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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七天假,我在学校一个人过的。
宿舍其他仨孩子临走时眼泪汪汪地嘱咐我:你可别饿死了,这年头养个宠物不容易呀。
孙姜打来电话问,为什么不回家?我牛哄哄地说:这里有足球村,家里有足球村吗?孙姜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家里没足球村儿,那不是有个寡妇村儿吗?
他跟我混久了,说话难免带上点东北腔。
我跟他一起笑,然后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处处无家处处家,你别管我。孙姜叹了口气说,这么好一孩子,命咋就那么苦呢。
这话他一年前说过。当时我境况忒惨,要不是承受能力够强,今年清明我就可以收到纸钱了。那以后再遇到妄图打击我的人,我就会诚挚地劝他:省省吧,多年的打磨与锤炼,早已将我塑造成一面肉盾。
假期食堂不卖饭,我在校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钱花得贼溜快,很快沦为一个贫民。
杨思冠说过,他基本上每晚都在卡萨布兰卡,欢迎我随时蹭饭。可我还不乐意呢,作为一个憧憬爱情的美少女,见了这种和老婆过着各自逍遥的生活的男人,实在觉得寒心。杨思冠听了我的指责,长叹一声说:“小白,我并不想这样,可她根本不了解我……”我猛点头表示深刻同意:“对啊,她要是了解你每晚都在酒吧泡MM,早把您老分尸八块搁壁橱里了。”
好容易撑过一礼拜,7号下午,我两眼发蓝堵在学校门口,挨个儿搜查熟人包袱,人进去,吃的留下。
最先到的是王波,肩膀上压着两座大山,小脸累得荔枝壳般通红。这孩子自从上次骂过我以后,就没怎么敢跟我搭话。每每碰面,必惶惶然以谄媚的笑脸相迎,就差手拈一条手绢儿扭着身子招呼“伍爷,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估计是因为自觉羞愧。丫是该羞愧,当时骂得太恶毒了,还到处散播谣言,这幸好是我,要换了三贞九烈的女孩儿,被人跟郭虑扯上绯闻,难保不揣上二斤炸药跟丫同归于尽。
他瞅见我在门口,一怔,挥汗如雨还不忘友好地向我微笑:“哎,小白……”我简明扼要地点了个头,扑过去一把扯下他的两个大包包,蹲在地上翻开了:“这么多书,你们家开图书馆的啊?怎么没吃的?”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王波看着一地散乱的书本,凶形毕露。
“骂我吧,骂我吧,我是你的奴隶。”我扯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只要你请我吃顿饱饭,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王波斜睨我一眼:“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
给他好颜色还蹬鼻子上脸了,敢情这小子七天在家里没吃别的,光吃熊胆呢。我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没大没小!姐姐赏脸陪吃,你还敢推三推四?”
“你别老打我头,”王波揉着颈窝,乖乖蹲下去收拾包袱,“我还得留着脑子考博士呢。”
“不打头打哪儿?打屁股还得预先准备作案工具,用手可不行,万一到时候你尖叫非礼,我这半生清誉不就毁了?”我乐颠乐颠地领着他往涮锅店跑,突然想起来又劝他,“再说了,博士也没啥好考的,你看咱校研二那个谢孟方,多帅一小伙儿啊,整天自言自语的,活活考傻了。”
王波有点怵,威胁道:“闭嘴,不然俺不请吃饭了。”
谢孟方在我们A大勉强算一风云人物,他生父姓孟,后爹姓谢,老妈姓方,排列组合就成了他的名字。小伙子脸孔、身板儿生得都不赖,偏偏是一读书狂,眼镜片厚可防弹,在阳光下闪动着菜刀一般的寒光。校园中最常见的镜头之一,就是他捧着本英文书籍边走边看,口中还念念有词,突然脖子一伸提出个问题,再猛地缩回脖子自己解答,令人极不恭敬地联想起老公鸭。
他英文水平极高,学校还安排他给大一的学生代过课。听说第一天开课时,他喊了个学生起来,用英文亲切地询问了一下人家的温饱问题,结果那同学立即涨红了脸:“这节是日语课啊?对不起我走错教室了……”
由此可见这厮的口语发音问题,可人家笔试成绩高啊!观众朋友,身为中国公民的你们还不清楚吗,考试就像撒尿一样,只要撒得出来就成,谁管你怎么撒的、尿哪儿来的?无论你事前喝的是白开水还是人头马路易十三,都不重要,总之到最后就两个用途:一、肥田;二、祸害环境。由于自幼在撒尿精神中成长,是以中国的留学生刚到西方一般都为教授所不齿,因为他们既不积极发问,也不参与讨论,可考试成绩一出来就牛了,我的偶像老罗说这就是“啊,神秘的东方”此类感叹的由来,我琢磨着有道理。
所以,每当看到考托考G考研考级的,我们就会由衷地赞叹:“真是‘沼气’蓬勃呀!”
好,咱不扯了。再扯下去容易影响食欲。这时候羊肉汤刚烧开,活色生香的肉片和蔬菜在汤里不断翻滚,这诱惑就好像输得半死的赌徒忽然看见自己抓了副天和牌。
我拿碗对着锅,疯狗一样吃。筷子质地不错,否则早被我嚼烂生吞了。王波去洗了个手回来,刚举起筷子,赫然发现锅里的东西已经被我捞吃光了。他不甘心地在水里划拉两下,筷子上愣没沾到一点食物,仿佛才用漏勺仔细舀过。
他呆傻地看着我,我很不好意思:“别这样,我的吃相是差了点……”
“你这能叫吃饭吗?这叫进食!”王波愤愤然把筷子一搁,“老板,再给俺拿四斤羊肉过来,俺就不相信撑不死丫的!”
事实证明我的胃像垃圾桶一样大,四斤羊肉涮完,我意犹未尽地叫了一份手工面。王波挣扎着付完账,一路背着包袱呼天抢地,犹如准备跳河的农妇。面对校友们诧异的目光,我只好掩面躲避:“我没有强暴他,真的……”
8号上午,室友们基本到齐,除了紫伊。发短信她不回,拨手机也总碰上关机,我们估摸着可能是她手机叫人偷了,正买手机换卡。现在这街上,贼多贼多的,有句话说:天上掉下块石头砸死十个人,有九个是小偷,剩下那个是被偷的。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在喧闹的浮华生活的困扰中,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
尤悠深情地吟诵着诗歌。她自从在宿舍里宣称娶紫伊为妻,便将中国好男人的爱妻守则发挥到了极致,才分开两秒就痛苦得要背诗,偏偏她又精通古今中外各位诗人的作品,一边喝水润嗓子,一边发泄忧伤的离绪,像个闹钟一样,吵得我跟苏涟根本睡不好午觉。
她因痛苦而背诗,我们因她背诗而痛苦。
“唉,怎么办呢?我该找谁代替她呢?”尤悠哭丧着脸,表情十分投入。
我觉得奇怪,探出头去问尤悠:“这是哪个负心汉写的诗?”
