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的喘不过气来,像要下雨,却连个唾沫星子都没有,燥热的太阳像疯了般的射出热浪,一阵一阵。
我们一行三人刚下火车,就直接赶到了一个古装戏《大刀客》现场,一路上武术指导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比较急,催命似的,让我们别休息了直接到现场,下午要拍一场大的爆破戏。
我们已经习惯了从这里转到那里的颠簸,身体的疲顿已经不能用语言表露,只能装的精神百倍,做我们这行的如果时刻不显示出亢奋的状态,随时就会丢了饭碗,命可以丢,饭碗不能丢,我一直这么告诫自己,这也是这个圈不成文的一个规矩吧,有时候我们不是跟别人较劲,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剧组派来的一个面包车破地叮当乱响,从窗户里直往进灌土,我和同行的小毛对视了一眼,他眼中写着我要说的话,又是一个破组。
大龙却永远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对周围的事物好像一直就没有多少兴趣,似乎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上车就玩一个很老的游戏,就因为这个游戏的事儿,小毛没少嘲笑他,但每次大龙都憨憨的一笑,从来不反驳。
大龙就是性格好,绵软的像只兔子。
车大约行了有一个多小时,那路崎岖坎坷,骨头都被摇散了,我们居然都睡了一觉,这也是多年做武行养成的习惯了,逮点机会就抽时间睡一觉,那时候睡眠成了我们身体最渴求的东西。
武指是我们上次一个现代戏合作过的,见了面也没有多少客套的废话,只是像征性地点点头,让我们穿官兵的衣服,顺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要求,是一场官兵抓女主角的戏,因为今天都是武戏,女主角没来,全部的戏由我们武行替,主要大的动作是摔马和爆破。
小毛告悄声地说:“螳螂,你丫腰不好(在后面的篇幅里我会交待我那次生死一线的遭遇,就那次把腰摔坏了,现在腰里还有钢板呢)别摔了,我和大龙摔。”
大龙冲我点点头,也不说话,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他的自信,大龙从小在内蒙大草原上长大,从小驯马,对马特了解,看一眼就知道那个马好那个马孬,这一直是小龙自愧不如的。
我也对着大龙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们大多的时候彼此之间都很少有废话,但彼此都明白我们要表达的那种东西,一个眼神就够了。
穿好衣服挑好了自己的马,真不错,这个组还能自己挑马,可能是马多,别的组都是赶上那个算那个,大龙给我挑了一个黑马,毛色很亮,但眼神中透着温和。
“这个马性子柔你骑!”大龙把缰绳交到我手里,说了句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翻身上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看着就性子烈,吐吐的喷白气,暗地里就给大龙较上劲了。
我翻身上马,试了两圈果然温顺,检查了一下马蹬这才放心的冲其他人点点头,其他人纷纷上马,这时那个替女主角的武行骑马过来,远远的跟我打招呼:“螳螂,我老远就看是你,还真是你,你来了我就放大心了。”
太阳刺目的光芒让我看清楚了逆光中驶来的那个哥们。
还真巧遇上一个熟人,是上个戏合作过的小华。
我们这行彼此记得最清楚的可能是外号,有时候可能都熟得不能在熟了,但真说起学名来,一下子还真能蒙倒一片人,我们经常会拍着脑袋做恍惚状,那哥们叫什么什么来着,操到嘴边愣是想不起来了……
外号成了我们每个人的特定的符号,而这些符号都有着跟自身特别很接近的东西,比方我因为是练螳螂拳的,打过几次国家级的武术比赛,而且成绩不菲,后来是因为一次偶然的事故我不得不离开武术队,进了影视圈,所以他们都叫我螳螂。
我热情的跟他打招呼:“你又替女的?”
他无限苦恼地自嘲:“就这命。”
我伸手拍了一下他娇小瘦骨嶙峋的身板嬉笑他:“排骨从衣服外都能数的清了,多骨感啊,多少女的都羡慕死你的身材了,你还别不知足。”
小华笑:“螳螂你也拿我开涮吧你。”
确实小华的这副身板造就了他经常替女孩的戏的使命,又因为我们这行女的少,再说大的危险动作女孩子也很难完成,还有谁让我们个个有一副怜香惜玉的慈悲心肠呢,不忍心让自己的姐妹受磨难不是嘛;
小华个子不是很高,但看上去很精神,但凡练武术的没有几个个子高的,都练下盘功夫了。
这里能遇到熟人顿生了几分亲切,要不是在马上我们都恨不得来个拥抱,小华说:“你越来越帅了。”
我笑:“以后咱也弄个演员干干”。
“我看行,咱也去那个什么奥什么卡转一圈。”
“晚上一起吃饭吧。”
“行!我请你去吃这有个牛肚。贼牛逼,用签子串的,跟你妈麻辣烫似的,可辣了……最近吃的上火。”
我笑。
武指喊:“嗨嗨别他妈聊了,准备好了就来吧。”
我们都应和着说好了,开始吧。
太阳毒的像刀子刺在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又厚又重散发着奇怪的味儿,我胃里一阵痉挛,我想糟了,胃病又犯了,大龙骑马过来,远远的抛给我一瓶水没说话,用眼神征询的扫了我一眼,我摇摇头,示意没事儿,我明白他看出来了,别看他长的糙了吧即心比女人还细,小龙经常打趣说:“你丫上辈子肯定是个女的,要不怎么还会织毛衣呢。”
那个时刻大龙总是腼腆地笑,默然无语,有一刻我都有些怀疑,如果真的有前世,他的上辈子真的是不是女的。
我接过水望着他在阳光里的剪影,眼睛被迷了一下,我转头擦了一下,怕被人看见,哎,这就是兄弟。
整个下午拍摄非常不顺利,我们来回策马跑了不计其数,导演还是不满意,不是炸点晚了就是有穿帮,反正一个镜头一直来回折腾,人困马乏,但我们还得强打精神,我的衣服全湿透了,汗水顺着内裤往下流,粘在身上痒痒的难受,我想可怜我刚买的三枪内裤啊,全完蛋了!
