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日清早,何应钦、白崇禧、顾祝同便接连走进傅后岗68号。
傅后岗地势突兀,绿树葱茏,是南京最幽静的去处之一。岗上洋房多为国民党军政要员和社会名流的公馆,其中最别致的一个公馆就要数这68号了。院内建筑分三进,迎门一进是座造型很别致的花园式三层小洋楼,楼里共有14个房间,一楼是餐厅、浴室、会客厅;二楼、三楼为书房、卧室,前有阳台,后有凉台。
李宗仁原不是爱读书的人,可室内装饰典雅舒适,幽然透出股儒气。楼后一进新式平房,作厨房、寝室用。第三进也是栋平房,是勤务人员的居室。每进楼房之间有走廊连接。
此公馆原是国民党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陆军中将姚琮的宅第。这位将军在高楼门还有处面积很可观的院落,因而抗战胜利之后,他将这所房子租赁给了捷克驻华大使馆,一年期满又转租给励志社作美军招待所。李宗仁在南京一直没房子,过去来京城都是住大方巷21号国防部招待所。1948年5月,李宗仁由北平行辕主任竞选上国民党副总统,需长住南京,正物色住处时,得知傅后岗68号要出售,便把它买下当官邸。
李宗仁身为副总统,却被蒋介石视如敝帚,从不邀他参与讨论军机大事,连宴请国际友人之类的酬酢也没他的份儿。好在李宗仁生性豁达,便也落得个逍遥自在,立春奔钟山赏梅,端午到普陀进香,中秋去海宁观潮……漫游于江南山水间。作为副总统,他俩月不去一回总统府,但凡有应酬都在傅后岗68号,后来索性连公务都在家处理了。直到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下野,由他代行总统之职,他仍不愿到总统府视事,仍习惯于在官邸商讨处理军机国务。
这会儿,李宗仁召集何应钦等高级将领来官邸,就是会商共军渡江后的国民党战略。
何应钦等熟门熟路地穿过官邸花木扶疏的庭院,径直进了一楼的会客厅,李宗仁已在客厅等候。国势垂危至此,彼此见面不由便先慨叹一番,然后才落座商谈挽颓之策。几个人的意见倒很一致,认为共军现已开始大规模渡江,南京失守是迟早的事。然而,白崇禧对坚守武汉及西南半壁江山颇有信心,说:“我坚决主张放弃京、沪两地,立即把汤恩伯的主力移至浙赣线和南浔线,与我华中四十万部队形成掎角,以固守湘赣,防止共军侵入大西南。”
李宗仁等都觉得这是眼下唯一的可行之举,但他们谁都明白,守卫京沪是蒋介石的方略,其意在争取时间抢运物资,到台湾另辟小朝廷。这个生性偏狭阴鸷的独裁者,正在桂系逼宫被迫引退的恨头上,既然他只能蛰居海岛一隅,又岂能容他桂系守住西南,坐拥半个天下?就在李宗仁应变无措时,蒋介石从溪口打来电话,约他明天到杭州商谈。
李宗仁与何应钦等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一起去见蒋介石。
告辞时,白崇禧对何应钦、顾祝同说:“你们二位先走一步,我还有些话要跟李总统说。”
待两人走后,白崇禧说:“德公,今后局势如老蒋还不愿放手,则断无挽回之余地。你应乘此机会向老蒋明白提出,一国不能二公,蒋、李只能择一负责领导政府,以期统一事权,而免拖泥带水。老蒋既已引退下野,应将人事权、指挥权和财政权全部交出。”
李宗仁笑道:“这正是我的意思。”
经历过日寇浩劫的南京人,12年未闻炮声,22日这天一早又听见了那令人心悸的弹丸爆炸。六朝古都乱套了,李宗仁的轿车滑下傅后岗的坡道,拐了个弯到古楼就走不动了。一路上溃兵潮涌,到处壅塞着中央机关装载财物眷属逃命的车辆,一刻钟的路程,硬是挤了一个多小时李宗仁才到明故宫机场。
何应钦已先一步赶到,见了李宗仁,第一句话就是:“江阴要塞昨天晚上已经完了。”
李宗仁惊愕不已:“怎么,不是说至少可以守住3个月的吗?”
