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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城风雷起

黑油山

拿人谭家的手短,高千总办事相当落力,张罗好购棉队的食宿,悉数歇在迪化汉城里干净些的客栈,嘲风等人则安顿在迪化南关外洋行街里的一棉行。

次日一早,千总便带嘲风等人往黑油山奔去。众人帮猫瓦寻亲心切,日夜兼程,中间仅在驿站稍作休息。不消一周,队伍便进入黑油山一带。

远远地,就闻到风里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便是黑油山的标志。嘲风等人觉得难受,千总看着好笑,便说道:“诸位莫怪,这可是油香,过一会儿就习惯了。”接着,他便慢悠悠地介绍起这地界的历史。

黑油山,在当地的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中,都被称为“克拉玛依”。到了近代,周围地带的一些少数民族来到了黑油山,发现了流之不尽的石油。于是他们在附近挖地窖、盖房子,采捞原油卖给来往乌苏、阿尔泰、托里的商人们,以作为马车的车轴润滑剂,有时候也用大葫芦装着原油到附近的农牧场换取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嘲风听得兴致勃勃,这倒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有趣事物。等到了油泉边上,大伙才对黑油山有了真正的了解,只见那些从地下溢出的原油被石块圈成油池,油质黏稠,色泽黝黑,有的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油泡。一些当地人来来往往,用各种简陋的器材收集着原油。

“报——”

斥候飞马而来,奔腾的马蹄声打破了油池的平静:“大人,小的已经问过采油人,均无何琨的下落。”

“回去再查!”高千总下令,想着既然领了令,就不能让金主失望。于是他把将士们聚集过来,对空抱了一拳,“弟兄们,上头有令,就算把这片地界翻个底朝天,何琨此人也必须找到,活要见人,死……”

这死字刚出口,千总便觉得太重,回头看了看猫瓦,见她丧着个脸,赶紧赔不是。手足们领命而去。

过了多时,几个兵士在近处一小石片屋外围住一老朽骂骂咧咧,其中一个端起奥制曼利夏步枪就要往下砸。“住手!”千总喝住了兵士,“带过来。”

兵士将他推搡到马下,又给了他一脚:“这老骨头问啥也不答话。”

嘲风看他那拱肩缩背、步履蹒跚的样子,心有不忍:“老人家,向您打听个人,您可知道何琨将军?”嘲风作了一个揖,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心里颤动了一下。只见老汉的右眼已然是个空洞,脸颊下方连接着一道白色伤痕,映衬得他那张挂满皱纹的脸更加黝黑、沧桑。

老汉的嘴唇动了动,依然没有答话,抬起头来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猫瓦的身上。

他默念着,像!真是像!“小姐是武彻大人之女吗?”老汉慢慢地睁大了双眼,就连细密的皱纹也往四周拉开了去。

“您知道家父!他就在此地?”猫瓦又惊又喜!

“大人啊……”老汉的眼角湿润了,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他背过身去,拧了一把鼻涕,稳定了一下情绪,嘶哑地说:“武彻大人没在矿里了呢!”

一听这话,猫瓦张大嘴哭着喊道:“爹爹啊!女儿不孝,女儿来晚了!”随即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嘴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妹妹!”嘲风见状不妙,赶紧把猫瓦托了起来,往她的脉上摸了摸,拍了拍背,在人中处着力掐下。众人七手八脚地来帮忙,好大一会儿,猫瓦才恢复了知觉,又哭出声来。阿四拿了手绢杵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人家,何琨葬在何处?”千总心里好生沮丧,千里迢迢赶来,就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老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是三柱子为大人抹的眼,你们去沥青矿问问他吧。”老汉指着矿坑的方向。嘲风和阿四扶起猫瓦,就要往前走。

“小姐,等等!”老汉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武彻大人佩的小刀,您带回去吧!”说着,老汉一瘸一拐地走回小石片屋,不消一会儿就捧出一个包裹,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嘲风替猫瓦接过,轻轻抖开,暗色的花梨木刀鞘先露了出来,包着两道枣红色的铜箍,分外引人注目。刀鞘上端有个小孔,挂有别致的紫铜环子。小刀长一尺二寸,上部较直,下部微曲,刃部略窄。拔刀出鞘,刀锋闪闪发亮,铭文也寒光逼人,上血槽开至反刃处,下血槽直贯刀尖,刀刃上尚存有格斗的痕迹。