“谁说这是诗了?这是我的心声!”她白我一眼,“今天下午该我去广播室做节目,本来跟紫伊说好了请她去做嘉宾的,丫头居然放我鸽子。”
“那你就快出去找人吧,我们好睡觉。”
“上哪儿找?事情这么突然,谁都没有准备,难道去胡说八道啊?”
“呵呵,”苏涟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胡说八道,这不是咱伍姐最擅长的事儿吗?小悠你身边就有一高人,还用得着出去找?”
我顺手从枕头边摸了个东西砸过去:“我知道你想睡觉,那也不能牺牲战友吧!”
苏涟笑嘻嘻地把那东西接住,撕开口吃得咯吱咯吱的,我定睛一看,气晕了,居然是包薯片。
“伍姐,救场如救火……”尤悠扑到我床前,媚眼直抛,眼珠子快飞出来似的,“事关小妹的身家性命,你就大发慈悲拉兄弟一把吧。”
她已经急得逻辑混乱了,一会儿小妹一会儿兄弟的。
尤悠这孩子不错,某晚我俩同时失眠,深更半夜坐在阳台上促膝长谈,她忧伤地回忆起初恋男友向她提出分手,我安慰她:“分就分,哪儿哪儿没有三条腿的男人啊?何必对那个两条半的耿耿于怀?”她很是鄙视我,我当然没有鄙视回去,伤心的人最大嘛。接着她又说起,前不久,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又找到了她,好像是害了点病,近期老给她打电话,说些“当年不懂事,竟放开了此生最爱的人,绕了好大一圈才发现还是你最好”之类的甜言蜜语,求她回到他身边,令她有了强烈的被需要感,因此每天苦苦挣扎,连觉都睡不好。我劝她立即打消念头:“他被人用了一年多,零件出问题才想到你,当你这儿提供三年保修啊?何况你俩现在离得这么远,修好了也不能用,还是谁想用谁去修好了。还什么‘绕了好大一圈才发现你最好’……我呸!他咋不以护体绝学九阳神功配合龟息大法抵抗低温和大气压影响,左脚踩右脚背、右脚踩左脚背,直接转圈抵达同温层呢?多大的一圈啊,还能顺便打破牛顿定律呢!——你的好一直没变过,他早干吗去了?最烦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畜生,做点坏事也就罢了,还变着法儿地恶心人。要是换了老子,一中指碾死他!”
她盯着我愣了半天,叹口气说:“越粗俗就越本质啊,你说得有道理。”
我从来不是劝合不劝分的人,对于一些欠抽的男人,你就要抽他脸,抽脸不顶用就踹他下体。
后来尤悠就跟那男的彻底断了,并且一直对男人没什么兴趣,还在宿舍里敲锣打鼓地将紫伊姑娘明媒正娶,我老觉得自己要对尤悠的异常取向负责任。
怀着救世度人的抱负,我整理整理仪容,跟着尤悠去了广播室。小姑娘一路喋喋不休地向我传达各种指示,生怕我一句话说错就砸了她的饭碗,好像该紧张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妹子,别紧张啊,你就把校园里的同学都当成植物人,反正假期刚过,也没多少人会花心思听校园广播。”我劝她。
“对,我不紧张……”尤悠频频点头,突然脸色一僵,“娘的,你是主持人还是我是主持人?”
这次节目的主题是电影文化,尤悠顺手递给我一本《环球银幕》,自己打开电脑,抱起麦克风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亲爱的同学们,下午好,我是尤悠,经过国庆一周的休整之后,欢迎大家如约再次走进“黄金年代”,今天为您请到的嘉宾是中文系的伍小白,在接下来的60分钟里,我们将为各位同学带来一期丰富的电影文化,如果你热爱电影,如果你迷恋明星,请暂时放下手中的书本,一首歌之后,我们将为你带来最精彩的内容。
我狂佩服她,不用备稿就说得这么顺溜,这孩子再稍加培养就是一崭新的骗子。
周杰伦的《七里香》开始在城市上空飘荡,像个嘴里正嚼着可疑物的幽灵。尤悠关了麦克风,问我:“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你是新嘉宾,待会儿要先自我介绍一下。”
“自我介绍这种事还用准备?”我把麦克风拿过来,“开始吧开始吧,赶紧捯饬完了我好回去睡觉。”
好不容易等到周幽灵哼哼唧唧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推开放音钮:“我是伍小白,向各位认识我的同学问好,不认识我的同学估计现在也认识我了,所以也向你们问好。”
尤悠在旁边扑哧一声笑了,又接上话头说:“小白,你先谈谈印象最深刻的电影好吗?同时也欢迎各位同学发送短信××××到××××,和我们一起讨论。”
“中国电影一文一武有两部好片子,文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武的是《双旗镇刀客》。”
尤悠适时插话:“这两部片子似乎都是大西北的故事。”
“不错,我欣赏西北人豪爽直露的表达方式。几年前我有个女朋友去内蒙古,遇见一个蒙古族小伙子,俩人一块儿吃了顿饭,当天下午小伙儿就向她求婚,我女朋友抽他一耳光,骂他流氓。回来以后我问她,他动手调戏你了?她说没有。我说那么他不是流氓,你才是,人家小伙子堂堂正正想娶媳妇儿,你却发挥想象力把人家当成色狼了。”说到狼,我猛然想起一书名,连忙推荐,“前段时间出了一部书叫《狼图腾》,我就很喜欢。”
说得渴了,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凉白开,尤悠赶紧解释:“这是我们广播室的小狗……”
趁着放歌时间,尤悠上网查看短信,手里的鼠标咔嗒咔嗒响个不停,忽然腰杆儿一挺,扯了扯我的袖子,指着电脑。我看见短信平台上有一条新进短信:《狼图腾》贬低汉人,是对汉民族最大的诬蔑,伍小姐,麻烦你先去网上看看“怒批《狼图腾》谬论四十条”再回来放臭屁吧。
很好,挑上我了。我伸手拿过麦克风。尤悠警告:“不要冲动,这是广播室!”
