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对方受不了这种轻蔑了。站在牧野静风对面的年轻人故作威严地干咳一声,方道:“朋友面生得很啊!”
这根本就是疯话!牧野静风与他从未见过面,又如何会面熟?所以牧野静风仍未开口,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道:“从来没有人敢拒绝回答淮安四秀的问话!”
牧野静风淡淡一笑,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失望——是因为来挑衅的人太不成气候而失望吗?
牧野静风冷冷地扫了两侧的另外两个人,一个脸孔乌黑如焦炭,另一人满脸呈现出一副病兮兮的样子,且满是不可开交的痘子,乍一看就像是烂得七疮八孔的黄皮梨。
他没有看身后的人——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是淮安四秀,想必是差不多的货色吧。
牧野静风道:“淮安四秀?我看是淮安四丑还差不多!”
对面的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却又强自忍住了,他道:“阁下与日剑蒙悦前辈是什么关系?”
牧野静风眼中闪过一种奇怪的光芒,道:“没有任何关系!”
对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他冷冷地道:“阁下能否将腰上所佩之剑让在下一睹?”
牧野静风道:“不可以!”他笑了笑,又道:“因为你根本不配看这把剑!”
“好狂妄的小子!我不妨把话往明里说,我们淮安四秀怀疑你腰上所佩之剑乃日剑蒙悦他老人家的剑!”这时说话的是右侧那个“黄皮梨”。
牧野静风道:“是吗?那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的怀疑并没错!这剑的确是日剑的‘破日神剑’!”
一言甫出,举室皆惊!
当一个人的某种怀疑被轻易地证实了,怀疑者反而会有些不信!
“焦炭”在左侧“嗤”的一声,道:“你也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破日神剑’又岂会在你这样的人手中?”
牧野静风淡淡地道:“你们不信也无妨。”
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淮安四秀”有一种没处抓痒的感觉。
一直站在牧野静风身后沉默不语的人开口了:“天下人谁不知道日剑把他的‘破日神剑’视为自身性命,你与他无亲无故,日剑前辈也没有收任何弟子,‘破日神剑’怎么会在你手中?”
他问得极为在理,武林中人一向把成名兵器视如第二生命,至于像日剑蒙悦这样的绝世高手,他手中的剑早已不是单纯的一种兵器那么简单了。它还是一种精神,一种武魂!
日剑蒙悦怎么可能让“破日神剑”离开他?又有谁能够让“破日神剑”与蒙悦相分离?
自从三十年前泰山之巅的那场剑会之后,日剑蒙悦的剑法一直是无人可与之匹敌的,每个人都把他奉作剑中至尊。即使有不服者,蒙悦的剑也终会让其心服。
牧野静风反问道:“我与你是不是也非亲非故?”不等对方回答,立即又接道:“但我却能够得到你的兵器,事情就这么简单!”
“单”字甫出,他的身形突然一晃。本是坐在桌前,却已在极短的一瞬间变成与身后之人直面相对!
那人反应颇快,立即就去拔腰中之刀!
但牧野静风却已骈指如剑,飞点而出!
他没有出剑,但他二只手指的威力却绝不在任何一等一的剑客手中之剑的威力之下!
原来牧野静风身后是一个矮胖之人,偏偏腿又特别短,这使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拙朴滑稽。
他骇然发现如果他的右手去拔刀,那么他定是会伤亡于对方的二指之下!
在此之前,他是不可能相信以血肉之手也可以有如此杀机,但如今他却已切身地感受到这一点了。
他惟一保命的办法只有后退!
就在他惶然而退的同时,他的三名同伴已出手相助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要顾及他们“淮安四秀”的“英名”,三人竟都没有拔兵器!
矮胖刀客只退出小半步,便觉腋下一麻,然后膝关节突然一痛,便已身不由己地倒跌出去!
而他的刀却已赫然在牧野静风手中!
牧野静风以惊人之手法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夺下了对方的刀后,立即反手倒抡!
漫天刀光如纷飞的雪花!
他并无伤人之意,所以刀下已留情,但即使如此,亦足以让另外三人惊骇至极,仓皇倒掠之后,已是一身冷汗!人人都有一种在地狱中走过一遭的感觉!
牧野静风重新坐下,沉声道:“现在你们该明白即使不沾亲带故,也一样能够得到别人的兵器了吧?”
