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指数 ····
浦东机场
雨
一天是永恒的缩影。
——爱默生
当我西装革履地提着手工定制的公文包走进上海浦东机场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精英区特派的交流使者,我清楚地知道我新的人生就要开启了。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要登上维珍航空的班机,在飞行十三个小时之后,我就要用英语与这个世界交流,这一切终于还是要发生了。那一天我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与世界博弈成功之后的光芒,我甚至自恋地觉得整座浦东机场都被自己照亮了。
入关前,我拿出手机给我爸打电话,电话是占线的。
这是两周来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前些天我们因为“波兰总统专机”坠机事件发生了争执。我是后来和很多同学交流后才觉得,和自己的父亲成天交流这些是一件特别“另类”的事情。
我和父亲在国际政治观点上总是有一些不一致,父亲的许多观点我不能认同,但当父亲看到我为了正义据理力争的时候,我总是能在他脸上看到耐人寻味的表情。他很满意我的成长,他总是和他身边所有的朋友炫耀他对我的教育经,他觉得我完全成了他需要我成为的模型,就像他做的琳琅满目的模具一样,他在我人生里扮演着绝对的启蒙师的角色。
入关前,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爸爸,谢谢你终于成就了我。
可惜电话没拨通,于是我把手机放到了公文包里,顺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瓶喷雾和一张创可贴。我把喷雾喷在新买的硬皮皮鞋的磨脚处,这世界上应该没有太多人知道,对于磨脚的皮鞋还有这样的喷雾可以对付。然后,我在已经贴满创可贴的脚踝处又加了一张创可贴,隐隐约约地,我看到之前贴的几张创可贴都已经因为血的浸透而变成了橙色。
妈妈喜欢我穿正装的样子,她说被束缚着的我浑身散发着一种家教严谨的迷人气质。
为了这种气质,许多年前我便开始流血流泪。
事实上,当大多数人把成长描绘为进化、蜕变、学习的时候,成长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灵魂泅渡,无数次我都以为我会在泪水中溺亡。打断我思绪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她戴着耳塞,看着我的脚后跟发出了一种诡异的叹息声:“啧啧啧!”我看了看她浑身松垮的打扮,只上下扫了她一眼就已经彻底击败了她。
多年后想来,当时的场面滑稽透了,别人或许早已经把我可怜得一塌糊涂。
突然,我身边传来一阵啜泣声,我转头一看,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周围围着一群亲戚为他送别。
在哭着喊他“宝贝”的人应该是他的妈妈,男孩欲拒还迎地抱了抱他的妈妈。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抱住了他们母子俩,应该是男孩的父亲,但男孩立刻极不情愿地弹开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我心想,小子,出国后有你悔恨的。
我看到他手上拿着和我一样的维珍航空的登机牌,便知道了他是同行的伙伴。
“好啦,妈,你放心吧!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事的!你看看人家,都没家人送的。”说完他们全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咳了咳,受到表扬的时候我总是会这样反应。
比如,我六岁开始一个人在私立学校生活,我妈妈夸我独立的时候。
比如,我因骨折独自在学校宿舍生活,老师夸奖我坚强的时候。
再比如,我奶奶去世,爸爸觉得男孩子哭哭啼啼不像样,我硬是没哭出来的时候。
“你是去工作的吧?也是去英国吗,孩子?”他身边的一位奶奶问我。
“我吗?”我指着自己问。
“奶奶,他一看就比我小,怎么可能是去工作的呢?”那个男孩说完冲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是去念书的!”我走了上去伸出手准备和奶奶握手,顺势看了一眼那个看上去明显比我稚气的男孩的脸蛋。
老奶奶眯着眼看着我,并没有想和我握手的意思。她仔细地端详着我,接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男孩急忙上前了一步握住我的手说:“你好!”
“你好!”我看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开始默数:三,二,一。
然后松手,OK,完成握手的礼节。
“你去了几年了,孩子?我们家徐朗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如果他需要什么帮助,你要多帮帮他啊。你父母呢?”男孩的妈妈急忙上来和我打招呼。
“哦,没问题!我父母没过来送我!”
