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见到要找的人,王世德起身往桌子上丢下两个铜板,便欲离开。此刻,一位斜眼大汉左摇右摆地走进了茶馆,小二赶紧上前侍候着。王世德一眼瞥到,心中大喜,当即不动声色地靠近过去。
斜眼大汉正待坐下,习惯性地四周张望一下,似乎发现了王世德,马上又挺直腰杆,转背便要离开,王世德赶紧加快脚步,走到了那个大汉的前面。
“哦,原来是王大人呀,真是好久不见。”那大汉见王世德拦住出路,实在躲不过了,这才露出热情的笑容,抱拳问候道。眼睛却直溜溜四处乱转,显然在打离开的主意。
“你也好啊。”王世德同样打起哈哈,靠近大汉耳边,沉声道:“你走前面,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与此同时,王世德德右手早已缩进袖子里,持有一物,顶在了那人腰间。
大汉听王世德口气不善,腰间又感到一阵逼人寒意,心知是匕首,顿时没了其他心思,连连点头。倒也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不时和半生不熟的人打着招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走在大汉身后的王世德裹紧破旧棉袄,拉低棉帽,不让人认出来。他丝毫不敢大意,今天找到的这个人,看上去是京城不入流的地痞流氓,却在辽东边军中干过十年,做过辽东战场上的“夜不收”。
“夜不收”乃明代辽东边防守军中的哨探或间谍的特有称谓,专指“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者,即能够深入敌境进行侦察活动的哨兵。他们或巡哨,或深入敌境侦察,能最先给敌人构成威胁,也处在最先与敌人发生冲突的境地,因而成为敌方最先要杀戮和掳掠的对象。做过“夜不收”还能生存至今的人,绝对是辽东边防军精英中的精英。这大汉却不知被何人看中,还花大力气解除了兵籍,于是来到京城,成了一名帮闲头子。
这样的帮闲虽然强横,倘若是以前,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四品官员的王世德又如何会放在眼里。但此刻大顺军占领了京城,前明官员都成了过街老鼠,王世德对这等光棍帮闲也不敢等闲视之,决不能疏忽大意。毕竟,这十几日,那些昔日呼风唤雨的王公大臣们无端端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
两人不紧不慢,一前一后走出人群,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见左右无人,大汉转过身来,神色就像平日一般恭敬。
王世德收起匕首,冷冷说道:“潘老二[3],这才过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
“哪里,哪里,”叫做潘老二的大汉忙不迭解释道,“如今天下大乱,闯王也进了京城,小弟这不是为了混口饭吃瞎忙乎吗?”
“少贫嘴了!”王世德没好气道,他现在可没空听这些废话。
“不知道大人找小的有什么事?”潘老二试探着问道,“王大人,如果您是来要回锦衣卫镇抚黄大人那笔银子,那有些晚了。”
“哦?”王世德微微一怔,却未置可否。
“是这样的,”潘老二点头哈腰,自顾自地说道,“那笔银子十几天前已经送往了几位御史那里,都打点好了,本来操作一个内阁大学士绝不成问题,谁知道突然出了闯王进京这事,结果……”
“这样子啊……”王世德脸上阴晴不定,他本来找潘老二是另有要事,却没想到牵扯出操纵内阁大学士的内幕来。他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算得上是职高权重。但京城中这类世袭的官儿却是不少,比如孙承宗就曾经加太傅之职,赐蟒服、白金,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这世袭职务乃是赏赐了个官职,领一份俸禄,若是后人不争气,也没什么实权。王世德虽然精明干练,却因为过于洁身自好,不免被同僚排除在锦衣卫核心范围外。
王世德对于卖官卖爵之事虽然早有耳闻,甚至迫不得已参与操作“债帅”之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所谓“债帅”,其说法源于唐代,昔日禁军将校欲为帅者,若家财不足,则向富户借贷;升官之后,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连本带利偿还。因被称为“债帅”。可被时人称为“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职位也能这么运作,王世德却是第一次知道。
内阁大学士的经历无非是进士三甲、入翰林院、以侍讲、侍读学士身份参与机务,或为帝师,或为伴读,历遍六部后,最后经推举进入内阁。本来入阁与负有监督职责的御史无关,但关键时候,御史一封奏折,却可能让入阁落空。所以幕后操纵者,也会通过某些渠道献上银子,只求御史暂时闭上自己的嘴。这期间错综复杂,外人只觉得高深莫测,不得其法,只有幕后操纵者才能理顺每一条线索。
见到王世德眯起了眼睛,似乎若有所思。潘老二心念一动,寻了个空档,低头猛地撞了过来,王世德本能地避开了致命一击,却还是打了个趔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潘老二已经亮出匕首,咬牙切齿地扎了过来。王世德当即凝神屏气,在闪过潘老二攻击的同时,用膝盖朝对方胯下狠击一下。
两人交手在电光火石之间,攻守之势瞬间转换。潘老二在地上翻滚着,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王世德朝潘老二心窝用力踢了两脚,夺过他手中的匕首,顺势割断了潘老二右手的小指,捏起随手丢在一边,然后将匕首顶在了他的脖子上。
虽然脱险,但王世德早已一身冷汗。他知道,刚才若不是反应及时,稍有差池,现在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那可真是死不瞑目。这年头,死个人和死条狗当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儿,王世德就恨不得当即下手了结这个家伙,眼中已经透出凶光来。
“王大人!王大爷!”潘老二大声求饶道,他一直在观察王世德的表情,这下吓得魂飞天外。心中自是后悔不迭,眼见王世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官,又文质彬彬,似乎弱不禁风,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却没料到对方本事比自己还高出一筹,一想起传闻中锦衣卫的狠辣手段,潘老二不禁汗流浃背。
“银子这件事情……”王世德把玩着匕首,看得潘老二胆战心惊。
“有得商量,有得商量,”潘老二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岂敢怠慢,强忍住剧痛说道,“其实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哦?”