他们一动手,就立即成了酒楼的焦点,而牧野静风的这句话,则让他成了焦点中的焦点!
他如此说,岂不是等于声明这把“破日神剑”是他从日剑蒙悦手中强取过来的?
可天下又有几人能够从日剑蒙悦手中强取“破日神剑”?虽然有不少人已经看出牧野静风的身手极为上乘,但他如此年轻,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与日剑蒙悦相匹敌!
当下便有好几个人对牧野静风狂妄之语大为不满了。
但他腰间的剑却的确极像“破日神剑”,日剑蒙悦的身分地位决定了他的一言一行一衫一履都会备受关注,更不用说是他的成名兵器“破日神剑”了!
莫非是这小子仿造了一柄“破日神剑”,借以沽名钓誉?
若真如此,那可谓是太过幼稚了,日剑蒙悦的尊严又岂是可以随便侵犯的?即使日剑蒙悦不在乎,但其他人却不能不在乎!
这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许多人推崇仰拜日剑蒙悦,那么,他们便希望天下人都与他们一样崇仰日剑蒙悦,若是有人连日剑蒙悦的尊严也敢冒犯,那么岂不是把崇仰蒙悦的人看得一文不值了?
“焦炭”刚刚吃了个暗亏落了下风,自然恼怒不已,他暴喝道:“大胆狂徒,连蒙老前辈也敢出言相辱!”
他有意无意地把牧野静风所说的话进行了发挥,让牧野静风身陷不义之境地!
没想到牧野静风对此却似乎不甚在乎,并未反驳。
“焦炭”反倒先沉不住气了,吼道:“且让我们四位替蒙老前辈教训教训你!”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乱响,三件兵器已不分先后地同时向牧野静风招呼过来!速度如此之快,可见不但是“焦炭”一人,其他几个也是早已有如此想法!
“焦炭”手中是一杆比他自身还要黑的玄铁短枪,他的身躯便如蓄足了劲的弹簧,一出手,即狂风暴雨般点扎牧野静风前胸数十处大穴,万点寒芒迸射如满天繁星!
他手下功夫倒也不十分稀松。
牧野静风左脚倏然平滑,他手中那把刚刚夺来的刀已如有形无质的鬼魅般从漫天枪影中穿将而入!
一进倏出,顺势反扫,恰好迎上了“黄皮梨”如漩涡般直卷过来的软鞭!在刀与软鞭即将相接的一瞬间,牧野静风手中的刀突然变得比软鞭还要轻盈!
刀锋突然已不可思议地直削向握鞭之手,在即将血光四溅之际,刀身倏翻,已换用刀背磕击!
软鞭便脱手而飞!牧野静风的刀已如一阵风般从对方胸前刮过!
转眼间牧野静风已斗转星移般与四人各拆了一招!
一声长笑,牧野静风突然掠空而起,右手倏扬,一道寒光如电射出,“当”的一声,竟深深地插入了青石铺就的地面!
而牧野静风已凌空陡然折身,飘落于离店门不及三尺远之处!
“淮安四秀”不依不饶,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怎能如此便收场?当下齐声吆喝,便要冲将过去!
牧野静风卓立不动,哈哈一笑,忽指四人道:“你们还有脸再斗下去吗?且看看你们自己的胸前!”
四人一惊,不由收步,低头一看,齐齐色变!
只见他们胸前衣衫的一块已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了,把或胖或瘦或白或黑的胸膛全暴露无遗!
更让他们惊骇至极的是在他们各自的胸前肌肤上都有交错纵横的一道道红印,点点血珠渗了出来,样子颇有些惨!
显然,这是牧野静风用刀留下来的!因为牧野静风的刀给他们以极大的压力,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牧野静风的刀划过了他们的胸前,犹自没有察觉如何地痛!
若是牧野静风的刀再顺势一送,他们四人还焉有命在?
除了“焦炭”之外,他们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了。
而“焦炭”的脸却变得更黑!
就在这时,众食客中不知谁突然惊叫一声:“淮!那岂不是一个‘淮’字?”
立即有人应道:“不错,正是如此!”应声之人离“焦炭”颇近,他的手便指着焦炭的前胸大声叫嚷,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怪事。
“焦炭”正自惊愕间,只听得又有人叫道:“啊,那又是一个‘安’字!”
“还有‘四’字,还有‘丑’字……咦?若四个字连作一处,岂不是……岂不是淮安四丑?”
