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坐落在东都城外的落霞坡,绵延数里的学舍错落有致的分布在一条流入落仙湖的小河两旁,河上架着几座石桥,一派安静祥和。
是个进学的好地方。
今日,历史悠久的大唐最高学府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学中,跪在惩戒堂的两个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郭喻此刻很想提醒自己身边的憨子彭青虎,你他娘的打瞌睡就算了,口水都快滴到老子衣摆上算怎么回事!
郭喻恨不得用眼神摇醒昏昏欲睡的损友,可碍于自己太学生的身份,亦不敢在先生面前造次。
坐在上首的老学究瞌着眼不紧不慢的举杯慢吟了一口茶,明前铁观音,是味好茶。没去在意郭喻的小动作,只是静静品着茶,也没逼迫两人,只是始终不发一言。
“彭青虎,郭喻,江泰,杜林,赵文龙,徐斐,三十息内出太学来见我,过时不候!”
声音远远传开,太学众多建筑中的某一间教厅内,案上先生正口若悬河的大讲经文,而坐在最后一排的四个正呼呼大睡的少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一把抹掉脸上沾染了墨迹的口水,其中一个迷迷瞪瞪的问:“我怎的梦见平安叫我?”
惩戒堂中一直老神在在的老人睁开了眼,脸上露出一副料得先机的笑容来。
这番动静,想来是正主来了。
堂下耷拉个脑袋跪着的彭青虎突然打了个机灵,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身旁突然抽风似的全身开始发抖的郭喻道:“刚刚是不是平安叫我?”
没人回答他,郭喻一把拉起彭青虎就往学舍大门方向跑,堂上老学究见两人这幅样子,大笑几声,摇摇头便往厅后走去。
郭喻拉着彭青虎飞快的跨越过了几道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彭青虎等见到前面几个正在飞奔的熟悉身影后,终于醒悟过来,继而放声大笑,惊的那些不时从两边窗口探出头来打量他们这群学渣的太学生们又飞快地缩回脑袋。
须臾片刻后,学舍门口,一帮分别了三年的狐朋狗友终于重聚。
“平安啊,你想死哥哥我了!”江泰是一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上前使劲的拍了拍霍平安的肩膀,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这三年因为霍平安这个兄弟可没少受委屈。先生打手心的滋味不好受,疼痛事小,丢人事大。隔三差五的被标榜清高的先生找茬然后挨戒尺,换谁谁能忍,回去找祖父诉苦,又是一顿暴揍!
天生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好似强按牛头喝水——勉强不得的事情。奈何此乃君恩浩荡,他只得老老实实的窝在书院里做那没了爪牙的猛虎。
其他几人,亦何尝不是如此。
“江流子你起开!平安!平安!几时回来的?”彭青虎才不管挡在前面的是谁,将兀自感怀不已的小公爷往身后扯去,蛮横的撞开其他兄弟,凑到了霍平安面前。
霍平安看着高了自己一头的彭青虎也是喜不自胜,笑答道:“昨日刚回,这不,今日就来寻你们了。怎么样,太学好玩吗?”
彭青虎摸摸脑袋,看了一眼四周,憨笑道:“光顾着睡觉了,”又指了指脑袋,“没学进去什么东西,不过——”说着他又拍拍自己的肚子:“伙食倒还过得去。”
“哈哈哈哈,”赵文龙徐斐杜林三人笑得乐不可支,倒是郭喻点点头,一副相当认可的样子:“青虎所言,甚得我心。”
乔庸一直时不时的往大门看去,舔了舔嘴唇急急道:“闲话少叙,咋们还是赶紧走,待会碰到卢老头可想走都走不掉了!”
郭喻跟彭青虎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相视一眼,突然发作,郭喻悄悄移了几步,一把勾住了乔庸的脖子就往下拽,一只手握拳,便往乔庸腹部捣去。彭青虎眼看着自己帮不上忙,不甘心的屈膝往胖子臀部顶撞两下,算是放过,就此作罢。“你爷爷的!说是出去买点下酒菜,让老子帮你打掩护,你他娘的买了一夜?害的老子跟青虎大清早的就被叫到惩戒堂罚跪!”
“郭喻,你个小娘们儿能不能下手轻点!哎哟!哎哟!平安,快帮帮我!”乔庸的嘴也毒,气得郭喻加重了几分力道,一时间,乔胖子的凄惨呼嚎声更甚,远远传开好似鬼哭,听着也怪渗人。
霍平安跟其他几位损友自是双手抱于怀中,一副乐得看戏的做派,等了一会儿,待两人闹够了,才一行人往城内走。
临行之前,霍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头冲书院门童喊了一句话:“告诉你们院正,人我接走了,让他如实向上禀告便是。”临了又补了一句:“小爷霍平安,倘若有事,让他参霍杨!”