猫瓦一下子认出了这花梨木刀鞘,一把抓紧了。在她的印象中,这把小刀,父亲出门是从来不离身的。一舞动起来,钢锋狂扫千层寒彻,连缸中倒映的月影都要被切开似的。被这把刀勾起回忆,猫瓦的泪水似乎又止不住了。

出了黑油山,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往东北方向奔驰而去,换了两次快马,在次日下午到了两百里开外的苏鲁木哈克沥青矿。

“少爷,那远处似有声响。”阿四耳尖,此时他心里沉甸甸的,想着早点祭拜小姐的父亲为好。

“苏鲁木哈克其实是蒙古语,大概就是鬼山,意思是魔鬼出入的地方。”千总轻描淡写道。

“鬼山?”这个名字把阿四着实吓了一跳,他从小便怕这些神鬼之物。

“没出息,这儿当然没有鬼,只是地处风口,风沙大,常常发出尖厉的呼叫罢了。”嘲风别过头去。果不其然,说话间,大漠风起尘飞扬,瞬间便烟沙弥漫,怪异凄厉的风声呼啸而出,令人毛骨悚然,不由想起那可怕狰狞的魔鬼。

这沥青矿地界都是些小山,看上去像一座座城堡。采油人说此地便是矿场了,旁边湛蓝如洗的便是艾里克湖。

矿前朝阳的坡地上散落着几间低矮的、用石片临时搭起来的小屋,几名脸上似涂了黑油彩的矿工懒散地走动着。一只小土狗傻乎乎地看着来人,应酬般地吠了一声“嗷”,便继续收集着今日最后的暖阳,然后努力把自己蜷成一个标准的圆形,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寒冷夜晚。

小土狗身后的小山被十三道绵延两里多的黑色深沟劈开,这些黑色深沟宽的大约三尺,窄的还不到一尺,有些一直向下延伸,直到目光无法触及的地层深处。它们或间隔三六尺,或相隔三四十丈,随着山体的起伏,似黑绸带般指向远处的魔鬼城,一心想变成那听起来无比峥嵘的魔鬼城的胡须。

矿工都是边区的牧民和一些流放之人,采集天然沥青,卖给贫苦人家做燃灯和取暖用。大伙下了马,走近矿脉,仔细察看。经过白天的烈日暴晒,沥青地面就像凹凸不平的黑海绵,踩上去软绵绵的。

经阿四那么一叫唤,大家仔细一听,果然不远处有“嗒、嗒、嗒”的声音。

“那是挖矿的声音。”千总说道。

鬼打墙

顺着声响,众人绕过主要的矿脉,来到一处背阴的山丘下。

时值黄昏,这里显得更加幽暗。大伙往距离地面四五丈的矿脉俯视,只见下面昏昏暗暗,黑漆漆的天然沥青夹在土层之中,厚度仅为二尺余,矿内还有人正侧着身慢悠悠地凿着沥青,身上沾满油泥一样的沥青粉尘,偶尔发出“噼啪”声,一些大片点的沥青块掉落了下来,被旁边的人捡起来装进柳条编制的筐子里,他的双手只有指甲是白色的,就和他的眼白一样醒目。

“三柱大爷吗?”阿四看不清那人样貌,就感觉应该要往辈分大里叫,“向您打听一下,何琨的灵柩葬于何处?”矿下没有人搭理,莫非是哑巴?阿四心想。

嘲风见状说道:“下去问问他们吧,可能没听到呢。”众人附议。

“公子千万小心,我就不下去了。”千总看着黑幽幽的矿坑心里发毛,说得吞吞吐吐,旋即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我去矿工棚子帮小姐打听别的。”

“胆都缩回去了,这有什么好怕的!”阿四口中颇看不起这厮,脚下却阵阵发麻。无奈大话说出口,只能走在最前头,身后是嘲风拉着猫瓦,几人也学着矿工,侧着身慢慢往矿脉下走去。千总和其他兵卒则去几个小屋打探消息。

走入巷道还不到几丈深,大伙就觉得有所不同,地面上全年干旱少雨,下面却湿漉漉的,凉飕飕的水不时溅到脸上和手上,水滴在岩石上,远远发出“咚、咚”的声音,在巷道深处回荡。

越往矿脉深处走,环境越暗,阿四越走越慢,口中不断提醒着:“小心脚下,把脚踩稳了再挪步子……”