“别紧张,我还没冲动。我要是冲动了这儿就是派出所也没用。我只想跟他讲讲道理。”
我把这条短信念了一遍,然后说:“我是伍小白,很高兴发现有人正在用鼻子收听我们的节目。我认为评价一部作品的优劣,其标准应该是作品本身,跟政治立场毫无关系。如果但凡歌颂我们的就是精华,反之则是糟粕,还有什么文学自由之说?作为读者,你可以观念先行,你喜欢背着包袱去看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无权干涉他人的阅读与评论。至于那个‘怒批《狼图腾》谬论四十条’,我大致能猜出内容,对于如此花心思研究小说错误的人,我很诚恳地说,他是一个优秀的校对员,但真正伟大的人仍然是小说的作者。”
尤悠瘫在椅子上,张着著名的嘴,连串词儿都忘了说。
“是不是太严肃了?咱们继续回到电影这个主题上来,整点儿轻松的。”我说上瘾了,把尤悠的阻拦撕咬抛到一边,“昨天刚好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介绍中国影片的英文译名,很有意思。《霸王别姬》是‘再见了,我的小老婆’;《唐伯虎点秋香》是‘正在调情的学者’;《萧十一郎》是‘第十一个儿子’;还有《秦颂》,翻译成‘帝国的阴影’,猛一看还以为是讲希特勒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相爱的蝴蝶:Leon和Jo’。说到梁祝,故事的确很感人,其实老梁要是知道小祝乃一姑娘家,甭说是一碗凉水,就是一碗硫酸也不一定拦得住啊……”
如此这般瞎扯淡,满嘴里跑火车,终于熬过了60分钟。尤悠诅咒发誓下次如果再请我做嘉宾就先准备两张创可贴,打完招呼就把我嘴巴封上。
看门大爷正坐小板凳上仰脸聆听,见我俩出来,眯眼瞅了一会儿,问:“你们广播室的小狗呢?”
我无奈地望了尤悠一眼,然后说:“汪汪。”
2
直到11号晚上,紫伊仍然没有回来。事有蹊跷,我把尤悠拉到电话旁边:“乖,给你丈母娘家打个电话。”
紫伊妈妈接的电话,说你们别逗了,我女儿早就去了,这会儿该躲旁边偷笑呢吧。
挂了电话,宿舍里半天没人吱声,我们相互瞪视,好像紫伊就藏在对方眼珠子里。
不用说,我们都知道她去哪儿了。
紫伊是已知人类中唯一QQ等级超过我的。当然网上藏龙卧虎,这等牛人还有很多,全部列出来一本书的纸张估计都不一定够用,为了不被广大人民唾骂为骗稿费,我就不搜索去了。
天气预报:在哪?
九夜玲珑紫:家里啊。
天气预报:行骗要先找准对象,我没教过你吗?二悠下午打电话去你家了,内容你知道。这几天你手机就没开过,好在你现在上线了。我们正商量着报警怎么说,离家出走?被人贩子拐卖?弱智儿童走失?
五分钟后。
九夜玲珑紫:现在是国庆节,我出去旅游犯法啊?
天气预报:……
五分钟后。
九夜玲珑紫:我会回来的。
天气预报:先告诉我在哪里。
五分钟后。
天气预报:武汉?
九夜玲珑紫:嗯。
天气预报:别傻了,小孩。参赛之前要先搞清楚奖品是什么。
九夜玲珑紫:姐姐,我不相信公理,和规则抗争是我的梦想。
天气预报:那梦想太远,有没有近一点的?
九夜玲珑紫:我不想只是网恋,我要真的跟他恋爱。
天气预报:老实说,这比前一个还远。
九夜玲珑紫:我不知道你受过怎样的伤害,但我请求你不要随便批评别人的爱情。还有,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对自己负责的。
九夜玲珑紫下线。
我慢慢关掉电脑,抱着胳膊走上阳台,一阵久违的刺痛从大脑深处席卷过来,天色漆黑。
九夜玲珑这个名字,是我玩剑侠情缘Online时用的。剑侠2封测时,我已经玩得劳民伤财心哀若死,基本上一见着网游就有妊娠反应。恰好有人约郑紫伊一起玩,她贫瘠的大脑实在想不出啥好角色名,于是这位抄级女生将我的名字无情剽窃,后面缀个“紫”,表示经过艺术加工。
抄怎么了,抄得畅销就是本事!
紫伊的游戏智商约等于零,但胜在够纯洁够白痴,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操作烂、人品好。我有幸旁观过,40多级的佛峨眉了,在城里走得好端端的,只要见人血条不满,杠杠的撵着人回血,纯粹吃饱撑的,为老不尊。
内测的时候,她在黑风洞救了一个棍丐,那小子挺厚道,追了两个地图送给她一把极品绿剑。游戏是讲实力的地方,为了多得点状态,素不相识的牛鼻子道士可以对着佛门女弟子又亲又抱,转脸就能因为少了状态摆开架势骂街。紫伊操作太差,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虽然整天做坚强状说我相当牛啊,我从来不依附别人,可难免心里发堵、嘴里发苦、比守寡还不幸福。几天以后那棍子说阿紫做我老婆吧,公测我们玩同一个区。小妮子当场痛哭流涕,就差膝行到人脚下缴械投诚了。我无比清醒地抢过鼠标,点开那小子的信息一看,靠,要不怎么说傻人有傻福呢!鬼手£阿宝,丐帮十大富豪第一位!
为了姐妹的清誉着想,我找朋友要了个号,好生研究了阿宝两天。这娃PK一般,人缘一般,商业神经也没发育健全,一看就是人民币玩家,除了敢于砸钱没啥别的优点。
嗯,硬要说优点的话也有一个:不爱骂人。他最下流的骂词也就一句“靠”,其纯洁让我等女流之辈赧颜(苏涟插嘴说,女流后面少了个氓啊)。虽然在那帮小破孩眼里不够有气魄,但是如果所谓气魄就是骂上一通,那泼妇不都巨有气魄?怪不得黄易总喜欢写男主角有“王霸之气”,猛听跟骂人一样,多有气魄啊。
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游戏里,再乖的孩子咱也不能要。
想当年班里玩家众多,眼瞅着身边这伙焉了吧唧的小萝卜缨子、老白菜帮子们,到了游戏里迎风便长,都成了纵横天下的世界高手,擎着一人多高的大刀大剑大棒子呼啸来去,我这心里就堵得慌。谁知道那个整天跟你发嗲撒娇要抱抱香香的翠烟MM,是不是个半年没刮胡子的糙老爷儿们?谁知道游戏里那个一边深情款款说着“妹妹别怕我保护你”一边挥舞长枪见人秒人见鬼秒鬼的牛B天王,是不是跟咱班那个一礼拜不换衣服不整头发坐在街边打盹儿常被流浪狗误作同类嗷嗷求欢的某张三一个德行?