不顾门童突然惨白的脸色,一行人嘻嘻哈哈的身影渐渐远去。
昔年太学发生过一件耸人听闻的事,大将军霍杨,在去镇守岐山关前,在这太学外,一箭射死了当时的文宗柳中州,又让麾下两万骑兵齐射三轮弓弩,漫天的箭雨过后,插满了漫山遍野的箭簇叫人心生寒意,虽说只诛杀了柳中州,其他人并未波及,此事终究是警告的成分居多,却也叫天下文人士子大多胆寒。
门童的父亲当时也是门童,后来曾私下里跟他提过此事,满怀唏嘘回忆起当初的情景时告诉他,那秧苗似的挤在一起的密密麻麻满山坡的箭镞足足花了他和其他书院杂役大半月功夫才清理完。
经此事,霍杨的恶名,传遍天下。文人们每每提及便捶足顿胸,忍不住破口大骂,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方解心头之恨。而由此,因为霍杨开了一个不太好的头,导致整个崇文抑武的中原五国,喜欢挖苦蔑视武人的文人们的终究多了几分约束和小心。
以往文人始终得意自己有支春秋笔,而武夫却时常自觉地忘了自己手中握着杀人刀。
读书人想仗着口舌之利欺负一下武人,是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事情。且往往能让不善言辞的武夫们胸中一口气憋得面红耳涨,想要辩驳到最后却理屈词穷。
明明自己有理却说不过,这算什么道理。
倘若舌绽莲花便占了所有道理让我无理可讲。
我便不再与你讲理!
霍杨让天下武夫明白了这个不讲道理的道理。
符箓三百一十二年,魏国大将吴浔诛杀河西经略使文辽一家老小三十于口,后起兵造反,自河西往南,连绵数百里的魏国腹心地带燃起了烽火狼烟。其风头最盛时,拥兵二十万,自号吴王,几次围困魏国都城凤遂,幸得魏国大将陈知北数次从草原边境回援才又解困,可草原蛮子一直蠢蠢欲动,他又无法长时间抽身一鼓作气平息叛乱,导致一时之间,竟无人能拿这股叛军有办法,以至后来更是有了有动摇国本之象。
最后,魏国不得不选择下嫁公主给九黎部族首领,在获得強援后依然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勉强平息这场叛乱——吴浔降,二十万叛军只诛首恶,于者皆不论罪处。
吴浔被判凌迟,吴家上下百余口,满门抄斩!
临刑前,吴浔仰天长啸,大声悲呼:“老夫年少从军,当初虚报年岁才得以入伍。老夫十三岁就已经在漠北战场同胡蛮生死相搏,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了三十二年,硬生生从枯骨堆里杀出来一个二品镇守将军,怎的就比不上一个苦读寒窗数十载,一朝中第,就能青云直上,直达天听的文官了?!”语闭,观刑的百姓和监斩行刑的官兵皆是沉默不语,大多数人神情肃穆,已是涕泪横流的吴浔望天长叹道:“吾一介农家子,非是不愿,而是不能,耕读传家,那是没心肝的狗东西才能安然接受的出人头地的法子。生为男子,但凡有一点担当,就该懂得,男儿功名自当马上取的道理。可终究,马上得来的功名比不得锦绣文章,比不得一杆春秋笔,比不得学了半吊子的圣人学问!可我大魏,难道过去是靠你们文人的那根笔杆子雄据西北,难道将来是靠你们文人的那根笔杆子来逐鹿中原吗?!”
言罢,吴浔闭目坦然受死。
这个荒唐的人世间教他不愿再多看一眼。
这番话,后被载于史书,也注定在哪怕千百年后,后人读来依旧振聋发聩,心神激荡。
陈知北听闻吴浔临终前的遗言,沉默半晌后,缓缓对身边人道:“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只死了一个,还剩下那么些该死的人,却活在世上,居于庙堂之上,终日高谈阔论,口沫横飞,指点江山,哪怕死了个文辽,可他们照旧打心眼瞧不上武人。可笑亦可悲!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吴浔一死,我大魏逐鹿中原的那张弓,弓弦已经在自己手中崩断,再也拉不开了……”
这番话若传出去,或许又是一番惊天动乱。
细论此事起因,说来可笑,亦可悲。
那文辽原本是朝中户部侍郎,只因一时失言陷入党争,为朝中大佬所不喜,故而被贬。可此人虽被降职,却依旧仗着自己的身份,从未将武将们放在眼里,加上胸中积压已经愤懑需要宣泄,便于人前极尽嚣张之能事,终究失了分寸,落得个凄惨收场。
按照官场不成文的规律,一样的品阶,文官自比武将高半头,更有甚者,从不把武将放在眼里。
不论品级,只看官序,武轻文贵,这甚么道理!
在吴浔亲自为文辽准备的接风宴上,尽心尽力的做好了迎接准备的吴浔,怎么都想不到一上来会被文辽狠狠地羞辱。
那日,骑马赴宴的文辽,先是让在门口迎接他的吴浔替他牵马。下马后,更是拿手中折扇轻轻拍打着吴浔的脸,向其他人笑称:“我听闻将军有个“吴菩萨”诨号,也不知是如何得来,所以较为好奇。不知这回,能不能让老夫开开眼界。”
吴浔不发一言,文辽又笑到:“听闻吴将军还有一小妾,生的色天香,何不叫来一同饮宴。”
吴浔一生只娶了一房原配,膝下并无子嗣。文辽口中的纳妾,是当初一位战死在漠北草原的袍泽留下来的血脉,他向来视为己出,夫人亦是尽心尽力教养,如今年方二八,出落得是亭亭玉立,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户踏破吴府门槛欲求娶这位吴家娇娘。
是以吴浔怒了,紧接着便用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告诉天下文人,霍杨干过的事情,教过的道理,他们虽然傻,但是学的会!
世上再无书生敢说武人之勇,匹夫之怒,不堪大用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