“不过,”潘老二犹豫了一下,看到王世德要杀人的眼神后马上说道,“都留在三爷那里了……”
“三爷?看来我要去拜访这位京城的大人物了,本来这笔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后面牵涉到太多人物,都要求有个交代。三爷在京城里虽然是稳如泰山,但他老人家江南的产业可就未必了。”王世德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
以王世德在锦衣卫多年的阅历,自然很快想通了其中关键,想必是有人通过李三,也就是潘老二口中的三爷来操作内阁大学士的事情,于是顺水推舟。这次他的目的就是要找出潘老二背后的李三,只是不知以什么理由说服潘老二带领自己去见李三,却没料到潘老二双手将借口奉上。
听到王世德有意无意的威胁,潘老二心中更慌了。他何尝不知道敢于运作内阁大学士那些人物的背景,手握兵权的地方总兵、掌握舆论的东林党、一掷千金的盐商海商都有可能参与其中,可不是那些大明王朝倒台就失势的公公、皇亲国戚们能比的。这下看来,就算刚才搞定了王世德,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如干脆老老实实交给三爷去处置呢。
“行!我马上帮您联系三爷。”潘老二连忙点头道。
“不,现在就带我去!”王世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现在?好的!”潘老二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赶紧答应了下来。
所谓三爷,乃是黄膘李三。原名李应试,行三,别号黄膘,原籍通州,后居京城。此人原以卖菜为生,后入“响马”盗伙,因其行抢的所谓“谋略技艺”高人一筹,遂成北方盗匪巨魁,凡北方五省之盗,皆出其门下。明作威福,暗操生杀,无论朝廷官吏,抑或平民百姓,皆在其劫掠抢杀之列。京城各商家铺户都要向其致送“常例钱”。(黄膘李三的史迹,见于清代同光年间著名学者缪荃孙的《艺风堂杂钞》和《艺风堂别钞》,又见于清代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周寿昌的《思益堂日札》。)
大明未亡之际,李三已经成为能和锦衣卫指挥使称兄道弟的人物。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京城七成的赌场、暗娼都由他老人家控制,这些年更是将手伸进了官场,通过李三获取爵位甚至比直接找吏部的关系还要靠得住,如今就连推荐内阁大学士这等事情都能分一杯羹。
潘老二简单包扎一下手指,带着王世德一头扎进了八大胡同,绕了几个圈,来到一家普通的小四合院面前,油黑大门,门上有黄铜门钹一对,两边各挂了一幅对联。
如果不是潘老二带着,王世德绝对料不到李三就居住此地。不过他也知道,这儿也只是李三临时居住,像李三这样的人物,狡兔三窟,在京城有不下十几处住所的。
“王大人您看,我要先进去通报一声。”潘老二有些为难道。
“好,你去通报吧。”王世德知道潘老二完全被吓住了,倒也不怕他再玩自己花样。
潘老二缩着脖子敲开了四合院的前门,一个小厮探出头来,充满敌意地望了王世德几眼,然后不耐烦地冲着潘老二发火,潘老二又是说好话,又是递银子,这才得以进去。
几分钟后,潘老二出得门来,脸有得色道:“王大人,三爷看我的面子,愿意见您,您可要替我美言几句呀。”
王世德微微一笑,点点头,走进四合院天井,刚才开门的那个小厮端着一个雕花的瓷盘慢慢走了过来,王世德知道这儿的规矩,将自己的匕首和收缴了潘老二的匕首都放在盘子上,任小厮检查全身,这才得以进入内屋。
掀开门帘,进入内屋,两人顿时感到一阵温暖扑面而来,屋里火盆的竹炭正烧得旺盛。内屋布置颇为淡雅清新,无论家居摆设,均是古色古香,应该是花了一番心思,已经颇有书香门第的韵味了。王世德见状,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一句笑话来:现在的流氓越来越文雅,像个文人,倒是现在的士大夫,越来越轻率,像是流氓了。
此刻,一个五十多岁,锦衣华服的大汉端坐在火炕上,正吸着烟袋。那大汉手握佛珠,口诵佛经,一脸慈祥,就像个温和无害的佛陀,一脸黄色,似有重病在身,但目中偶尔精光爆出。只有右脸一道深深的疤痕,仿佛在诉说着不寻常的过去,此人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李三,脸色蜡黄乃是“黄膘”之名的由来了。
“三爷,他是为了那笔银子……”潘老二话音未落,李三就一拍桌子,面如怒目金刚地怒吼道:“闭嘴,给我滚出去。”
潘老二吓得面色苍白,连滚带爬灰溜溜地跑出了李三的内屋。
“请坐!”眼见潘老二落荒而逃,李三面色一变,又恢复了慈祥之色,朝着王世德语气和缓地说道。
“谢谢,”王世德微微鞠躬,只坐了半边椅子,屁股不敢坐实,乃坦然道,“其实我来见您不是为了那笔银子。”
李三咧开嘴一笑,说道:“我知道。”
“您知道?”王世德很是诧异。
李三淡淡道:“那笔钱太烫手,我早就退回去了。而且从头到尾你也没参与其中,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讨要这笔银子。”
“那您还愿意见我?”
