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礼微微停顿,缓声道:“先帝起事,每下一地,必先约束士族,安抚百姓。下一县则安一县,下一郡则安一郡,是以疆土虽然在急剧扩张,却后方稳定,军心民心无碍。当年幽州纷乱,群雄并起,先帝就是靠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策略击败群雄,打下这一片逐鹿天下的资本。
治国如此,育才亦然。臣没有听说过不经裁析就可以制作家具的木材,不经冶炼就可以铸造兵器的矿石,不经研磨就可以用来书写的墨条,不经雕琢就可以成为玉器的璞玉。二殿下就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陛下若想使二殿下成为我大燕的国之柱石,就必须使二殿下经受战阵的磨砺,将士的考验。
陛下,您自然可以绕过内阁与三省,特旨授予二殿下重权。只是,一个一没有威望、二没有根基、三没有带兵打仗经验的统帅,真的可以统驭千军万马,应付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面吗?”
说到这里,尹礼上身前倾,问道:“陛下,您真的想要一个这样的军中统帅吗?”
燕昭听到尹礼的连续发问,面露沉吟之色,片刻后,为难道:“这样的话,朕又该怎么办呢?而今朕的旨意都发出去了。”
尹礼听到这话,便知道皇帝这边有了转机,想收回成命,但因为之前与朝臣的冲突,不想被世人误认为向朝臣服软;不收回成命,又害怕燕明到了地方真的不能服众,影响燕明的仕途和自己的威信,因此犹豫不决。于是尹礼识趣地把台阶递上去:“二殿下最需要的是历练。臣来之前,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个地方最适合二殿下。”
燕昭一听,不由来了兴趣,他之前也想过燕明到哪里军中历练的问题,相较于西境边界燕秦二国深沟高垒,遥遥对峙的防御性姿态,敌我双方互有攻防的北境前线无疑更为合适。北境前线分为三段,东段以燕瑞为主帅,以连绵渔阳郡、右北平郡的千里长城为依托,以八万步卒,三万骑兵组建千里防线,防御匈奴的进攻;中线以代郡为核心,集结有六万骑军、十万步卒,采取以攻代守的姿态经常与匈奴在大草原上展开中等规模的军团对战;而由于并州边界的扩张,西线前线并无连绵的长城作为依托,只有一座受降城像一把钉子,矗立在并州最北的边界线上,与匈奴日夜争斗厮杀。
燕昭最先否决的是东线的想法。东线在幽州境内,是大燕皇室的龙兴之地,又有燕瑞这位身为宗室领袖的守城名将坐镇,更兼因为直接担负保卫京师的重任,不仅防御工事被打造地固若金汤,还用庞大的军队布下三重防线。匈奴人只要没长翅膀,连长城都过不了,因此才会一直在离京师相对较近的中线死磕。可以说,燕明去东线和在京城没什么区别,很难有机会经历战阵厮杀。中线有征北大将军金戈坐镇,麾下大将云集,而且经常爆发中等规模的军团作战,这样的环境下,燕明根本没机会独自掌握一支军队的兵权,反而丧命的几率被大大增加。
最后剩下的就是西线。西线看似是个完美的选择。一方面,西线没有大将坐镇,也没有很大的战事经常发生;另外一方面西线又小战不断,是个很好的磨砺之地。而且,按照眼下的形势看,燕昭基本会在并州封王,而如果燕昭去护卫并州前线的受降城从军,有利于燕明凝聚军心民心,增强威望。
但是西线毕竟处在并州与匈奴草原的夹缝之中。大燕由于建国太短,而且自建国到现在,国家基本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中,朝廷为了征收粮饷和维护州郡稳定,除了最开始占据的幽州及冀州北部,其他地区基本放任本地区的士族做大,通过扶持原有的大士族以及培植亲朝廷的中等士族,基本维持住了对幽州以及冀州北部之外的燕国领土的统治,但是其他地区朝廷的掌控能力便极为薄弱,一些郡县,甚至架空了朝廷的衙门,成为了有实无名的“现管”。并州金氏就通过与先帝的合作掌控并州,并通过十余年的经营,把并州变成了金氏一族的铁桶江山。可以说,并州除了向朝廷交赋税、为朝廷提供兵役、抵御外敌外,并州境内的任何事朝廷都过问不了,就算过问也很难拿到多少有用信息。而受降城作为并州金氏的重点经营地,不仅驻扎的军队全部是自己的人,就连军资器械都全靠并州供应,以防其他人染指。把燕明放到这样一个自己控制之外的地方去与敌人生死搏杀,作为亲哥哥的燕昭锁什么也不会放心。