我有信心现场说死诸葛亮,可就是说服不了郑紫伊同志,要不怎么说她有钢铁般的意志呢。
当阿宝说他在沈阳上学,家在武汉时,紫伊已经开始为“听说武汉公婆对儿媳不好”这样的问题整宿整宿失眠了。
女性的前瞻眼光总是浪费在不正常的事情上。
有一天阿宝说“阿紫我想见你”,紫伊如遭雷击,顿觉阔别多年的爱情余晖终于播撒到了自己身上,满世界都是鸟语花香,神志不清达一天半之久。然后她开始节衣缩食,省机票钱。
京城的孩子腐败坏了,距离100米以上就要打车,出个城都要坐飞机。春节前大家纷纷埋怨订不到火车票,她不知羞耻地问:何不乘飞机?
我们都以为她开玩笑的,网恋不过是另一种网络游戏。
结果她现在正在武汉。
想起孙姜总是在用得着他的时候。
打电话过去,照例关机,他12点以后无视一切阻挠他睡眠的东西。
于是我打给辛浩然:“耗子,叫孙姜马上到武汉。”大概语气从来没这么严肃过,辛浩然好生紧张了一下,问清缘由,才慢条斯理地说:“有困难找警察嘛,您老要是不觉得我这体型挡视线,我过去给您当几天保镖怎么样?”
“算了吧,是谁见了条千足虫就往我背后躲的?”
“人家不是把它当成蜈蚣了吗……”
“你怎么不把它当成哥斯拉?赶紧穿好裤衩去楼上砸门,就跟他说我已经在车站了,爱来不来随他的便。”
“……”
该人瞬间没言语了,估计正在揣测他裸睡的习惯我是怎么知道的,否则他一定会笑嘻嘻地追问:随便?大便还是小便?
想了半天,他恨恨地憋出一句:“生姜这兔崽子,回头把他做姜汤……”
如他所料,这码子事儿确实是孙姜告诉我的。我情绪不好的那段时间,咱们周遭朋友全都被他没有义气地出卖了。谁磨牙、谁裸睡、谁洗脸和洗脚用同一条毛巾、谁喝醉了就搂着楼梯口柱子脉脉对视拖都拖不动……我都知道。
当时说到耗子,孙姜感慨地说:“其实裸睡不可怕,可怕的是裸睡还梦游。”
全世界这么多人,谁也比不上孙姜给我讲的笑话多。
尹风生日时我送了他一套皮卡丘靠枕和毯子,有一天在宿舍跟他吵架,那破人一生气把靠枕从窗户扔了出去。我只觉满心的委屈从脚底升华到天花板,劈手从他身边拽过毯子也扔了出去:“要丢都丢干净,早知道你看着烦了!”我俩正怒着对峙,孙姜一手抱毯子一手拿枕头跑上楼,做狂喜状,眼泪汪汪地对尹风喊:“大兄弟,行行好,把那小姑娘也扔过来吧!”
惹我生气的总是尹风,让我破涕为笑的总是孙姜。
所以尹风走的那天,才会语态含糊地打电话给孙姜,交代他好好照顾小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要像我一样照顾她,我知道你做得到。
当年的伍小白只会疑心重重,却又照例克服了跟去的冲动,待在家里等他回来。这样的等待她原本经历过许多,只要尹风说“没事”,她就想“一定没事”。可是这傻姑娘那一天没有等到他回来。
以后,也再都等不到了。
我至今无法原谅那个怯懦自私的女孩,她人生中的无数条路都由他牵着走过,可是现在明知面前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危险道路,她却让他独自走了。尽管她对陌生的世界充满恐慌,但是她既然深深爱他,原本是应该跟着他去的,无论怎样,她都应该牢牢攥着他的手,紧紧跟着他,不管他最终要走向哪里,哪怕是地狱。
手机突然响起时,皮肤上迅速冒出来一层细密的疙瘩,我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
号码是孙姜的。
思绪还没调整过来,接电话时嗓子有点哑。
“怎么哭了?”孙姜反应敏锐,声音有点慌,“别哭别哭,你再哭我可不去了啊!”
“小样儿的,你敢!”我一着急就凶相毕露了,“你是我的监护人,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是你责任,你敢不来我就检举你违宪!”
孙姜的上半生颇有些坎坷,所以性情坚韧,脑袋长年高昂如斗鸡。他爸爸的年纪比妈妈大了将近十岁,他们父子两个素来不和,偶尔,喝醉了的孙爸爸还会揪着孙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所以孙姜懂事以后从没叫过他爸爸。有一次孙爸爸在家里请朋友喝酒,孙姜正好放学回家,孙爸爸借着酒劲把他拉过来,拿了瓶啤酒逼他敬酒叫爸爸。孙姜不厌其烦,说了一句,滚!孙爸爸本来就是个脾气粗暴的刺儿头,怎堪在朋友面前丢了脸,于是飞快地在桌沿敲碎了这瓶啤酒,把尖利的玻璃狠狠刺在独生儿子的胳膊上,拉出深深的三道血口子。
“你老了,所以我让着你。”孙姜没有还手,只冷冷地看着爸爸。
孙爸爸也是趁着醉意才敢对儿子行凶,一见到哗啦啦地流血,人也傻了。孙姜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连书包都没放下来。医生拿了个尖嘴钳子在模糊的血肉里翻找碎玻璃渣,然后才给上药扎绷带。从头到尾大概半个小时,孙姜没有喊一声痛。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孙姜从三好学生沦为小痞子;而孙爸爸从此不再借酒撒疯。
但这些都不是孙姜告诉我的,他对自己的家庭绝口不提。不过我爸曾经也是劝酒的一把好手,熟练掌握了在酒桌上打听左邻右舍八卦的技巧,有天孙爸爸被灌高了,面泛红光,直拍胸脯,嗷嗷叫嚣:“这才是我儿子啊!”