好不容易到了原先那矿工采凿的地方,却发现他们又往深处去了。就这样戏剧般地追追赶赶,总靠不近。大伙的双眼因黑暗而大睁着,眼前越来越暗。

下脚的地方也越来越滑,嘲风转念一想,可能是出坑道的矿工背负着重物,长年累月地摩擦所致。

“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么走下去也不是办法。”阿四之前为了在小姐面前不丢脸面而硬撑起胆子,但在这种狭隘的空间,也不免心里打鼓,走起路来抖抖索索的,眼下似乎遇到一个下坡的地儿,下脚处湿滑,竟不好收脚,只能越走越快。不知不觉间,三人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嘲风和猫瓦还相对近一些,阿四已经远到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

拐过一个弯来,光线竟亮堂了些,却感觉非常沉闷,无处不在的压抑。嘲风有些迷迷糊糊,想回头看一眼猫瓦,别又走散了。

人竟不见了。他张口喊了几声,声音散了开去又很快被吸进矿壁。他踮起脚找阿四,也看不到人。嘲风有些发慌,借着岩壁反射过来的微弱光亮,他停了下来,靠着岩壁,左顾右盼,这里空无一物,只剩下一个狭隘的空间。他下意识地转身过来,想从岩壁上找找线索的时候,岩壁不见了。

嘲风心想是不是中了什么迷魂香,找错了方向,可自己就像身处荒原恶地之中,四周亦暗亦明,怎么也找不到参照物。他摸索了几圈,时而加速快进,时而东走西顾,累得气喘吁吁,突然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走动,还在原来的地方。

“糟糕!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嘲风揉了揉双眼,仔细观察四周,只见矿道一片晦暗,除了矿顶的点点反光,根本无他物可对照,加上道路湿滑,坡度又小,人在其间上上下下分不清楚,知道是走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撞鬼了。想到此处,嘲风登时醒悟过来,暗道这矿道也有怪力乱神。

想明白了机关,嘲风淡定下来,打定主意就在原地等其他人来会合就好,既然都是一个闭合的路,众人早晚会发觉。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女子软腻的声音:“小嘲风,小少爷?”是葵?嘲风周身一激灵,她也在此?但这断然不可能啊!他的脑子闪现出百十个可能性,荒诞且不真实。

嘲风的嘴角轻轻抽动,双目瞪得比铜铃还大,那份灼热仿佛要迸发出来,照亮这昏黑的岩壁。他将原地等人的念头置之脑后,束紧腰带,活动肩腕,循着声音的大致方向,慢慢地走过去。岩板依旧湿滑,眼前似乎又是一道道黑墙,但他不愿意停下,不甘心放弃,索性就这么摸索着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脚下一软,感觉有所依靠,一下子就迷迷糊糊靠过去了。

昏睡中,嘲风似乎看到自己在沧海之下,被西关那条坠龙紧紧追赶,那条龙满口尖牙利齿,眼看就要将自己吞噬。他心如磐石,知晓这一切是在虚无之间,龙不可能伤害到他,干脆张开双臂,露出偌大空门,想要竭尽全力,一拳打在龙头处。想法之奇,嘲风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事情却不如嘲风所料,那狂龙势如破竹,圆扁的大舌两侧全是巨齿留下的凹印,真切得不像话,人的拳头岂有染指之地?只是煞气,就已经使嘲风的手臂肌理分裂,周身鲜血喷洒出去。危难之中,似乎是葵姐姐一把将他拖出水,但这个速度太快了,他被挤成了一条鱼,来不及吐出胸腔中的空气,便急速地向光亮处冲去,他感觉胸口越来越受压迫,立时就要炸裂开来。

“啊!”

嘲风突然睁开眼,眼前是慌了神的阿四,和正按着他人中的猫瓦。看少爷醒来,两人都松了口气。

“少爷,您就站在这拐弯处,像溺水一样,呀呀喊着,竟然还用手脚撑着岩壁,往上蹿了两丈高!”阿四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结结巴巴地说着,少爷暴涨的体术让他匪夷所思。

“这鬼打墙,就是要正对前方撒上一泡尿。上回赖三去给他爹上坟,就……”

“闭嘴。”嘲风恢复了神智,“上面有人说话。”