尹礼是看着燕昭长大的,也深知他们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劝说道:“当年金氏叛出北晋辅佐先帝之时,臣与如今的受降城主将雷大勇有过交集,深知此人为天下少有的智将,可与兖州的苏玉庭将军并为当时双雄,更难得的是,此人识大体,明大义。若二殿下入受降城,此人一定会深明陛下的用意,并尽心尽力配合的,说不得,用不了几年,二殿下就会尽得这位天下少有的智将的真传。”
尹礼说完,燕昭权衡片刻后,说道:“好,就如此办。朕这就下旨,燕明实补受降城北部尉,从四品衔。”燕昭此话一出,尹礼就下了一跳,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陛下,是否再考虑一下。”
在官场上,官职分为挂衔和实补两种。挂衔就是被授予某一官职,享受这一官职的待遇,但不一定要做这个官职的事情,就比如金戈挂兵部尚书衔,但他自兵部成立以来几乎一次都没去过兵部,更别说处理兵部事务。因此,兵部一般为皇帝给位高者或者有功勋之人的加衔,以示信任和荣宠。但实补就不一样了,实补就是做了这个官职,就要处理这个官职负责的事务。秦中后期以来,官场上的惯例是一个职位,挂衔的可以有多个,实补的只有一个,没有实补的官员,该职位负责的事务由副手共同负责处理。而燕明被实补受降城北部尉,就表示他就要真的从一个小小的从四品都尉开始做起。要知道,之前燕明做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只是挂衔,并不是实补。
燕昭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朕既然决心要放二弟出去历练,就不可能因为害怕危险就一味地束缚他,让他去从一个小小的都尉做起,一步一步成长为军中大将,国之柱石,朕看谁还敢非议朕的决定。”
尹礼听完这话,欣慰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劝说道:“陛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身为人王帝主,肩负社稷,还希望陛下能够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燕昭肃然危坐,躬身道:“谨受教。”
尹礼赶紧起身,表示不敢受礼,道:“陛下,如今先帝的葬礼已经结束,边疆安定,二殿下的王位和官职也已经基本确定,不知陛下接下来有何想法?”
燕昭道:“先生坐。朕想在一年内抓紧办三件事。第一件是在西境军中推行新政,基本以前段时间风靡京城的《御秦七策》为依据;第二件是命天下各州郡选拔贤良之才入京,礼部统一考核,成绩优异者入翰林院;第三件是丈量土地,重新统计户籍人口。”
尹礼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却问道:“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何格外重视这三件事。”
燕昭答道:“西境的军政,朕是把它作为一个典型来做的。朕看《御秦七策》里的七条新政,大有可为,可以在全国推广,现在兖州与朝廷一心,西境也大体安定,是个难得的好时机。因此这是最容易的一件,朕想先把这件事办好,若能成,则推广到北境去。至于这第二件,先生随我来。”说罢,燕昭从御座站起,走下御阶,向殿外走去。尹礼也从座位上站起,转身跟在燕昭后面走出大殿。
尚书房是前朝三大殿中理政殿的配殿,坐北朝南,地基高出地面五米,站在大殿之前,可以越过重重宫墙,看见皇城中三省六部九卿等衙门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坐落成一片,蔚为壮观。但是燕昭看着宫墙外这一片盛世之象,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冷若冰霜:“先生,朕自登基亲政,下过明旨四十一道,被驳回二十七道,八道被阳奉阴违,不了了之;在群臣的奏章中朕下达过上谕六十四条,现如今有回复的上谕只有十一条。先生,朕看似拥有大燕的万里江山,可是朕实际上只能统驭这小小的攻城,连眼前的这些个衙门都辖制不了。”说着,他转过头来面向尹礼,露出软弱之色,道:“先生,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朕对一句话真是感同身受。”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