孙姜脾气又硬又臭,因此我不用一般方式对付他,只是积极协助他完成了从朋友到我哥再到我监护人的转变(我打算叫他爸,但他和我妈都不同意),从此就拿上了法律武器,这比割腕给他写血书或者往他们家墙上拍血手印子有效多了。由此可见,身为中国公民,必要的法律知识还是要具备的。果然,他再一次低下了快要昂出颈椎炎的脖子,哀怨地对我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都说武汉市民勇猛好斗,我要是不幸牺牲了你记得给我交党费啊。
我嘲笑他,哪个党要你?猪头党吧?
挂电话之前,他又叮嘱了我一句,国庆节刚过,你乘车小心点儿啊,别弄出小生命来。
什么什么?我没听明白。他于是解释说刚看了一段子:有个人跟哥们诉苦说节日期间汽车上拥挤不堪,他怀孕的老婆竟被挤流产了。然后他问火车是不是好些,结果这哥们说更糟,上个月他老婆乘了趟火车竟然被挤怀孕了。
孙姜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我心情有多糟糕,他照样能把我逗乐。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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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考验阿宝的时候,我就打听到了他的大致住址,还有常去的网吧。其实这简单,找朋友借个高等级女号,跟他混两天,再交换QQ视个频,他保不齐连保险箱密码都告诉你了。
小朋友年纪还轻,难免会被不良大姐姐欺骗。
在火车上一路除了睡觉就是黑侃,给旁边人把此行的起因、目的都交代清楚。这次武汉之行危机四伏,万一出个啥事,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证。我这张脸一旦诚恳起来,亲和力只比汪文华差点儿。败给她我心服口服,真的,人家大妈多深情啊,主持综艺节目就跟市委书记慰问烈属似的。当我声泪俱下地陈述完郑紫伊同学的网络被骗案后,发现前面半车厢空了,人全挤到我身边来了。后来我去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个人碰了碰我胳膊,问:“听说前面车厢有个说书的,你见着没有?收不收费啊?”
热情的武汉老乡们也给了我不少建议,光是行走路线就有十几条。从工具上划分,有公交车、出租车、麻木(三轮车)、步行、裸奔等各种方式。感慨万千,咱武汉在路况方面已经赶上罗马了,交通多么发达啊!
另外,有数位大哥愿意亲自领我去,被婉拒。
车到汉口是下午4点,我在车站大妈那儿买了张交通地图,摊在地上左西右东地研究了半天,横竖看不明白。孙姜苦口婆心交代过我在哪儿接头,全忘得一干二净。车上某帅哥留的电话号码,倒还栩栩如生。
我正蹲在路中间苦闷,后边缓缓开过来一辆536路公交车,司机叔叔大声问:上不上车?上不上车?又不是打仗,看什么地图啊?
依稀记得姜哥说他是乘汽车来的,我壮着胆子问了句:到长途汽车站吗?叔叔说:上来,付家坡下。我赶紧上车落了座,耳朵眼死死抓着“付家坡”三个字,生恐坐过了站。
都说武汉的公交车司机牛,不牛的全都死光了,幸存者个个能开着公交车飞跃长江。我坐的车在某个拐弯处不幸被一辆715超了,司机大怒,猛踩油门追上去,隔着车门就吼了句:“超什么超,找死啊!”715司机也火了:“老子超你怎么了?”两位司机就这样铆上了,一路憋足劲你追我赶,一边飙车一边骂架,任凭车厢里的乘客大呼小叫,司机照样把方向盘抡得跟大风车一样。
据说飙车的时候司机都超常兴奋,跟嗑了药似的,癫狂的劲头不得了,甚至有踩完油门就离座跟乘客打架的。所以一般情况下,乘客除了呼叫救命,也不敢说什么难听话,免得司机受了刺激出个车毁人亡的事故。
眼看着要到车站了,乘客们一口气还没松完,536突然一个内切,715紧急刹车,很多想从后门下的乘客只能改从前门下了。车站里的旁观者都在惊声尖叫。我坐在靠窗的位置,715车头就停在我脸前几厘米处,隔着车玻璃,司机大叔的四根鼻毛清清楚楚地在风中抖动,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冷静的样子。后来细想,觉得他当时可能吓傻了。
536司机得意扬扬地转脸对我们说:“怕什么事?老子技术没得话讲。想跟我比速度,老子方向盘随便一扭就把他逼路边了。哎,可惜呀,要是在长江大桥上他就得下水了……”
车门一开,乘客一哄而散。大家都是没留遗嘱没买寿保的,为了一块二毛钱坐亡命之徒的车实在不明智。
我也不知道现在停的是啥地儿,稀里糊涂下了车,高秀敏语:“大兄弟,你这是傻啦?”
蹲在陌生的墙根,仰首45度角望天,无声地咒骂这个宇宙——
娘的,城里怎么连个坐标都没有啊!
尹风曾经点着我的脑瓜子说:“小白,世上有三难:吻一个不爱的人;推起一堵倒下的墙;还有就是教路痴方向。”
我手搭凉棚四下张望:“谁呀?你说这人谁呀?”
尹风跟孙姜四只眼睛坚定地看向我。事实再一次证明,弱者的抗争是徒劳的。
于是武汉人民有幸见到一丫头满大街问路,对指路人的“东西南北”做呆傻状,直到说成“前后左右”才算成功沟通。我打死不敢再坐公交车了,问清楚只有两站路,挣扎着步行前进。到车站后,找了个阴凉地蹲着,给孙姜打电话,报告了迷路的情况,然后安慰他说,我已经到付家坡车站了,你只要负责把我找到就行了。
孙姜震耳欲聋的美声:“谁让你到付家坡的?我在火车站对面那站!”
欲辩已忘言。欲语泪先流。
“你给我蹲在那儿别动了,等着我!”孙姜严正警告,“有人找你搭茬儿你就拨110给他看。”
半个多小时后,孙姜一脸黑线从出租车里下来。“姜哥!”我热泪盈眶地站起来朝他奔去。有位导车大叔正跟我聊得高兴,还扬着手直招呼:“哎,小姑娘,留个电话呀。”
孙姜把我肩膀一搂:“兄弟,你跟那孙子说什么呢?”
“没啥,变个性整个容人缘就是好啊。”我潇洒地掠了掠耳边碎发,冲大叔乱飞媚眼,“猛男,咱们保持联系呀,我的电话是139啤酒白酒葡萄酒……”
导车大叔眼白一阵泛青,突然豕突狼奔变得很忙碌。
“死丫头,”孙姜用力按我脑袋,“怎么又长高了?不是跟你说不许长了吗?”