“你经常去英国是吧?父母对你应该很放心了。”男孩妈妈继续问我。
“不,我也是第一次去英国。”
“啊?那你父母怎么能不送你啊?”男孩妈妈说完后便把脸转到了男孩奶奶的方向,男孩的奶奶瞪了她一眼。
“我从小就擅长独来独往了,没什么怕的!爸妈从来不接送我的啊,我又不是不能自理的婴儿。”我说完又清了清喉咙,骄傲成了一只火烈鸟。
“就算你八十岁,做父母的也放不下心的,你爸妈也真是的!这都出国了,工作再忙也得来送一下啊。”男孩妈妈显然没看到男孩奶奶的眼神,继续愤愤不平。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尴尬,但却依然微笑迎人,这便是迎战时最好的姿态。
你要知道,当年我妈和我爸因为突如其来的小三闹离婚的时候,在民政局就是这样的姿态。
每个周末父母接孩子回家而我没有人来接的时候,我躲在床底下,即使没有人看到,我也是这个姿态。
机场传来的登机提醒给了我一个离开这个窘境的机会,我和众人挥手再见,走进了海关。
我在安检口排队的时候,徐朗突然追了上来,他跟在我身后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妈……”
没等他说完,我就抢先说:“你妈当然没有恶意,最多算是一种偏见吧。偏见是自己个人主观的意向,也是一种自由。我尊重自由,尊重你妈,所以没事。”
队列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轮到了我,我冲海关工作人员笑了笑,把电脑从包里拿了出来,脱下了外套、皮带、皮鞋递给了海关工作人员。
徐朗在身后补了一句:“你是学哲学的吧?你刚不是在骂人吧?他们说哲学系的骂人你永远听不出来。”
我一听,转过身对他说:“当然不是,任何一种的自由在合法情况下,我都是尊重的,你别误会。”
“呵呵,你说得这么深奥呢。你哪儿人啊?”他说话的内容平平,感觉却挑衅味十足,就像在问我“你什么人啊?你以为你谁啊”。
“南方!”我回头说了一句,走过了安检门。
“是吗?我北方的,青岛。”徐朗随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类的杂物放在筐子里递给了海关工作人员。
“青岛飞到上海坐飞机?”我举起手继续接受安全检查,海关人员两只手在我身上滑来滑去的感觉实在让我觉得不舒服。
“嗯。来这里直飞,很奇怪吗?”徐朗走到我旁边,也举起手接受安全检查。
“没,我以为你们北方的都是从北京飞,北京比上海直飞伦敦少了两到三个小时。”我走到安检机器后面把电脑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你们北方?你喜欢这样区分中国吗?会不会略带歧视色彩了?”徐朗拿起我的外套递给我。
我接过外套穿起来对徐朗继续说:“在我的理解里,歧视应该是在双方地位、利益、身份、习惯诸多方面产生巨大差异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一种低级情感行为。那么,你觉得我们南方和你们北方的巨大差异在哪儿呢?”
“你这句‘你们北方我们南方的’,我就不喜欢,还是觉得你的话有歧视色彩。”徐朗继续和我辩论。
“这是你的手机,我的手机在那个筐里,帮我递一下。顺便问一句,我这样说话有没有歧视你手机的嫌疑呢?因为我用了‘我的’‘你的’这样的定语。”在辩论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准备给任何人让道,说完我提起公文包走出了安检通道。
徐朗又一次追上来对我说:“哈哈,你赢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肯尼。”
“啥?”
“沈肯尼。”
“生什么?”
“没事,你怎么开心怎么叫吧!”
“好啊!有一套,小子。”
“就当成是称赞吧,嗯。”我和徐朗一边说着一边朝登机口走去。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我爸爸发来的短信:刚爸在忙,上飞机了吗?
我:没呢,和一个同学在聊天。
爸爸:记得你小的时候爸爸给你讲的富豪的故事吗?那是一个用人际关系建立起来的企业王国,你现在身边的人都是人中之龙,要学会建立人脉,他们就是你以后的财富。
我:好的。
爸爸:儿子,你真棒!爸爸为你骄傲。
我:谢谢爸爸!
徐朗斜眼看着我的手机说:“和你爸爸还说谢谢?”
“嗯,你不说吗?”我理所当然地问徐朗,显然我对他的提问更加诧异。
他从包里掏了个东西,伸出手,握着拳似乎想递给我什么东西。
我握着手机,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接着说:“徐朗是吧?话说回来,每个自然人都应该尊重其他自然人的隐私权,比如私人信息。你不能因为你能看到我的手机屏幕,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被赋予了这样的权利。”
“我只是想给你一张英国的电话卡,我在淘宝买的。”徐朗打开手掌,手心中央有一张手机SIM卡。
“不需要!我到了英国自己买吧!”我有些尴尬,说完我们已经走到了登机口,我找了个距离登机口很远的无人区座位坐了下来。
徐朗坐到了我身边,把电话卡放回了书包里,继续用一种观察小白鼠的眼神观察着我。
半晌后,他问:“阿尼,问个问题,你不累吗?坐飞机还穿这么正式?”
“不累。谢谢。”
“你有社交恐惧症吧?你不喜欢人多?”徐朗支着下巴侧着脸看着我。
“你说的是密集人群恐惧症吧?”我低头玩手机。
“天啊,你一定是单亲家庭的吧?”耳边继续传来徐朗无休止的询问。
“是啊,爸妈离了,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侧过脸对他眨眨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看我问的什么破问题,换一个,你一直都这么直……直……直接?”