此言一出,众皆一愕,复而大笑!
牧野静风也是微笑不语,眼光扫过“淮安四秀”的胸前,神色中满是嘲弄之意。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淮安四秀胸前,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四人指指点点!
四人不由自主地再次低头细细一看,这么一看,他们便呆若木鸡!
因为他们终于看出自身胸前被刀锋划出的纵横交错的刀痕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一些笔划组成的一个字!
每个人胸前各有一字,合在一处,便为“淮安四丑”!
这该是多么可怕的刀法!用刀刻字本是很难,但要刻在人的躯体之上,就更难!若是要将字刻清楚且又不伤了人,便越发困难了!而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将四人的身上刻上四个不同的字,这可谓是难比登天!
但牧野静风做到了,而且做得不着痕迹!“淮安四秀”根本不曾察觉!
此时,四人已明白以他们的武功,与牧野静风相比,便如萤火与日月争光!
牧野静风环视店内的众人,傲然一笑,他的右手扣于自己腰中剑上,突然身形一偏,“铮”地一声,只见一道夺目寒光倏然闪出,牧野静风手中已高擎一剑!
剑光似乎隐有怒啸万丈之势,寻常之人视之感到目眩!
一时外面的阳光似乎也暗淡下去了!
店内鸦雀无声!
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在这一瞬间被牧野静风手中之剑具有的王者气息所深深震慑,一时忘了身处何地,只知满怀崇敬地望着这柄傲然之剑!
终于,有人低声道:“天无双辉,地无双皇;破日至尊,碎月无上;日月齐扬,佛陀涅槃!”
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时候,每个字却都如重锤般敲击着人们的心口!
只要是江湖中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这首歌谣!
它所诉说的,是绝世神兵“破日神剑”与“碎月刀”的故事。天下剑中至尊为破日,刀中至尊为碎月。日月永远是在昼与夜之间交替更升,无法一同照耀于天空之中!
若是能日月齐扬,又将会是如何呢?
低声诵读此歌谣者难道是想说牧野静风手中所擎之剑就是那举世无双的“破日神剑”!
但“破日神剑”又怎会在此出现,而且是出现在一个少年的手中?
可除了“破日神剑”,又有哪一柄剑能够有如此霸气!
高擎着此剑的牧野静风犹如天神一般!
光芒闪掣!
剑已回到剑鞘之中,但它的风采却已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没有人能够在见了“破日神剑”之后,再忘记它!
当剑入鞘之后,众人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似乎方才日剑一出,空气也稀薄了许多!
牧野静风左手一扬,一锭银子已飞射而出,竟是飞得极为缓慢,慢得不可思议,待到了掌柜台前,倏然一沉,恰好落在了掌柜的手心。
老掌柜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野静风蓦然转身,飘然而去!
他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了一片惊愕!
他手中之剑,真的是可与日月争辉的“破日神剑”?
有关年轻人牧野静风与“破日神剑”的故事像一阵风般传开了!
甚至,在牧野静风还未到达的地方,这样的传说已经先他而至!
关注牧野静风的人越来越多!牧野静风骑在马上,仍是不时有人离他二十丈远随他而行!
对此,他似乎毫不在乎——甚至,他开始有意地减慢速度。难道,他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手上有名动江湖的“破日神剑”?
一路向西!
途中,来自各方面的拦阻越来越多,仅一日之间,牧野静风便已败退七人!
向他出手者的理由各不相同,但在他们心中,却是完全相同的,他们都认定牧野静风手中之剑来历不明,所以要代武林中人向牧野静风讨个说法。
无论对方真正的来意如何,牧野静风一概以缄默对之,亦不主动出手,但只要对方一出手,他便立即还以颜色。
但他从不伤人,更不会杀人!
子母剑杨通;白眉行者易竹;人称“桃红柳绿”的夫妻剑客宁小桃与柳玉怀;山西永乐宫大弟子清王真人;不倒老翁赖南天……
一个比一个棘手,一个比一个难以对付。
但最终牧野静风仍是继续前行,撇下惊愕失措的对手。
以他的剑法,配以手中的“破日神剑”,能让他驻足不前的已是寥若星辰!
牧野静风心中所希望的是有死谷中人出现,他希望死谷中人也对“破日神剑”凑凑热闹!