地面果然传来非常大的说话声,似乎是高千总:“下面没人了吧?”“没人了,可以开饭了。”又有人应道,可这声音显得很遥远,也很沉闷。

“我们不都是人吗?”阿四心里恼火,声音也显得空荡荡的。

“这是什么?”后头的猫瓦突然开了口,声音有点颤抖。

大家扭过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石中神龙

嘲风背靠着的那片较平坦的沥青岩石上,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原本漆黑的岩石,突然显示出了轮廓模糊的影像。随着薄薄的灰雾飘起,显影越来越快,强光和阴影部分同时显现,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湖泊的远景,空中有一只巨大的飞鸟,岸边还有成群的巨兽,远处出现了灰色的模糊山影。随着反差越来越明显,画像的层次也逐渐丰富起来,甚至还出现一些类似碎银的质地,忽明忽暗。

“这里面还有画儿?千总没说过啊!”嘲风觉得新鲜极了。

“这是神、神、神龙?”阿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突然闪现的巨大兽影,震惊道。

“龙在这里面?”嘲风睁大了眼睛,不敢去触碰,但实在暗了些。

阿四见状,便下意识掏出火镰,想借点亮光看个究竟,“啪!啪!”他双手抓住火镰和火石狠狠地撞击,打火石的中间冒出了点点火星。

“灭!灭掉!!”嘲风看到火星,失声叫起来,“沥青怕火!”

阿四被吓得丢掉了火镰,就在这瞬息亮起来又瞬息暗下去的一霎,其他人的眼睛都好似被岩石勾了过去,嘴巴微张,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起来。

眼前的沥青岩中间出现了苍白的亮光,越来越亮,原本静止的湖面,似乎瞬间活了起来,并掀起滚滚波涛。岸边的地面很快被淹没在湖水中,浓密的积云逐渐显出金色的轮廓,蓝天白云现出了澄洁的本色,空中的飞鸟与湖畔的巨兽,也似乎被施了法术般,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当猫瓦看到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也闪动着阳光时,众人只听见巨大的涛声,抑或是巨大的轰鸣声,从画中如雷般迸炸开,一切就像被火烤了般翻卷起来,又好像被洪水浇了般崩溃了去。

那画中赤红的烈日闪烁起夺目的光芒,所有一切都化成一只猛龙,仰首咆哮,喉咙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声。最后一股混沌的天地之气把大家笼罩起来,眼前一黑,大伙儿顿时就没了知觉,整个过程在电光石火间就完成了。

面前这块已经暴露出来的亿年前的沥青岩就像一块巨大的感光板,在某个平常如斯的午后,出现了令人震撼的场景。只看到一道接一道锋利的闪电在岩矿上空烁然而现,每一道闪电都闪耀着奇异的蓝紫色光芒,直接击打在沥青岩上。闪电甚至还劈到本地的火山上,岩浆中的带电硅也活跃起来。在一连串不断炸开的滚雷的伴奏下,沥青岩莫名地记录下距今一亿年前的龙之盛世。沥青岩并不知道它记录下来的是什么,它们如何地清晰过,如何地模糊过,只是默默地封存到漆黑的岩石里。

往后的时空循着自己的轨迹继续游弋,在一亿年后的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利用沥青矿形成的平行时空的交会点,在火镰的诱导下,释放出惊人的能量,时空顿时交错,通道张合之时,那一行人,齐刷刷地瞬间消失了。

这次交错的时间是大清暮年,公元1900年的某日傍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嘲风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空气惊人地潮湿与新鲜,阳光温和地抚摸着自己的肌肤,眼前是如此地绿,翠绿、深绿、浅绿、草绿、嫩绿,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想把绿色去掉少许,再度睁眼时,身旁的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只见他躺在一棵巨大的子孙树下,身旁是扎人的苏铁丛,低矮处全是各种蕨草。

嘲风扭头看见猫瓦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凝视着不远处,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他的心绪完全迷乱,还被时空转换而导致的错乱感折磨着。

“哥,你醒了。”猫瓦走了过来,将他扶起来。

“我们这是……”嘲风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伤着就好,歇着吧。”猫瓦眼底流露出一种不确切的恍惚感,又走开了。

“我们这是死了吧!”嘲风有些恍然大悟!他回想起是怎么落到此般境地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吼了起来,“阿四呢?你要去死,何苦拉着我们同去!”