“这事儿你得跟我的骺骨商量。”我一手捂头,一手往他肚子上捏,啧啧有声像在买肉,“您老个头没变化,肚皮可见涨啊。”
以前孙姜身上没这么多膘子,身强体壮的特像陈小春,我见过他打架,三两下把欺负我的高年级男同学放倒,还笑眯眯地帮人家掸掉头发上的干草叶儿。他最好的兄弟尹风经常恶狠狠地向别人介绍:孙姜就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你看那一身的肌肉!
孙姜十分配合地甩开外套,向人展示肱二头肌,还冲我飞眼儿。
小姑娘那时候还嫩,光天化日之下看见裸男就脸红,狠狠瞪了孙姜一眼:“肌肉没看见,光看见鸡胸了。”
尹风哈哈大笑,赞赏地摸摸我脑袋:“不错不错,没有被肉衣炮弹打倒。”
孙姜叹息:“俺刚装了两年斯文,小姑娘都喜欢樱木花道了;俺刚养出一身好肉,小姑娘又爱上吃排骨了。”
这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在我记忆中消逝。
然而这时想起,却清晰得像一只猫爪子,在我心上狠狠地挠。
心痛是不会致死的。
只会让人生不如死。
孙姜冲着我直纳闷:“为什么刚下车的时候你不跟我联系?我手机你又不是没有。”我赶紧争辩:“乱讲!你手机我怎么会有?我要是拿你的手机你用什么啊?你不就给了我一个号码吗?”
孙姜一副“你脑子坏掉了”状觑着我:“咋还这么傻啊?”
“有我这参照物才能衬托得出您的英明神武呀!”我集中马屁火力往他屁股上猛拍,“再说了,能傻一辈子是多大的福利啊,你以为谁都能享受这待遇?”
孙姜满意地点点头,上下打量我一遍,然后说:
“人长高了没用,主要该长胸。要注意科学喂养知道不?”
这丫的几年如一日地叫我搓衣板,意志坚定如斯。这我不郁闷。郁闷的是我就算再有料也没办法跟他证明,总不能脱给他看吧?
“少说废话,走着!大爷雇你来是当保镖的,不是保姆嘿。”
“你给多少钱啊,保不齐还得我给大爷买回程票……”他嘴里还在嘟囔,手已经主动从我背上取下双肩包,提在手里。
我心里一暖,那厮又开口了:
“我靠,这么沉,装的板儿砖吧?”
总有一种无耻让人不能沉默。
4
公交车上站了半天,人狂多,车子沉甸甸的飙不起来,很有安全感。
我平衡感狂差,平时站在车上就像个保龄球一样,车一晃就到处乱滚,撞进人堆里就撂倒一片,只好把手紧紧扶在窗口的横杆上,肩负着千万人的挤压,比体育课做俯卧撑辛苦多了。觑准一大妈有下车的趋势,赶紧往旁边卡位,可惜慢了一步,被个小青年抢了座位去。
都说武汉帅哥多,连抢座位的也长得这帅,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争。
孙姜伸手拍他肩膀:“大兄弟,你有脸跟女孩子抢座儿啊?”
“这是老弱病残座,”帅哥答曰,“我有病。”
我一阵震惊,胸中涌起澎湃的同情,脑子里瞬间幻化出一位白衣飘飘、由两个侍女扶着去看海棠、一边吟诗一边吐半口血的被虐小公子形象。这该是多少未成年少女的梦中情人啊。
孙姜一点不留情:“啥病啊?还有治吗?”
“牙周炎。”
帅哥气定神闲。
“兄台牙龈上生的痔疮吧?”太气愤了,他这个回答让我放弃了帅哥与狗不得辱骂的原则,“大街上电线杆子多得很,那上头贴的小广告就是专治您这病的。您瞅准了,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
帅哥暴怒,冲着孙姜说了一串话,挤眉弄眼之间都是威胁意味。虽然我一句没听懂,但也听出来是在骂人,武汉话就是有男人味啊!
“吼啥?声音大有理哈?俺东北那旮旯拳头大的才有理!”孙姜捏拳在他眼前一晃。
“可不咋地,”我跟着起哄,“沙包一样大的拳头见过没有你?”
姜哥那拳头肉实精壮的,沙包可能夸张了点儿,像个醋钵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吓老子,东北人了不起啊?没素质!”帅哥还挺横,声音却软得像断了半截的泥鳅,慌慌张张扭身往车后门挤,“老子记住你了,以后别给我再碰见你。”
老罗说,身为诚实的东北人,想不承认也必须承认,我国长江以北的大案要案杀人放火抢劫越货,大多是东北人干的。这个特产比活雷锋和猪肉炖粉条著名多了,关键时刻还可以用来抢回座位。
我施施然坐下。
车上的照顾专座应该留给真正的老弱病残,给这种男人坐了是耻辱。当然,没有老弱病残的时候,善良的市民也可以坐会儿。
刚好到站,那帅哥下了车,突然豪气大发,指着车窗破口大骂。
武汉话就骂人的部分特别复杂特别难懂,我竖起耳朵,勉强分辨出一句大抵是“老子日你死胖子的干娘……”
可怜孙姜奔三的人了,想认干娘也没人肯屈就啊。
孙姜盯着他怅惘良久,车开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小白,你还记得《射雕英雄传》里头的一段吗?”
“哪段?”
“郭靖抢了武三通的船以后,蓉儿说:‘他还当你是好人呢,净是骂我……’”
“长相问题。”我哈哈大笑,“人丑不能怪父母,命苦不能怨政府。”
“打击人家唯一的弱点,卑鄙。”
“你个安徽的伢刚才还不是卑鄙地栽赃给东北老乡了?”
“哪儿人不是中国人啊?你的地域观念咋还这么强呢,当心我检举你反动。”
孙姜不遗余力跟我斗着嘴,手里仍然牢牢攥着我的包,没有一点儿因为我有了座位就让我抱着的意思。
这人的心眼儿就是这么死,这些年一直把尹风说过的话当圣旨供着,纵容我上天入地,人挡拍人,鬼挡抽鬼。就因为他照顾得太周到了,所以我无论到了哪里,胆子都贼大的,走江湖的口号是“春风吹,战鼓擂,谁敢跟我比胆儿肥”。在这个枪打出头鸟的社会里,我也因此吃过不少亏。虽然我做人很低调,但总有人把我往新闻言论里整,无奈啊。不过我不在乎,真的,只要不是我看入眼的人,谁管他们对我咋操闲心,我还怕他们脑细胞早衰啊?换个角度说,没事爱对别人乱动坏心眼儿的,咱也不稀罕看他入眼。
车到水果湖,孙姜领着我往里寻,边找“三木”网吧边教育我:“别跟你那同学学习啊,牢记四项基本原则:千万不要搞网恋,搞了记得不要见面;见了面记得不要上床;上了床记得不要承认;承认了记得不要负责。两条腿的蛤蟆少见,三条腿的男人哪儿哪儿都是,咱干吗非得在网上找啊?”
