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十八圈的时候,贺伟俊已经不能直着身子了,而是弯着腰抱着肚子,艰难地抬着腿,向前面移动。如血的夕阳斜照在田径场上,贺伟俊就像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之后饥困交加的旅人,已是精疲力尽,可是路途还那么遥远,好不容易第18圈跑完了。
跑过步的都知道,最开始时气力充足,跑起来也轻快,到后面精疲力尽时,每跨越一步,每抬一次脚,都会是一个艰难的动作。这最后的2圈,肯定比前面的18圈都要来得困难。
事实上,贺伟俊脚步沉重,感觉整个腿部像被灌满的铅,就连甩动的手臂都好像不是自己了。只是他心中有一个信念,不就是二十圈吗?怎么能难到我?于是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跑步了,这是一个高强度的长途跋涉,人总有力尽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完第19圈,贺伟俊生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觉得头脑缺氧。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跑完这20圈,可是手脚开始不听使唤,最重要的,他不仅严重脱力,还严重脱水了。他感觉头脑一片空白,跑道变得扭曲起来,笔直的跑道这会儿变得调皮起来,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呈s型的左右摆动着。
观赛台角落里的钟丽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还是沿着跑道缓慢挪动的贺伟俊,此时却如同一只螃蟹般,在跑道中间横行起来。她忙抓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书包,像田径场跑去。
贺伟俊看到跑道乱舞的同时,也看到一个人影向他飞奔而来,看不清楚脸,只看到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摇。妈妈,是你吗?是你来救我了?他突然就像一下上满了发条,奋力的向那道人影跑去。
越来越近,可是贺伟俊的头脑也越来越沉,视线是那么模糊,看不清楚她的脸,跑道开始摇摆,扭曲,连同过来的身影一起旋转,最后变成了万花筒。
“妈妈……”贺伟俊伸出手去要抓住,已经模糊不清的身影,可是腿脚不听使唤的向旁边拐去,眼前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最终归于黑色,他重重的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钟丽芳在感觉不对劲时,奋力跑下来,眼看就要接近,贺伟俊却向旁边直直地倒下,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跑道。还好跑道是橡胶的,有一定的弹性,不至于让他破皮流血。
“贺伟俊,贺伟骏。”来到了她身边后,钟丽芳赶紧俯下身子去拉他,叫唤几声却没有反应。
托起他的脑袋,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和火红滚烫的脸,苍白开裂的唇,钟丽芳急忙拉开书包,拿出刚才在小卖部买的矿泉水来。扭开矿泉水是需要两只手的,钟丽芳没有多想,把贺伟俊的头往自己胸前一靠,双手用力,扭开那矿泉水瓶盖,然后将水往他的唇边送去。
“妈妈,妈妈……”贺伟俊在喝下几口水之后,喃喃地叫出来。“妈妈,你好了吗?我好累……”
他在叫唤他的妈妈,在向他妈妈倾诉,钟丽芳猜想贺伟俊是太过劳累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幻觉。看昏迷中的他紧皱眉头,胡乱的呓语,“你好了,我可以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忽然贺伟俊的手猛的抓住了她那拿着矿泉水瓶的手腕,钟丽芳吓了一大跳,差点就把他的头推开,丢了出去。手被贺俊紧紧抓住,怎么也挣不脱,钟丽芳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人过来帮忙,送校医务室去吧?
侧头想了一下,钟丽芳把矿泉水瓶换个手拿着,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从何伟俊的头上浇了下来。
此刻贺伟俊还在幻觉当中。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他看到了蹒跚学步的自己,看到了他妈妈在他倒下去的时候,接住了他,柔软的双手轻轻的抚过他的头。只是下一刻这柔软的双手就变成了冰凉的水。
贺伟俊打一个激灵,然后醒了过来,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一只细白的小手,他有片刻的惊喜,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这不是他妈妈的手,他妈妈的手也很瘦,却比这双手要大要长,而且骨节分明。松开那只小手,贺伟俊扭过头来,眼睛正好对上钟丽芳那关切的眼神。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能走吗?我扶你去医务室。要是不能走,我就上操场那边去,叫几个同学过来帮忙。”
贺伟俊别过头来,轻轻地说:“不用了,我没事。那个,你扶我坐起来吧。”
钟丽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贺伟俊的头还靠在自己的胸口,而自己的手就放在贺伟俊的头上,看起来就好像她抱着贺伟俊的头。她脸一热,赶紧地把贺伟俊推开来,这样抱着一个男生的头蹭自己的胸口,羞死了。
这一推太用力,又把贺伟俊重重地推到了跑道上。
“咳咳咳…”倒在跑道上的贺伟俊又被刚吞下去的水给呛着,猛烈地咳嗽起来。钟丽芳吓得赶紧过去,把他扶起,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却没敢再松开。
“那个,贺伟俊,你行吗?”