也许,死谷中人早已在暗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虽然阻挠重重,但他仍是越来越接近死谷。
在离死谷还有百里之距时,已是日头西偏之时。
牧野静风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甚至感觉到天边的晚霞突然变得远比平日更红!红得就如鲜血一般!
斜照的夕阳让大地显得宽阔寂寥了许多!
牧野静风这时才意识到已有半个多时辰没有人追随他了——或是暗中追随他,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成了这个世界中的最后一个人。而此时这最后一人正独自骑着马,不停地向前,向前……
走向什么?死亡或者辉煌?
连马蹄声都变得单调而且没有韵律感了。
这一切的感觉,在瞬息间,忽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四周仍是不见一个人,也听不到除了自己马蹄声之外的其他任何声音。
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停的?
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直觉告诉牧野静风:一个不平凡的人将会出现!
终于在二里之外,有一个人影映入了牧野静风的视野。虽然因为离得较远而无法看清那人的身形,但仅凭他那一身与更远的天边之血红色的云霞对比鲜明的灰色衣衫,就已隐隐显示出了他的卓绝!同时,却又有一种落寞。
越驰越近,牧野静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身影了。
此时,他与对方尚有十丈的距离。
那人站在一片平缓的土坡最高处,背向牧野静风而立。
他的身材高大伟岸,以血色残阳为背景,更衬托出了其傲然之气度!
甚至于他的剑也是那般的不平凡,从剑鞘上看,这把剑一定有寻常之剑两倍那么宽。剑鞘泛着幽幽之暗光,那是主人的手常年累月摩擦之故。
牧野静风知道此人一定是在等待着自己。
果然,就在他勒住缰绳之时,灰衫客已经缓缓转过身来。
双方的目光在空中撞作一处,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也许,这是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感?
灰衫客年约五旬,但他比同样是五旬左右的日剑蒙悦显得更具有沧桑之感。他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但每一条皱纹都如刀剑刻的一般!
他的目光落在了牧野静风的腰间剑上!
牧野静风翻身下马。
即使灰衫客将会是自己的敌人,牧野静风相信这也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敌人,所以他下了马!
灰衫客开口了,他道:“据说你一路过来已击退了七个威名显赫的高手?”
牧野静风道:“他们是否威名显赫我不知道,但在我眼中,还不是什么高手。”
灰衫客忽然笑了,他道:“很好,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如你这般自信的年轻人了。”
牧野静风道:“你在此等我,不会是为了与我说这样的几句话吧?”
灰衫客没有正面回答,他道:“你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路上会再无人打扰你了吗?”
牧野静风道:“不知道。”
灰衫客道:“因为他们知道老夫会在这儿等你,能让老夫等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也知道这便等于告诉他们已没有资格在老夫前面打扰你了。”
牧野静风笑了,他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你了。”
灰衫客脸色忽然一沉,道:“已有人告诉我日剑蒙悦已不在他的‘剑谷’了?”
牧野静风神色不变:“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灰衫客道:“日剑已有十年未曾离开他的‘剑谷’了。甚至于五年前老夫出面相邀他出谷,也被他婉言拒绝,所以我断定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再说他的剑也不可能会平白无故地到了一个三天前还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手中。”
牧野静风道:“我对你的推测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你的身分有些好奇。”
灰衫客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皱了皱眉,忽又展颜道:“我就是卓无名——不过许多人称我为卓英雄。”
“卓英雄?英雄楼的卓英雄?”牧野静风终于感到有些意外了。
以卓英雄之地位声望,提及自己时仅仅是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声:“我就是卓英雄”,这便足以说明他的胸襟与他的声望是相符的。
卓无名道:“卓英雄世上只有一个!”
牧野静风并不是狂傲之徒,他紧施了一礼,恭敬地道:“原来是卓前辈,在下穆风!”
他敬重的不是卓无名的武功,而是卓无名的侠义!
卓无名道:“虽然我与日剑蒙悦交往并不甚密切,但我一向敬重他的为人,所以对他的神剑落到了你的手中这件事,我不得不加以关注。”
他与日剑蒙悦都是江湖中人眼中的大英雄,地位尊崇,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可能交往密切了。这便如两座卓然而立的山峰一般,只能遥遥相望,各领风骚。
卓无名继续道:“依我看来,你应该不会是心怀邪恶之人,可这‘破日神剑’又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日剑蒙悦乃武林中的一根支柱,他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影响的将是整个武林大局,何况是在如今这种群魔共舞之时?我希望你能给老夫一个合理的解释。”
以他的身分,对一个无名少年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极为客气了。
牧野静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他很想说出真话,但他不能说,于是便道:“其中原委,暂时无法向外人道也!”