我亦步亦趋连连点头:“其实紫伊看着挺正常一孩子,就是脑袋被门夹过。”
孙姜虽然嘴坏,说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世上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爱情就是网恋。两人把古今中外的甜言蜜语全说一干净,整天价对着一台显示器海誓山盟生死相许,搞得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结果上去一问,这二位连手都还没碰过。
没点儿触摸感,能叫恋爱吗?自己独个儿享受爱情,跟意淫有啥区别?
“姜哥,待会留点儿神,他俩要是老老实实坐着,就把男的揪出来审问;要是牵着手,就先扇男的一耳光再揪出来审问;要是在打啵儿,一脚把男的踹翻,不用审了,直接揍个生活不能自理。”
“要是捉奸在床呢?”
“你滚开!”我怒了,“那是网吧,你当宾馆啊?”
“老土,网吧也有情侣包。”孙姜不以为然,“在网上都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了,难道见了面唠唠嗑就算完?爱是说出来的吗?爱是做出来的!小丫头又不懂事,脑门一热就麻溜儿地为爱情献身了,其实全他妈献身给了男的……”
“啥也别说了,咱姜哥是纯爷们!”我拿出匕首给他看,开了刃,有血槽,“你就当阉驴,别心软。”
孙姜两眼发直:“大妹子,你怎么把这玩意儿带上火车的?”
“这你别管,爷有的是办法!”我咬牙切齿,“这次是匕首,下次就带血滴子!”说完觉得不甚解气,又加了句豪壮的,“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孙姜鼓掌,感叹说:“仇恨可以开启智商啊。”
气焰瞬时被拍熄,我挥着匕首满大街追杀他:“你才是弱智呢!你们全家都是弱智……”
5
“三木”网吧生意不错,黑压压一片不良青年。
网吧里转了一圈,没见着紫伊。瘦高的网管警惕性相当高,看我和孙姜两人道貌岸然四处巡视,赶紧悄悄地把几个未成年小屁孩往后门轰。
孙姜问我:“知道那小子模样吗?”我冲他摆摆手:“不用。你离我远点儿。”
他走到一边,我揉揉脸部肌肉使之松弛,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背着手,踮起脚,暗中一把掐住气管,嗲声叫:“阿宝!谁是鬼手阿宝?鬼手阿宝在不在?”
有时候我觉得我能给卡通片配音,听我声音能想起赤木晴子的脸。
满室举头瞠目,网管赶紧又把小屁孩们往回拉。
瞪向我的无数双黑眼圈中,有一双格外好看。
好看的黑眼圈问:“你是谁啊?”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小子果然长得不坏,比视频里见的还要眉清目秀。以紫伊的道行,不知道我能不能赶上帮她数卖身钱。
“阿宝吗?你过来。”我笑着冲他招手。
笑里藏刀在我这张清纯的脸上一定没有体现,阿宝取下耳麦,咧着嘴朝我走过来,边走边猜:“挺眼熟的,你是嫣然对不对?是小叶子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吗?”
“不对。你再猜猜。”我掩住嘴笑。
(后来孙姜嘲笑我:别的小女孩捂嘴笑都挺好看,你一捂嘴,咋看咋滑稽,好像蛀虫全都生在门牙上。我急眼了:第一次见到陌生男人,还不兴我羞涩一下?孙姜接着嘲笑:你那羞涩的眼光跟狼似的,我跟你熟成这样了至今见你还脸红。我反唇相讥:那是你脑子里对本姑娘有啥龌龊想法吧!孙姜无语,往我脑门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阿宝憋足了劲往死里猜我,我对他摇了几次头,笑靥生辉间,已把他领出门外。
“美女,我肯定见过你,给点提示撒……”阿宝笑嘻嘻的,眼细唇薄,无端的销魂。
孙姜凑过来:“是你大爷。”然后一拳打在他脸上。
眼看那张白嫩的小脸浮起青痕,我愣了一下,立刻警觉起来。孙姜天生一副后妈心肠,对谁都下得了毒手,以前在菜场街上,经常跟人打着打着扑克怒了就起身抡小板凳开战,事实证明一条街的牌民都不是他的对手。长期一块儿打牌也没培养出友情,大家只能哀悼自己不幸与禽兽做了邻居。当年整个东市区除了尹风就没人敢招惹孙姜,别说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小男孩了。我虽然猜测营救行动会遭遇磨难,但没料到这磨难是由孙姜率先挑起的。等我反应过来,孙姜又挥起了第二拳,我赶紧拼命拦住:“干啥呢?干啥呢?你是来帮我找人的还是来杀人灭口的?”
阿宝被打蒙了,半天才骂了一句:“你他妈找事啊?”
这,这这这,这个词汇量丰富的骂手真是鬼手£阿宝吗?阿宝同学在剑侠2里以温柔体贴著称,仗义得没边儿了,一边屠杀一边喊“欺负我老婆兄弟者,死”,人气极高,要不阿紫也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落差太大了,简直是天上人间,真值得歌颂啊。
“误会误会,我们不找事,找人。”我尽量缓和气氛,“紫伊在哪儿?”
“找毛,老子白给你们打啊?”阿宝惨遭横祸的小脸上神情无比暴躁,根本不听我在说什么,扭头就冲网吧里喊:“坏坏,浪子,有人来我们帮挑场子。”
孙姜冷笑:“用词挺专业啊,黑帮电影没少看吧。”
他这副小样儿真的很有威慑力,特像吃撑的陈小春,就是我瞧着有点碍眼,你说你现在都是个胖子了,还耍什么酷啊?当年中学的时候,辛浩然只要一忧郁就被我们嘲笑:“你都胖成这样了,还有脸忧郁?”辛浩然于是更忧郁了,愤怒地反驳:“胖子怎么就不能忧郁了?谁他妈发明的‘心宽体胖’这词儿?心宽就心宽吧,关我们胖子什么事?他奶奶的!”