“这种时候,还能将潘老二玩得团团转的人,绝对是个人才。”李三上下打量着王世德,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原来是这样。”王世德微微有些沮丧,没想到早被李三识破了自己的意图。
“说吧,你冒这么大风险来找我,有什么事?”李三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希望三爷帮我找到几个被逆贼抓起来的朋友,把他们救出来。”见李三这么说,王世德也不再隐瞒。
“你们京城锦衣卫的班底不是都还在吗?他们应该能帮你啊。”
“是还在,”王世德镇定地回答道,“但不值得信任,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三爷您了。”
“哦?难道我更值得你信任?”李三放下烟袋,奇道。
“三爷之所以这么多年来在京城威名赫赫,靠的就是说一不二的信誉二字。”王世德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
李三嘿嘿笑了起来,看上去很是受用。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李三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说道,“要帮你查到朋友被囚禁的地方,还要把他们救出来,不是不可能,但风险太大,价钱方面……”
“我没钱。”王世德摇头道。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李三知道王世德还有下文,笑眯眯地问道。
“我能带十几个人回江南。”王世德从容说道。
“哦?现在京城戒严,要出城门可不容易。”李三闭上眼睛,头靠在椅背上。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详细情形我不能说太多。我还有些信得过的朋友,有路子可以出京城,然后沿着漕运的线路直接到江南去,”王世德谨慎地说道,“这次救出朋友后,我们就会立刻离开,相信带十上来个人一起没问题。”
李三微笑道:“我为什么要到江南去呢?眼下的京城,对别人来说是地狱,对我来说可是发财的圣地。”
“三爷当然无需离开,但诚如三爷所言,京城对很多人来说是地狱,想必他们也不会吝啬花重金去江南吧?”
“嗯,这也不无道理。”李三点点头。
“那么,三爷,这笔交易?”王世德满怀期待地问道。
“除了带人之外,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李三睁开眼睛微笑道。
“什么事?”王世德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李三也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是好事!发财的事!”李三大笑了起来,“只不过我这儿人手有限,值得信任得少,有本事的更少。只要你答应跟我们一起干上一票,就算到了江南,也是生活无忧了。不过现在还在打探详细的情形,大概十天之内会有结果,也不会耽误你们。这件事如果成了,皆大欢喜,如果不能成,也就作罢。”
“如果是打劫落难官员或者公公的话,我想我做不到。”王世德他知道现在不少失了势的贵族、官员、公公们都家藏万金,被许多人打上了主意,但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些事情的。
“不是他们,要打劫这些人也用不着你们来帮忙。”李三微微摇头。
“那么,究竟是哪里?”王世德有些迷惑了。
“是大内。”李三右手食指朝着紫禁城方向一点,神秘地一笑。
“大内?”王世德倒吸一口凉气,这事情可不简单啊。
大内能有什么宝物呢?崇祯皇帝自缢之前,不少宝贝都处理掉了呀。而且就算有,难道想从重兵把守的大顺军手中抢过去?想来李三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会做这种送死的事情。
不过,这句话从李三口中说出,就必定有值得冒险的地方,绝对比从其他人那儿听到要可靠多了。
王世德有些恍惚:今天听说了千万两白银的内帑,又突然听到了李三都动心的大内宝藏,难道宫廷内真有自己还不知情的秘密吗?
“没错,大内宝藏!从李贼手上抢过来,这可是忠君报国的好事,我们又可以顺便发财,何乐而不为?”李三竭力劝说道。
“发财当然好,但为什么三爷认为我值得信任,可以参与这么重要的事情呢?”王世德反问道。
“实不相瞒,”李三笑眯眯地解释道,“这桩生意和锦衣卫东厂有很大关系,我需要一个位置比较高的内行人才行。那些投靠了大顺的锦衣卫和公公们,我不相信,说不定才转眼就被他们给卖了。倒是你这种不卑不亢的锦衣卫官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我的。”
“好!我答应你!”此时此刻,王世德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马上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