“不然呢?我应该弯一点儿?”
“我觉得对于你,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
偌大的机场候机厅里,嘈杂的人声和扩音器里机械化的提示语音像是汹涌的洪水将人卷入深渊,海水漫过颈部,疯狂地涌入不同人的嘴巴、鼻子和耳朵里,脖颈像是被绳索紧紧勒住无法呼吸,想要尖叫,想要挣脱,或许我真的有某一种自己尚未察觉的恐惧症。徐朗见我没打算继续和他深聊,便低下头自行玩起了手机游戏。看着眼前令人厌恶的一切,我站起身,走到了护栏边上。落地窗外细雨绵绵,天空阴沉着,隔着玻璃窗也能感受到室外空气的湿意。偌大的停机坪被大大小小的飞机占得满满的,许多飞机在繁忙地起落,它们一天天按既定航线徘徊于世界每个落地港口。每一次的起飞是离别,每一次的降落是相逢,牵挂、祝福、留恋、忧伤萦绕在每个人心中,无论悲喜,人生还是按计划到了这一天。
我打开手机,滑动屏幕看着一幕幕曾经,照片停留在被我用眉粉化妆成中年大汉的妙龄女子Carlos那一页上,恍惚间,还记得她为我的故事流泪动容的样子,接着是总用夸张装扮调侃世界的精神病院女护士“保安哥”和手持鲜花眼中带着泪痕的沉伦。我不在,只期许沉伦还会在人潮涌动的街头遇见许许多多个我。继续翻动照片,我看到了曾经一个个轮廓分明的面容,他们在我的身上和世界里都曾经留下过伤痕,伤痕的作用可能便是积累到今天让我一个人在机场防护栏前失意迷茫。
我知道我沈肯尼有一天一定会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的,带着满满的遗憾和悔恨,像一只寄居蟹一样拖着沉重的负担,只身潜逃。我还没完成约定,和自己的,和别人的,我以学业之名逃避了所有,既定的、友善的、真心的,我都辜负了。
我翻出Jen和沉伦的手机号码,反反复复地数着号码尾数,我想对他们说句对不起,我曾经答应过他们不去英国的,辜负他们似乎成了我背信弃义的最好证据。
最后,我把手机号码簿一滑,停到了爸爸手机号的页面,想了许多话要对我爸说,最后,我发了个短信给我爸:爸,戒酒这件事你已经对我承诺了许多年,你从来没做到过。我也不指望你能真戒掉,但爸爸以后少喝酒吧。暑假回来的时候,你让我抱我“弟弟”,可能因为他不是你和妈妈生的,我拒绝了,一定伤了爸爸的心吧?对不起!我没真正意义上恨过你,爸。最后,请爸爸遵守诺言,不会再去骚扰妈妈了。
然后我给我阿姨(我爸爸的新太太)也发了个短信:恨过你是真心的,怎么可以在我身边装作我朋友那么久之后,上了爸爸的床,最后和我爸爸结婚了呢?这几年一直试着去理解你,虽然现在依然没有办法做到,但至少没再像以前那样憎恶你了。我和阿姨定个约定吧,只要你真心对我爸爸好,我有一天一定会喜欢上你这位后妈的。
接着我给沉伦一直处于离线黑白状态的QQ留了言:真不打算再上线了吗?因为我选择了去英国,你就能选择消失不见?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们又谈崩了。你一定要好好休养,事情还没到尽头,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对你,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发完信息后,我把手机关了,转过身,注视着低着头玩手机的徐朗。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朝我笑了笑,我也机械地朝他笑了笑,视线却变得模糊起来。
浦东机场的天花板在我看来是一块倒挂的钉板,无数密密麻麻的钢柱像一根根巨型钉子悬在众人头顶。我盯着那些钉子,它们也“盯”着我,不过是在往我的心里钉,我又一次体会到那种锐痛。因为灯光,也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眼前开始不自觉地氤氲起一层水汽,头上的灯光也在一片雾气中变成了闪烁的星空。
可是哪有这么刺眼的星空,过分的光亮甚至让我开始觉得恍惚,我开始想象头顶的圆柱会突然倾倒出烈酒,我要找个能陪我喝一点儿的人,而这个人能听一听我的故事最好。
我走回座位区,坐在徐朗旁边的座位上,眼神涣散。
徐朗急忙从书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我说:“想家随时可以和家人视频的,现在通信都这么发达了。”
机场传来最后的登机广播,我的心也传来告别的声音,在爱来临之前,我还未曾认识爱。
在迈向登机口的间隙,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块土地,这被细雨抚摸着的土地,与被明亮灯光照射的机场大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座孤傲的建筑一如过去的那些年,凛冽、孤冷。对我而言,离开这个承载过我所有爱恨记忆的城市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它仍充满了混沌,但是,在我心里,伴随着离开,它已被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