何应钦说:“天晓得!要塞的炮一声不响。”
李宗仁明白了,不再问什么,脸色灰灰地爬上飞机。
一行人分乘3架飞机飞往杭州,降落在笕桥空军军官学校机场。这个学校奉命迁移台湾,已基本搬空,遍地都是丢弃的废旧器材、报刊、绳头、破袜头……一派败落,满目凄凉。
商谈是在笕桥航空学校校部会客室进行的。
这是自年初下野后,蒋介石第一次与李宗仁会面。他发现3个月没见,李宗仁人消瘦了许多,脸也变得憔悴了,一张国字脸瘦得只剩下个框架,给人一种“国将不国”的感觉。
待诸人坐定,李宗仁不等蒋介石开口,先就挑开来说:“你当初要我出来,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决裂,共军已大举渡江,南京失守是说话间的事,你看怎么办?”
没想到蒋介石态度极其诚恳,当即回答他说:“你继续领导下去,我支持你到底,不必灰心。”
李宗仁满腹怨尤:“你说你支持我,我要放张学良、杨虎城,你怎么就不支持了?我派程思远到台湾接张学良,又派专机到重庆去接杨虎城,结果连张杨二人的面都没见着,你就这样支持我的呀?”
蒋介石被这一席话弄得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说:“误会,德邻你是误会我了呀。释放张、杨本是你职权里的事,我怎会干涉?这样吧,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派人查出张、杨的下落,由我亲自训话,然后把他们一起放了,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听其自便。”
“还有在军事上……”
“噢,关于军事指挥权,统归国防部。”不等李宗仁把问题说出来,蒋介石就明白李宗仁在向他讨要军权,忙说,“你完全可以让敬之下令,按照你的意图进行部署,我决不会过问。德邻啊,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再就是军饷了。现在前线官兵吃都没法吃饱了……”
“你要多少钱,只管派人到台湾拿就是了。”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李宗仁提什么样的条件,蒋介石都满口答应,“钱是国家的钱,你代总统有权支配。”
这席话可谓情真意切了,直说得李宗仁哑口无言,脸上的怒色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坐在旁边的白崇禧看出老蒋开的还是一沓空头支票,居然就把李宗仁给糊弄住了,心里便暗暗着急,知道李宗仁爱面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又跟他白跑了一趟。他无奈地悄悄叹了口气,借口天气转阴,担心赶不回武汉,先行告辞了。
车把他送到机场时,恰好碰到抗战期间给他当过几年机要秘书的程思远,忙将他扯到军用专机旁,叮嘱说:“你要提醒德公,今天会议最重要的一桩事,就是同老蒋摊牌。这意味着老蒋不走开,德公就辞职,借此来对老蒋施加压力。”
但是晚了。白崇禧一走,蒋介石又撇开众人将李宗仁拉到隔壁房间单独谈,再作一番支持他的姿态。
李宗仁彻底晕了,说:“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继续领导?”
蒋介石说:“不论你要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蒋介石与桂系斗了这么多年,多数占着上风头,其精明之处就在于深刻地了解李宗仁、白崇禧的弱点。此刻他就是以诚恳降住了李宗仁,那份真诚直叫李宗仁觉得此时向他提出一百个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但是哪怕只提一个要求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值此城之将破,国之将亡之际,蒋、李二人唯有泯灭宿怨,才能同舟共济。
两个多钟头之后,谈话结束了,何应钦劝李宗仁和他一道飞上海,次日再转飞广州。李宗仁摇了摇头对何应钦说:“敬之,我应该回南京去看看,即使撤退,也得撤出个样子,总要有个人在那里坐镇吧,不然还不乱成了一锅粥呀。”
“德公如此公而忘私,实令人感动。”何应钦大概担心李宗仁会把他也拉到南京去,赶忙说,“我就不随你回南京了,政府阁员现都已到了上海,我得过去作些安置。我们就此作别了,明天龙华机场再见吧。”
李宗仁从何应钦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不愿再回南京冒那个险,想早早走了,就没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飞机,命令机组返航回南京。
傍晚,李宗仁的飞机在南京降落。
他一出机舱,只听见城郊枪炮声不绝于耳,京城已成凄凉之地。平日繁华喧嚣的商业街中山路、太平路等,店铺早已纷纷关门歇业,街上行人绝迹,饿犬蹒跚。
回到傅后岗68号官邸,李宗仁就感觉到有种阴森凄凉的气息迎面扑来,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昨天凌晨,一接到汤恩伯有关共军已在鲁港、铜陵地区大举渡江的报告,他就派秘书将夫人郭德洁送往桂林。如今人去楼空,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声,楼上楼下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歇息了片刻,他要总统府侍卫长李宇清给设在卫孝陵的京沪杭总司令部打了个电话,让汤恩伯来见他。此刻,汤恩伯已集中了300多辆卡车,正准备将总司令部撤往上海,没想到在这种危急时刻,李宗仁还会飞回南京。
他匆匆赶到傅后岗,李宗仁一见就问:“目前战局究竟如何?”