卓无名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一下子显得更为深凹了,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平缓的:“为武林大局着想,你至少要说明日剑蒙悦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牧野静风沉默了少顷,缓缓地道:“抱歉得紧,在下无可奉告。”
卓无名的脸上终于有了怒意!而事实上他早就应该发怒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以暗害日剑蒙悦并窃取其“破日神剑”的罪名加于牧野静风头上,便已经给了牧野静风天大的面子了,没想到牧野静风竟如此不识抬举!
但他终是武林七圣之一,即使有了怒意,也不会轻易发作的。
他沉声道:“若是任由你手持‘破日神剑’招摇过市而无人过问,那岂非是公道沦落?我不会将罪名强加于你身上,只是需得请你与老夫一同在武林同道面前说个明白,待到事情查明,若是我卓某有错,定会在武林同道面前向你谢罪,若是你果然做了不义之事,那时自有公道裁决于你!”
牧野静风道:“在下有要事待办,恕难从命。等诸事办妥之后,在下自会向武林同道有个交待!”
卓无名沉声道:“只怕是花言巧语而已!无论如何,老夫也不能让武林同道失望!”
牧野静风叹息了一声,道:“只怕在下要让卓前辈失望了。”
卓无名终于动了真怒!他缓缓地道:“据说你的武功已可跻身于绝顶高手之列了,今日老夫倒要领教一番!”
牧野静风有些为难了,他根本不愿与人人敬仰的卓英雄交手,何况即使动了手,自己也未必能赢!
败在卓无名手下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甚至,以他这样的年纪,能有资格与卓无名交手便已是一种荣幸了。
但牧野静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必须去救出屈小雨与屈敏!屈家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眼看着她们全家家破人亡!
而这一切,却又是无法与卓无名分辩的。
卓无名不失长者风范,他沉声道:“你拔剑吧!”
牧野静风道:“在下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卓无名打断了他的话:“你连日剑蒙悦是否安然无恙都不愿告诉老夫,足见你毫无诚意,至于是否真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日后查过便知!不过老夫倒要提醒你一句话,若是日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即使没有老夫,你一样逃脱不了武林正道的共戮!”
牧野静风见他神情激动,知道他已动了真怒,不由有些焦虑!
卓无名再次催促道:“快快拔出你的剑来!”
万般无奈之下,牧野静风终于把右手握在了剑柄上!
一场生死之战一触即发!一个是身为武林七圣之一的卓无名,一个是身负绝学的武林后起之秀。双方之战,自是惊天地、泣鬼神!
牧野静风已感到了一种无形之威压自对方身上汹涌而出!卓无名的衣衫无风自鼓,猎猎飞扬!
这一战,自己能胜吗?牧野静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卓无名的身势与方才并无什么改变,但在牧野静风看来,他却似乎已在瞬息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意一站,却已有渊亭岳峙之气概!
牧野静风右手倏地一紧,他的剑即将划空而出!
倏地,远处突然传来了清越之古琴声!
牧野静风的动作在一刹那间凝固了!
卓无名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了。
古琴之声像是近在咫尺,又似乎是从天际传来。牧野静风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
但他知道弹奏古琴的人是谁。
是日剑蒙悦!
在“剑谷”中听了蒙悦所奏的古琴之声后,牧野静风就再也忘不了。
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声音,就像“日剑”的人一样——牧野静风不由想起他初见日剑的情景。
牧野静风没有料到日剑蒙悦在听完他说“有人让我来杀你”时,会是那般的平静!
当时,牧野静风便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而日剑蒙悦却笑了笑,他道:“我相信你所说的话,但我不相信你会杀我,因为你的身上没有一丝的杀气。相反,我倒在你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忧郁。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向我寻求帮助的。”
牧野静风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已五旬,却仍是那般俊朗倜傥的中年人。他从对方坦荡友好的眼神中看出了日剑的超然与豁达!
有几个人能够听到别人说有人要杀自己时,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
日剑蒙悦道:“你能够从容走到这儿,说明你的武功已是极为不俗,那么困住你的事想必也是极为棘手了。如果你信得过老夫,便说出来,让老夫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牧野静风反倒吃了一惊,不由地道:“你为何能如此信任我?”