没人搭腔。阿四不见了。

片刻后,“哥,你没死,咱们都没死。”猫瓦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走了过来,对嘲风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接着说,“没死才是最古怪的……”

换了人间

当时空穿梭回白垩纪时期的苏鲁木哈克,后世茫茫的戈壁、漫漫的荒滩已还原成浩瀚的湖泊,而在更西边的地方,则是一片汪洋大海,叫塔里木海,形状就像一个朝西开口的大喇叭。

此刻的苏鲁木哈克,湖面浩瀚而平静,像一面碧绿色的镜子,映着朵朵浮动的白云。它肃穆地掩映在茂密的林地之中,水天一色,浑然一体。湖中耸立着一些岛屿,岛儿不大,但郁郁葱葱,岛边缘的植被已经茂盛到过于拥挤,以致不少树根都闯出泥土,剑拔弩张地戳向空中。

湖畔边的一些水鸟正在活动,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看上去像鸻鹬。只见一些鹬鸟将长喙插入泥中,靠喙对食物的感觉来觅食;另外一些鸻鸟更活跃些,它们快速奔跑后再来一个急停,专门吃那些在滩涂表面上还来不及躲入泥沙深处或浅水中的小型螺类、蟹类、蠕虫,等等。

猫瓦一句“没死才是最古怪的”,使嘲风无心欣赏眼前这个生机盎然的绚丽世界。从时空的旋涡中缓过劲儿后,他跑到了沥青矿上,此时的矿山也大不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开采过的痕迹,所有沥青岩都黑乎乎地插在岩石中,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去重现当初的情景,侧身走过、正常路过、倒着走过,甚至壮起胆来弄了点火星,沥青岩也没有现出丝毫异状。

“我感觉我们像是被吸进了岩石似的,刚刚又去试了试,却没什么反应。”嘲风喃喃自语,他弄不清楚为什么打个火便换了个世界,但阿四又在哪里?可怜的阿四就这么没了吗……对了!还有那些兵士!阿四一定是找千总来救我们了。嘲风此时万般无奈又夹着无名火,“为啥这矿山差不多,却凭空多了这么多艳绿的物件!”

艳绿!嘲风眼前突然闪现出异兽琉璃的身影,以及他和猫瓦偶遇至今的种种巧合。如果换一个角度,比如这都是设计好的棋局呢?“这就解释得通了!”嘲风一愣,不禁脱口而出,心头的无名火烟消云散,本来不安的心突然就踏实了。待得片刻,他心中雀跃起来,感受着异世界的微风轻扬,对即将开始的冒险充满了期许。

“哥!”

无人应声。

猫瓦想着再宽慰下嘲风,稍微急了起来:“哥哥!”

“猫瓦。”半晌,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出了声音,猫瓦绕了过去,看见嘲风正盘腿坐在树前。他的眼光远眺到地平线之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没有着落点,却一脸入定的模样。他抬头看着猫瓦这副模样,忍不住好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这绿如琉璃的戈壁滩还急匆匆的样子,难道黄沙漫道才适合你?”嘲风伸手将身旁的包裹丢了过去。

猫瓦听到琉璃两字,心里一跳,浑身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伸手慢了一拍,愣是在包裹快落地时才抓住,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只是强忍着内心的骇异。

“当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想想怎么活下去……”嘲风也不看她,无事般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沉稳的神色,与刚刚那个六神无主的少爷判若两人。

猫瓦为他的胆量吃惊不已,反而思索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哪里失态了。额头隐隐发热之余,她发自内心地佩服他:“这认来的哥哥,果然不是寻常角色。”

平复心绪后,猫瓦不紧不慢地把爹爹留下的小刀绑在刚刚砍下来的一根木棍上。“嗯,没错,我们先清点一下武器、干粮和物件,然后找点东西吃。”她无暇细想,只怕露出马脚反而纠缠不清。

两人把东西一凑,尚有鲁格自动枪两把、马刀一把、火镰一个、银票一沓、熬粥小砂锅一口、大地鱼干几块,虾皮、海蜇皮、脆花生、薄脆各一小袋,各种调料少许、小菜刀一把、小雨伞一把……“阿四这是摆摊啊!他背着这些玩意儿怎么走,怪不得走丢了!”猫瓦说完才觉得不妥,未免太不顾少爷的心境。嘲风却只一笑,淡然道:“是乱七八糟,想必是想给我做粥。”嘲风一副平日里纵容她顽皮胡闹、瞎说八道的神情。

猫瓦心里更没底,自己找了台阶下:“现在锅具倒也派得上用场。”

“子弹一定要节约,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补给得到。”嘲风说道,“能用刀就用刀吧,我们先弄点东西来吃。”

话音未落,猫瓦突然一声尖叫,空中一道黑影掠下!