网吧里钻出两个小伙子,发型整得都挺前卫,是这两年比较流行的,学名我忘了,反正乍一看像网吧里钻出来两头雄狮。
比较英俊的雄狮怒吼:“搞么事啊?”
脸上有痘的雄狮应和:“么事啊?”
两人配合得很好,后面那句就像牙洞里的回声一样。
目前局势是三比二,敌方以众欺寡,我方必须克服草皮不适应、赛场内外因素、抽签抽得不好等客观困难,出其不意打个速度战。孙姜那个四肢发达的家伙撸袖子又想上场干架,被我一把拽着胳膊不松。这娃一点长进没有,到哪儿都表现得跟个藏獒一样,附近要有砖头我就先把他拍昏算了,免得紫伊还没找到,先身负三桩命案。
怪我,光考虑到人物能力,没考虑到人物性格。
这时候我开始后悔没带辛浩然那个唐僧过来,不然别说郑紫伊,本·拉登的下落说不定都打听出来了。
这俩雄狮的名字我在游戏里见过,于是打招呼:“坏孩子。浪子衡。你们好。”
雄狮们一点不幽默,没回答“首长好”,而是一脸疑惑问阿宝:“这谁啊?你网友?”
“不!不知道哪来的两个人,连我们在剑侠里的名字都知道,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坏坏,我们帮这两天招惹什么人了?”
跟他解释过了是找人,他还以为是帮派纠纷,年纪不大思想倒挺固执。
“小白你跟他们客气啥?还指望人家留你吃晚饭啊?”孙姜右胳膊被我死死抱着,左手一伸就把阿宝衣领子攥住了,“少装蒜,说,你把人小姑娘整哪儿去了?”
“干什么你?”阿宝挣了两下没挣开,挥拳往孙姜脸上打。孙姜闪电般把他手腕捞住,眼珠子瞪得冰雹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小朋友,最好别跟我动手,你还手也是打不过我,不还手我还能让你完完整整地回家。”
浪子怒了:“靠,当我们不存在啊?”孙姜一把推开我,逼视过去:“你试试!”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浪子一抬脚当胸就踹了过去,动作熟练,看样子是学过跆拳道之类。就凭这标准的姿势都能唬唬人,可惜他遇到的是孙姜。姜哥刚学会走路就开始打架,从我记事起,经常能见到一脸倒霉相的父母领着满脸是血的孩子上他家去告状,小孙姜从来不分辨,直接把扫帚递到他妈手里:“打吧。”随着年龄增长,他暴躁易冲动的脾气愈来愈明显,我5岁时有次被他们家的椅子绊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哭,他怎么哄我都不肯起来,然后就转身进了厨房,我以为他要给我拿好吃的,结果他拎了把菜刀出来把椅子砍得稀烂,我立马乖了。后来我上了小学,春季时学校组织一年级集体注射疫苗,我挨了一针,疼得嗷嗷乱叫,直接跑到楼上四年级教室去找孙姜,哭得满脸都是鼻涕,话也说不清楚:“她打我……”孙姜二话不说噌地站起来,跟着我跑到了我们班里,然后发现我赫然指向举着注射器一脸惊诧的护士小姐……
我们背地里商量过,如果每个人都能留给历史一个形象的话,孙姜肯定是手持板砖的。
在市井里打架出身的流氓,架势可能不够正规,但带给对手的气势绝对是压倒性的。
用武侠小说里的词形容,就是有杀气。
孙姜把浪子的脚脖子一抱,屈肘就往下压,浪子嗷的一声惨叫,像是腿要断了。孙姜及时松开了手,浪子靠在门边咬牙切齿地抱着腿直喘气,眼光能开刃的话,孙姜早就被片了。
所谓“一招制敌”,不过如此。
孙姜冷冷环顾:“小孩子犯点错误不算什么,但是不要犯傻,别以为人多就有资格嚣张,你们三个的斤两加起来不够我一只手。”
仨孩子当场被震住。
坏坏孬好是个帮主,冷静地问:“你们到底是谁?来干什么?至少要说清楚吧。”
“是啊是啊,先说清楚。”我埋怨孙姜,“姜哥,你收敛点,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跟流氓地痞一样!我们是来找人,又不是……”
孙姜脖子又梗起来了:“流氓地痞丢你人了?”
他的眼神冷得零下十几度,这种态度和表情简直跟尹风当初一模一样,同样是一副又硬又烈的臭脾气,好的时候外表一如常人,一旦犟劲儿上来,比药瘾儿上来还不可理喻。但凡他们决定了的事情,根本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尹风早说过“你是我老婆,不是老妈,不必事事都管着”。这厮自以为已经进入一种境界了,好像我是个寂寞少妇就等着操那份闲心似的。当年怎么说也是全区模考成绩第一的,若不是遇见你这孽障,老子说不定这会儿就在未名湖边的草地上撒欢了,至于苦哈哈地流落到那蛮荒之地?
那天尹风坐在屋里抽了半盒烟,然后接了个电话要出去,我看他满脸煞气不像好事,不放他走。他说,只是一点小事情,你乖,在家里等我回来。我誓死不从。他每次出去打架前都说只有一点小事,然后每次回来都是一身青紫,不帮他上药我心疼,帮他上药我又不会,笨手笨脚地处理大小伤口,好在他忍痛的本领直拼邱少云,随便我怎么下黑手都不吭声,好几次我嘘口气说“行了”直起腰,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了。后来问他,上药疼不疼。他愤怒地回答,你那是上药吗,明明是上刑!害得我差点儿想抛弃中文系的理想去读个医生护理之类的技校。所以不管他如何甜言蜜语地安抚,我就是死命拽着他的袖子不松,他终于不耐烦了,张口就喝:滚!
他居然要我滚。我一时气糊涂了,想不出什么创新的反驳词,只能结结巴巴地重复先辈之语:我,我不会滚,你先,先滚给我看看!
尹风打电话给孙姜,一边说“好好照顾小白”,一边摔门就走。
当时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受点伤回来,我再冷眼以对,让他自己躲墙角反省去。
结果……他没有再回来。
尹风,尹风,逞强的后果你现在该知道了!
我胸口一阵抽痛,瞬间通达全身,从喉管深处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直冲眼眶:“好!姜哥带种!姜哥是纯爷们!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自己吗?我走还不行?你现在就把他们三个全打死在这里完了,反正进了监狱也好给疯子做个伴!”我从他肩上夺过包,转身就走。
孙姜一把拉住我,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