汤恩伯将他亲临芜湖指挥江防作战的情况作了报告,然后劝说道:“共军已迫近城郊,今晚或可无事,但明日情势如何就难说了。务必请代总统最迟于明日早晨离京,以策安全。”
说到这里,侍卫长送来一份电报,汤恩伯便借机告辞了。
电报是国民党的和谈代表章士钊、邵力子等人从北平联衔发给李宗仁的:“协定之限期届满,渡江之大军将至,硬派已如惊鸟骇鹿,觅路纷奔。独公坐镇中枢,左右顾盼,擅为所欲为之势,握千载一时之机。恳公无论如何,莫离南京一步,万一别有良机,难于株守,亦求公飞抵燕京共图转圜突变之方。”
看了电文,李宗仁心里异常悲凉,他知道他派出的这些代表也都靠拢共党,弃他而去了。他能说什么呢?当城破国亡之时,指责他们临危变节亦属徒然。他扔下电报,忽然有种彻骨的疲乏感周身浸漫,便上楼解衣而卧。欲睡未睡时,忽然又想起件事,忙从毛毯里探出身来,给颐和路空军总司令官邸打电话,要周至柔明天清晨将他的四引擎专机“中美号”,换成“追云号”。
电话里周至柔沉默了一下,似感意外,但还是答应照办。
其时已是午夜,听着南京四郊的枪炮声涨潮般地轰鸣,李宗仁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好不容易合了合眼,可是4月23日黎明已经来临了。
这一天和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一样,是国民党永远不会忘却的日子。
天刚亮,汤恩伯来电话催促李宗仁赶紧上路,并报告说,已发现有小股共军攻入城内。
李宗仁这会儿反倒不慌了。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招呼总统府侍卫长李宇清备车,并叮嘱总统府30多个随员亦乘吉普车同行。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进盥洗间洗漱完毕,又从从容容地走向餐厅去进早餐。
李宗仁的小车队从满城慌乱中夺路东行,等赶到明故宫机场,“追云号”已发动多时了。等候在飞机旁的汤恩伯和首都卫戍司令张耀明疾步迎上来,惶惶地催道:“请李代总统快走,共军的炮火已经能够到机场了。”
李宗仁点了点头,默默地最后回望一眼南京,又转向汤恩伯,心情沉重地交代说:“这是内战,你可不要把南京毁掉。”
汤恩伯答应:“你放心地走吧,我不破坏南京。”
“追云号”专机升空后,按李宗仁所示绕南京盘旋两圈。
此时,东方已白,长江如练,南京城郊,炮火方浓。李宗仁俯望翼下古城,心里顿生出万千感慨,不禁想起元代大词人萨都剌的《金陵怀古》:“六朝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飞机向南飞行了一个来小时,飞行员钻出驾驶舱,请示李宗仁航行目的地。
李宗仁说:“先飞桂林吧。”
周至柔得到报告,这才明白代总统为什么要换乘小些的“追云号”。因为桂林跑道窄短,无法保证“中美号”大型座机的起落。
机翼一偏,“追云号”航线由正南弯向了西南。
李宗仁匆匆逃离南京,没能看到共产党人在大转折时刻的幽默:解放军所有部队绕城南进,却将占领南京的历史使命,交给了第三野战军第35军。该军由济南战役中起义的国民党第96军与华东野战军鲁中南纵队合编而成,原第96军军长吴化文仍任军长。
当天黄昏,第35军第104师侦察连乘坐江北仅有的一条木船,往返6趟,在下关煤港登岸,成为第一批进入南京市区的先头部队。
午夜时分,第35军第103师第312团的官兵穿过国府路,直插总统府。总统府前,很快围满了南京地下党员带来的欢迎解放军的民众。第312团的几个士兵攀上总统府门楼,扯下国民党青天白日旗。
在民众的一片嘘声中,青天白日旗缓缓坠落。
在民众的热切仰望中,一面鲜艳红旗冉冉升起。
南京解放了,它标志着国民党22年反动统治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