蔽日飞龙

嘲风猛一回头,只见天际一道迅疾的黑影闪现。

“啊呀呀呀……”

一只怪鸟尖叫着扑下来,它的嘴巴酷似一把翘起的钢锥,绕着血色条纹的尖喙上布满刮痕,嘴中短粗的牙齿显得面目极狰狞;眼窝里俨然是两个墨点,杀气十足;头顶还有一个波浪状的脊冠,在阳光下显得有点透明,现在也因为激动而变红。只见它张开了恐怖的大嘴,钢锥呈现着血一样的鲜艳色泽,直向猫瓦冲来。

“低头!”嘲风蓦地大喊一声,他来不及多想,拔出马刀,一个箭步冲上去,刀口向上,朝怪鸟劈出一道弧光。

那怪鸟见猎物有变,意识到了危险,旋即把翼膜向两侧张开,翼小骨同时支撑起前膜,很快把俯冲的速度减了下来,“啊啊……”叫了几声,从另一侧飞走了。

袭击到撤退的时间短得令人诧异,等两人回过神来,空中只剩下一个暗影。

但它的叫声吸引来了更多怪鸟,原本在湖面上某个岛屿盘旋飞舞的怪鸟,又分出好几只,一齐俯冲过来,它们都长得差不多,只是翼展更大一些,也更加肆无忌惮。

见怪鸟再次来袭,嘲风举枪就射,子弹在轰鸣中飞出枪膛,射穿了一只怪鸟的翅膀。猫瓦也反应过来,她捡起长刀,半蹲在嘲风的前面,一跃而起,利落地挥动长刀,连人带刀向空中的怪鸟切了过去!

她看到子弹从怪鸟的翅膀穿过,瞬间从另一面飞出,而那家伙竟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寻找子弹是从哪儿飞来的。这想必是史前动物第一次遭遇亿年后的子弹袭击,比起子弹,这些枪支发出的巨响更让它们震撼。

“中了!”嘲风喊了一声,冲在最前的怪鸟被击中翅膀后,飞行的动作越发不顺。猫瓦看准时机,一刀贯穿了它的躯体,怪鸟在空中用力扑腾了两下,一头栽倒下来。

巨响并没有吓跑怪鸟,反而惊起了一岛栖息的倦鸟,它们一大片一大片地从礁石处、悬崖边一蹿而起,哗啦啦、扑棱棱地飞到空中盘旋着,和着拍打翅膀的声音和叽叽喳喳的叫声,好不热闹。

嘲风和猫瓦诧异地看着这惊人的一幕,慑人的恐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眼前的怪鸟何止百只,远处沙丘后面好似卷起乌云,那是数十万只!数十万只怪鸟似乎闻到了血腥气,向嘲风站立之地疾速飞来。猫瓦杵在地上,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对嘲风大喊一声:“钻林子里!”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跑。嘲风瞬间想通了道理,跟着猫瓦往林中没命地奔去。

天意弄人,刚刚掉落的长刀就戳在通道上,嘲风“扑通”狠狠地摔了下来。

片刻之间,一股土腥气袭来,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脚爪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嘲风直抓过来,快得来不及闪退。嘲风在地上翻滚着,企图让怪鸟无处发力,无奈怪鸟数量太多,速度惊人。那些先行扑杀嘲风的怪鸟,错失目标后还不及起飞,就被后来者活活压入地面,成了同类的爪下冤魂。

怪鸟争先恐后地扑向嘲风,嘲风只觉眼前日月无光,鱼腥味、血腥味扑鼻,耳边是一阵嘈杂的扑翼声。突然,他背后一凉,整个人竟然被怪鸟的大爪钩起,腾空而上,往大湖的方向飞去。

嘲风双唇紧闭,咬紧牙关,咽下那一声咒骂,劣势之下,他反而空前冷静,思路也清晰起来。怪鸟钩着一人始终飞不上云霄,仅在四五丈的半空中浮沉,如果能找到一个软沙丘或一汪湖泊,舍命挣扎或许还有逃生的机会。

只可惜天未遂人愿,嘲风尝试着扭了扭胯部,马上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危险。这些怪鸟本来就没什么集群协同能力,在空中四处乱拽,自己纵使有气力,也如同铁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情急之下,他在身上一顿乱摸,然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佩刀、手枪都在腾空前后掉落在地,只有捆在腰上的阿四的行囊还紧紧跟着他,可那些鱼干、虾皮、脆花生……