“让我坐一下。”
“我们还是去医务室吧。”
“不用。”
“哦。”
休息几分钟,贺伟俊单手撑着跑道,在钟丽芳的帮扶下站了起来。
“谢谢!”贺伟俊松开钟丽芳的手,沿着跑道向前走去。
“你还要干嘛?”钟丽芳看着贺伟俊不像要离开的样子,问。
“还有一圈。”
“可是你这个样子还能跑吗?”
“还有一圈。”
钟丽芳看着贺伟俊倔犟前行的身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背着书包,缓步跟在他的后面。
步履蹒跚的走完这一圈,贺伟俊俊提起放在跑道旁的书包,费劲地爬上观赛台,将自己重重的摔在椅子上。然后侧头对钟丽芳说:“我休息一下,你先回去吧。”
看到钟丽芳眼里的关切,贺伟俊咧开嘴笑了笑,道:“我没事,比这强度更大的训练都难不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哦。”钟丽芳看到贺伟俊眼里的坚持和倔强,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都有自己的骄傲,也都有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到的脆弱,看起来他也是严重脱水,脱力才导致昏厥,现在没大碍就好。
贺伟俊目送钟丽芳离开的身影,心里默道:谢谢你,钟丽芳。
看着钟丽芳走远后,贺伟俊伸出双手抱着头,弓着身子伏了下去,没有哭声,眼泪却顺着还滚烫通红的脸颊流下来。许久,夕阳的余晖不足以再照亮这方土地时,他才站起了身子,背着书包离开。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身影从水泥台后走出,看那踉跄的背影,应该是呆在那里多时了,或许在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散尽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那里,在了那片树荫下。
市中心医院某特护病房里,贺伟俊呆坐在病床边。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从盖着被子的身形轮廓来看,身材高大,只不过可能是因为长年的病痛,瘦得好像皮包骨一般。眼睛紧闭,眉头轻皱,似有着某一种痛楚。
贺伟俊伸出手轻抚上她的眉毛,然后拉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手。
这手原本应该是干燥温暖的,却因为长时间没见阳光而显得苍白冰凉。因为瘦,可以看得到皮下的鼓起的青筋;因为瘦,发白的骨节显得如此突兀。
贺伟俊把那手拉到自己的脸边,低低的倾诉:“妈,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迷糊中以为你醒来了,你好起来了,我看到你向我跑过来,拉着一起我奔跑。妈,我多希望这就是事实,我多想你能快点好起来!你每天这样躺着不累吗?你也想奔跑,享受风一般的感觉吧。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田径吗?因为你说你喜欢奔跑,你说你想带着我一起奔跑在你家乡的草原上。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好起来?为什么不站起来?带我离开,带我奔跑……”
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小声地抽泣起来。没有在学校里的那一种冷淡和孤寂,在这里,在此刻,他只是一个小孩,一个在妈妈身边的孩子,渴望疼爱的孩子。
“咚咚咚。”小心的敲门声响起。
贺伟俊将他妈妈的手放到被子里,用手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等他将手放下来,病房的门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伟俊,过来啦!”小护士李玉婷打招呼道。
“今天阿姨的病情有所好转,够睁开眼睛了,眼珠子还会左右转动,就在今下午的时候,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不过这是好兆头,她的眼珠子转动,我估计是在找你呢,要是能看到你,她应该很高兴。”
听到这消息后,贺伟俊哀伤的眼睛里闪过喜悦:“玉婷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像阿姨这种症状,那么多年一直没反应,今天能睁开眼睛就是好的征兆,只要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她一定能尽快醒过来。”李玉婷欢快地说。
论年纪,李玉婷比贺伟俊大不了多少,20岁,刚卫校毕业,从她到这个医院实习开始,就听说了这个特护病房里面这位特殊的病人,她很同情贺伟俊,所以对这个病房一直比较关注。
注意到贺伟俊还是湿着的衣服和发红的眼睛,她关切的问:“伟俊的衣服怎么是湿的?刚训练回来吗?有没有吃晚饭?”
看贺伟俊没有答话,也能猜出来。于是李玉婷又说:“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吃饭吧,阿姨在这里你不用担心,有什么好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这一次,贺伟俊怀着喜悦的心情离开医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