日剑蒙悦一笑,道:“凭心中一点灵犀。”
“心?”牧野静风有些明白了,但又更为糊涂了。
日剑蒙悦道:“我想无论谁都知道要凭真正的武功,没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我,你若真的要杀我,只能凭借各种计谋,如今你却直言相告,这说明你真正的用意绝不会是要杀我!”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敢来找我,便说明你是个有勇气的年轻人。而老夫一向比较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你何不直言?”
牧野静风本来对此行抱的希望并不太大,因为他知道日剑蒙悦被武林中人公推为七圣之一,且排于第二位。这样的人,寻常人对他只能仰视,而自己心中的一些不合情理的请求,他又怎会应允?
他之所以鼓足了勇气来找日剑蒙悦,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当下,牧野静风便坦诚相告,只是他依旧将自己的来历隐去了。
日剑蒙悦皱了皱眉头,自语道:“屈不平……屈不平……”似乎是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牧野静风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忽然便见日剑蒙悦抚掌道:“不错,我记起来了,江湖中的确有此人。屈不平本为江南人氏,世居临安,一个意外的机会使世代为贾的屈不平成为了武林中人,他的武功虽属一般,但对奇门阵法却几乎可谓是天下无双。二十年前在武林同道围攻当时为恶一时的神秘人物时曾以他的‘异神九玄阵’立下奇功,名动一时,但不知为何很快便销声匿迹,没想到他是隐于山庄之中了!”
牧野静风心道:“原来恩公屈庄主在二十年前便已是扬善除恶之人,如今却惨死于死谷之中,此仇不报,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日剑蒙悦看了牧野静风一眼,道:“你是否想让老夫隐匿起来,然后你扬言出去,便说老夫已被你所杀,只要我不出面澄清,时间久了,世人及死谷中人都自然会信了你的话,对与不对?”
牧野静风佩服不已,恭声道:“前辈真乃料事如神!”
日剑蒙悦哈哈一笑,道:“可你莫忘了死谷谷主乃一代枭雄,老夫所能想到的他又岂会想不到?只怕他一眼便会识破这小小的计谋!”
牧野静风不由惶然道:“这……这却如何是好?”
日剑蒙悦道:“无妨,我有一个办法,保准让他相信你!你且先别急,来老夫这儿的客人是少之又少,难得老夫与你尚算投缘,不妨在此歇息一日。”
牧野静风忙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救人之事乃十分火急,人一日不曾救出,在下便一日不得心安。”
日剑蒙悦见状,也不再勉强!他对侍立于一侧的其中一仆道:“去取我的剑来!”
那奴仆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而去了。
少顷,奴仆已由内室捧出一柄剑来,牧野静风立即被古朴幽深之剑鞘所吸引!他暗自揣度这样的剑鞘之中,该是一柄什么样的罕世宝剑!
如果他是久经江湖之人,不用猜也应该知道这定是“破日神剑”!
日剑蒙悦接过剑来,握于手中,道:“此剑随我多年,江湖中人皆知此剑从不离老夫左右,现在我将此剑交给你,如此一来,即使你不开口,别人也会怀疑你是不是已杀了老夫而夺得此剑!”
说到这儿,他不由笑了,牧野静风则有些尴尬。
日剑蒙悦又道:“死谷谷主为人阴险狠毒,他即使真的相信你了,但你又怎能保证他不变卦?到时你一人在死谷之中,身陷重重包围,只怕不但救不了人,反倒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你可曾考虑到这一点?”
牧野静风顿时有冷汗涔涔之感!他惭愧地道:“晚辈救人心切,不曾想到此点!”
日剑蒙悦道:“死谷谷主之目的,原是为了得到屈不平,后来大概是屈不平自杀于死谷之中,他们便以他的女儿要挟你,让你对付老夫。而事实上如果不是要挟你,他们手中控制着屈不平的一对女儿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如今他们的目标转向了老夫,死谷中人皆为无信无义之辈,一旦他们得知我已死亡!那么他们完全可能背弃前言!”
牧野静风道:“那岂非……岂非……”
日剑蒙悦摇了摇头,道:“如今上上之策便是故作神秘莫测,你只管捧着老夫的剑去死谷,既不要说老夫已被你杀了,也不要说其他的话,这便让死谷一时难以明了其中虚实,他们势必会让人来这一带探查,而老夫已不在此处,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又多了一份悬念,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可能把事情做得不留后路!”