“想必要成为怪鸟分食自己身体时的调料包。”嘲风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我命丧于此,也未免太……”

“等等!调料包?”嘲风灵光乍现,忽然省觉。

他胸膛里怦怦直跳,轻轻伸手,生怕惊扰了怪鸟,探入行囊,紧紧抓住了一大瓶胡椒粉。他余光瞥去,赫然看见湖水拍打岸边,击起朵朵白浪,遂把心一横,拔了瓶塞,将整瓶胡椒粉一点儿不剩地撒向怪鸟群中。黑灰色的雾霰“唰”地笼罩住那些狰狞的面孔,怪鸟屏息不及,将胡椒粉吸入口鼻,脚爪下意识地护住面门,痛苦地翻滚着,哪里还顾得上爪下的猎物,整个身体往上缩去,快快腾空远去……

“哥!哥?呀!你快穿上!”

猫瓦穿过丛林,一路追赶到此,却看到嘲风躺在湖滩上仅用树叶遮盖住隐私之处,近乎赤裸地在林子边上晒着衣物。

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小脸羞红,捂住双眼,心头一阵狂跳:“你还不快穿上,我再不理你啦!”

嘲风闻言赶紧起身披上衣物,他没料到猫瓦这么快便寻了上来。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尴尬地坐到一起。

嘲风的胸口不再扑通扑通地狂跳,方才空中的生死相搏,危机感之强烈,此生从未有过。而他平时的搞怪机灵,对事物去芜存菁、快速洞察的能力让他在生死关头终经汰选,硬生生挡下了这史前杀机。

猫瓦见他捡回一条性命,粉面也是一阵煞白,准备坐地歇息,谁知这本能的一蹲,小脑瓜直往后仰,直愣愣地撞上嘲风的胸口。嘲风忙将猫瓦扶起,看她周身无伤,双颊绯红,吐出的气息逐渐平稳。嘲风也放下心来。

可那到底是什么怪鸟?嘲风的好奇心很快盖过了疲惫。他找回马刀,往前面的灌木丛寻去。从空中掉落的几只怪鸟此时还没有完全断气,嘲风走了十余丈,很快就发现了它们。

“这可真是个大家伙!”嘲风暗自感叹,眼前的怪鸟两翼相连有近一丈五宽,单单脑袋就长达十五寸,要是被这玩意儿戳到,恐怕小命不保。嘲风心里一阵后怕,走上前去一刀插进怪鸟的胸腔,怪鸟蹬了两下脚,咽气了。

还是有点不对劲儿,嘲风从开枪就觉得有点古怪,他端详着怪鸟的尸体迟疑了半晌,恍然大悟:“对啊!羽毛呢?”只见眼前的动物全身只有细细的绒毛,耷拉在地上的翅膀长着蝙蝠一样的翼膜,从被击穿的地方看,相当地薄。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蝙蝠?原本以为传闻中的吸血蝙蝠已经够可怕了,现在还冒出这样的玩意儿。”片刻,嘲风突然觉得有点沮丧,“只怕也吃不得。”他原以为这掉落的大鸟或许能解决目前的饥饿。

等等,这蝙蝠的脑袋,似曾相识,越看越熟稔,嘲风自顾自道:“这形状十分眼熟,我从前定是在哪里见过。”

嘲风正想得出神,却听见猫瓦的肚子传来“咕”的一声,才想起今日两人几乎粒米未进。

两人相视一笑,拖着长刀很快叉来长着厚重鳞片的鱼儿,在林地边生起了篝火。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他们的脸颊。

嘲风把鱼肉用小刀剔下来,胡乱地塞到嘴巴里,他不喜欢这样粗糙的烹制手法。胡乱吃了几口之后,他把一根枯枝送进篝火里,小小的火苗沿着枯枝蔓延了起来。

夜深了,月光洒落,湖畔映得分外清明,虫儿如弦般低鸣。

身旁篝火熊熊,嘲风擦着枪,眉头紧锁,消失的阿四、遍地的绿色、从容的猫瓦、凶猛的怪鸟,处处昭示着此地的诡异,未来满满的变数并没有让他感到亢奋,只有淡淡的伤感。

他不知道,此时一道巨硕的黑影正受到鱼腥味的诱惑,在不远处潜伏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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