武指最后急了,吵吵着喊:“他妈的这条再不过不拍了,你们都吃干饭的。”
武指明着骂我们其实是说给那些工作人员听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成为牺牲品,哎,谁让我们是武行;
主要还有一个因素是这个导演太事儿,要求的太过了,按常规一般动作部分的戏都是武术指导分组单独拍,到时候和文戏组的戏一合成就行了,这个戏却不是,文戏导演可能觉得拍武戏好玩,非要亲临现场,而且事儿太多,我都觉得是挑刺儿,有好几条肯定能用,但他就是不干,我想武指这一嗓子多多少少也有些针对他。
那个导演可能也看出苗头来了,讪讪地样子,最后似乎自己给自己把思想工作做通了,小声地对武指嘀咕:“要不咱们最后来一条,不管怎么样,就它了。”
武指喊着:“来来……再来一个。”
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再来一个多多少少有些伤自尊,再来一个,就是前一个不行。
我们都强打起精神准备最后冲刺,武指数着数一声开始,我们策马飞奔而出,口里喊着“抓住她……抓住她……”在尘土中冲了出去。
小华冲在最前面用后背(不能露脸的)做着颠簸的姿势,酷似一个女侠,我想他上辈子一定也是个女的,说不定还是那个员外家的小姐呢,要不说小姐身子丫鬟命呢,投错胎选择了这个非人的行业,只能面对。
我恍惚中想,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炸点在不断的爆炸,尘土从我们身边升腾,我的视线基本上有些被迷住了,我一直数着,过了这一棵树大龙应该摔马了,我很担心他,每次我们这些兄弟做危险动作的时候,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就会有些揪心,可能是这么多年运动员生涯给了我太多的创伤,我总怕别人受伤,尤其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
我看见大龙的马终于驶过了那棵歪脖子的杨树,嘭一声巨响,更大的一个炸点爆了,大龙胯下的马腾空而起,斜斜的摔在地上,大龙整个身体飞了起来,斜刺里重重飞了出去,噗的一下摔在沙土里,尘土飞扬。
我看着大龙的身体在土中一动不动的,心揪了起来,但是我终于看到在大龙隐蔽的胯下压着的手,心松了下来,他的手势是OK,我知道他没事儿。
应该这条会很成功,大龙的摔马和马摔倒都非常真实,一点也看不出是用威压吊的,我长长的出了口气,策马更加嚣张的喊着追了出去……
事情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让人揪心的结果……
后来的事惨烈而悲情,小华从马上摔下来了,腿折了,他的马踩到炸点上受惊疯了似的把小华摔出好几丈,我们赶到的时候小华倒在血泊中,龀牙咧嘴,白白的骨头带着血丝在太阳下刺目的让人晕眩。
我们疯了般的从马上纷纷跳了下去,跑到小华跟前,我一把抱起小华,血把我整个衣服都染红了。
小华第一句话说:“兄弟,以后我吃不了这碗饭了……”就晕了过去。
我的心咯噔一下,被重重的击了一下。
在医院里,我们陪着小华,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语言的互相点头和鼓励的眼神,但我们无法习惯这种白色,四壁洁白,压抑的喘不过气来,这种氛围里相对无语和本来就有很多话却想说也说不出的尴尬让我们的心无比沉重的不断沉落。
小华失神的眼神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像刀子一样,我们都轻轻避开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每到一个地方都似乎能刺穿我们。
小华对我说:“螳螂给我只烟吧。”
护士说:“这里不让抽烟。”
大龙当时就急了:“操,你没看他都这样了,抽只烟能怎么了?”
那是大龙第一次说脏话,我知道他是真急了。
护士白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我听他骂了句农民!
我把烟点燃塞到小华嘴里,小华笑着说:“这部戏将是我的最后一部武戏了,以后再也不能跟兄弟们混了,想想还挺舍不得的,我回家考个驾照开出租去,以后兄弟们要到太原一定来找我,我拉你们兜风去……”
大龙首先忍不住就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大龙流泪的样子,这次看他哽咽的眼神红肿肿的,我的嗓子也开始咸咸的,我说:“你们还像个老爷们嘛,哭他妈什么啊,又没死人……”
小毛说:“螳螂你他妈别说了,你丫不也哭了?”
“我哪儿哭了?”
后来大家都噎着了……
至此之后,小华彻底的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结婚了,没有通知我们任何一个人,我知道他是怕想起往事,他怕再看见我们这帮颠沛流离的兄弟,为了梦想依然还在卖命……
也许他更怕我们同情他的眼神!
我清楚的记得小华在医院对我说的那句话:“剧组是一个最践踏人格,最粗俗的地方,别以为这些人都在搞艺术,他们他妈的是强奸艺术呢……”
一直没有明白我们真的是在搞艺术还是艺术搞我们,反正不明白不白的一直混在这个圈里,而且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在行还能干多久,也许明天我也该找个女人结婚,生个儿子,告诉他:“以后打死都别步老子的后尘……”
思绪纷乱,接到一个电话,明天又要去另外一个剧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