牧野静风疑惑地道:“即使能够蒙住他们从而使他们一时无所适从,可……可是这样也是救不了屈家二位姑娘呀!”
日剑蒙悦道:“你只顾按我所说前往死谷即可,当你牵扯了他们的注意力之后,老夫便可从容行事了。”
“前辈你莫非……要亲自出手?”
日剑蒙悦缓缓地道:“死谷气焰日渐猖獗,如今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老夫,那老夫只好还以颜色了。死谷既然选择了你来对付我,显然是颇为看重你的武功,那么你在深入死谷之后,只要处处小心,加上死谷在未明白真相之前,一时半刻也不会对你下手,你还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牧野静风不由一阵感动。他没有想到日剑蒙悦不但会出手相助,而且还亲自出马!他在进入“剑谷”与蒙悦二仆相遇时,二仆曾说他们主人十年来一直居于此谷极少离开,即使离开,也是当日便回,如今为了自己之事,他竟能如此做,实在令牧野静风感激不尽!
日剑蒙悦忽道:“你可知老夫为何要这般助你?”
牧野静风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没有想到日剑蒙悦突然会有如此一问。
日剑蒙悦轻轻地抚了一下剑,悠悠地道:“待到一定时日,也许你就会明白的——当然,或许老夫永远也不会向你说出其中的原因。”
牧野静风虽然感到好奇,但看对方神色凝重,却也不便开口相问。
日剑蒙悦目视“破日神剑”,缓声道:“我这把剑太过灵异,一般人很难驾驭,虽然你能够冲破我的两个仆人的阻拦,说明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但还是先试着用一用吧,以免到时与他人对阵时,反被此剑伤了自身!”
日剑蒙悦的两个仆人本都是顶尖剑客,为人亦正亦邪,后来方被日剑蒙悦收服,所以要想在他们手上讨得便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牧野静风忙道:“前辈爱物,晚辈怎敢妄动?遇敌之时,我自有其他兵器防身!”
日剑蒙悦一笑,道:“对敌之时,放着上等兵器不用而去用普通的兵器,岂不是笑话?何况你若是不用此剑而仅仅把它悬于腰间,岂不让人感到怀疑?”
牧野静风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说。
日剑蒙悦将“破日神剑”递给了牧野静风。
牧野静风伸手接过,不知为何,他的手心竟感到了一股温热,似乎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在剑鞘内涌动!
牧野静风暗暗称奇,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心情竟有些紧张了。
日剑蒙悦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点头示意他拔出剑来。
这时,那两个仆人已悄无声息地贴进了蒙悦身侧,他们警惕地望着牧野静风,同时心中暗自奇怪,不明白自家主人为何如此信任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日剑蒙悦见状,便挥了挥手,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还不给我退开?”
二仆道:“主人,他……”
日剑蒙悦道:“休得多言!”
二仆只好无奈地退了开去,而他们的神情则更为紧张,一旦牧野静风有什么异常举动,他们便会以迅雷不掩耳之势立即出手!
牧野静风明白他们护主心切,也不以为意,他退出两步,然后缓缓地抽出剑来!
一道毫光立即绽映开来!
牧野静风被这神奇之剑吸引住了。
剑缓缓平举,倏地一声清啸,已是一招“逍遥容与”乍出!
此式乃空灵子所传剑招中最为洒脱飘逸的一招,但见剑光如纷飞的雪花,扬扬洒洒而落!
而牧野静风独步天下的轻功身法与这一招“逍遥容与”配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上神兵“破日神剑”,这已不仅仅是一招剑法了,而是剑魂与人的神元之完美结合!
二仆立即被深深地震撼了!
在他们眼中,一向只有日剑蒙悦才是可以让他们真正心服之剑客,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施展出的剑法竟如此高明!无疑在当时他与自己两人过招时,并未曾尽全力!
牧野静风一招使罢,立即停了手,他担心有卖弄之嫌。
日剑蒙悦抚掌大笑道:“老夫还道普天之下惟有老夫方配使此剑,如今看来,也许你比老夫更配用这柄剑!”
牧野静风惶然道:“前辈过奖了!”
牧野静风在向西而行之时,心中便知日剑蒙悦也已离开了“剑谷”,与他一道向西而行了。
不同的是,牧野静风必须尽量地把声势扩大,且越大越好,最好让天下人全都知道他手中有一柄“破日神剑”!
