街口的自来水管子那里冲干净,然后穿着湿短裤在街上晒太阳,直到把身上的短裤晒干才敢回家。现在简直无法想象,童年的我们火力怎么那么壮,用凉水冲身子,还穿着湿衣服晒太阳,怎么就不得感冒?
再后来保定的护城河就成了臭气熏天的排污河,河水都是黑的,表面还泛着油。有时会突然长满绿藻,整条河都成了绿色,远远望去像是注满了绿色燃料一样,是行为艺术。最早的时候,保定的河和几条水道都是相通的,和莲花池也是通着的,和通往白洋淀的大河都是相通的。后来河道就基本没水了,航运也停了,莲花池就成了一池死水,全靠人工注水,能养护得这么好的人工湖,夏天里也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感觉,真是不容易。莲花池的水绝对不能干,不能腐,否则保定真就没有灵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