而日剑蒙悦则恰恰相反,他必须尽可能地藏匿自身的行踪——这对于一个备受世人推崇敬仰的武林绝世高手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不容易之处是在于难以放下自己的地位尊严。毕竟藏匿行踪多多少少有一种不够光明磊落之感。
何况日剑蒙悦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牧野静风觉得真是难以想象,如他这样地位、身分崇高之人如何能瞒过世人的耳目?
如今,听得日剑蒙悦的古琴之声,牧野静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心想:“莫非日剑前辈还带着古琴上路不成?这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卓无名静静地聆听着古琴之声,轻轻地道:“声由心出,倾听此声,可知日剑之胸襟仍是远在老夫之上,所以才会有如此清越明朗之声,若非心中坦荡无私,又安能如此?”
牧野静风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卓无名居然也能听出这是日剑蒙悦所奏之声。
只见卓无名举目四望,但周围并无日剑身影。
他低头沉思了一阵,方轻叹一声,道:“日剑只愿以声示我,不愿出面相见,想必他有不得已之处。而他身在附近,对你身负他的心爱兵器并不出面责难,可见他与你之间极可能有某种默契,也许倒是老夫多事了……”
牧野静风忙道:“卓前辈也是古道热肠……”
卓无名不知为何苦笑了一下,方道:“幸好日剑能及时以声示我,才没使老夫好心办坏事。虽然老夫不明白你们如此做意欲何为,但有一点老夫却是可以为你们做到,那便是为你们保持缄默!并保证从此不再有其他人打扰你!”
牧野静风赶紧道:“前辈不必如此,若是无人打扰反倒不好了。倒是日剑前辈他在我身侧曾出现过之事,切莫与外人道诉。”
说完之后,便心中暗忖:“卓前辈能够从一曲古琴声中听出这么多的东西,并立即醒悟过来,实在不简单!”
卓无名点头道:“你且放心,除了你我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今日之事了。”
牧野静风一躬腰,道:“多谢卓前辈成全。”他为自己与卓无名之间在关键时刻能够化去这段矛盾感到十分高兴,同时他也相信卓无名能够说到做到!
再一次由“死亡大道”经过时,牧野静风心情极为复杂。
他已领教过了“死亡大道”的诡异莫测,那时他尚身无长物,而今他却是腰佩“破日神剑”,那么在“死亡大道”上经过时,岂不是危险更多?
牧野静风决定在经过“死亡大道”时,绝不旁顾任何事物,只需一味前行,若有任何的攻击突袭,立即予以直接狠辣的还击。十里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过了这十里路,便是死谷,而进死谷自己本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万一不行,在死谷中拼个鱼死网破也比在“死亡大道”中死得莫名其妙要好受些。
没想到在经过“死亡大道”时,却是风平浪静!
十里路程,顺利得让牧野静风反而惴惴不安!
终于走到了“死亡大道”的尽头!牧野静风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腋下有些冷飕飕的。
身后依旧是“死亡大道”独有的喧闹。
而在他前面半里之外,有一条横向而流的并不是很宽的小河。
河的那边,便是死谷的“绝对势力范围”!
近些年来,从来都是只有死谷闯入他人地盘的份儿,外人对死谷避之惟恐不及,也许牧野静风是难得的例外吧。
死谷,并非是一个山谷的名称,更确切地说,它是一个小规模的盆地,四周皆为高山,惟有东南方向有一个大豁口,要想进入死谷,由东南方向这一豁口进入是最不费事的途径。
神州境内盆地众多,有大有小,比如几乎整个川蜀之地都被包括于一个盆地之中,而死谷与之相比,则小得太可怜了,方圆不过二十里而已,以至于被称之为“谷”。
但死谷所囊括的势力范围却不仅是这方圆二十里的地方,至于它在江湖中的影响,更是几至无所不及,依附于死谷的大大小小的帮会门派已难以计数,且日益增多。
饶是九大名门正派,面对死谷不可一世的气焰,也只能是避其锋芒,从长计议。
牧野静风端坐于马背上,默默地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瞬息万变,让人难以猜透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倏地,一声气吞山河的长啸,牧野静风腰中之剑倏然跳出,反手刺去!
他跨下之战马一声长嘶,如电射出!
他已将前面的路视为不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