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黄霈佑对凝如的心思总能了如指掌。即便凝如因为春闺女儿的小情愫不再向小时候一样,将所有的心事都说给哥哥听,但黄霈佑依然能将小丫头肚子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方才在门口,黄霈佑仔细听了听父亲对凝如的劝解之词。虽然他觉得父亲站在女儿的立场,同仇敌忾的指责淮占郴是人之常情。但早对淮占郴一心一意的凝如又怎么可能任由父亲对心上人一顿臭骂呢。
按凝如平日里的性子,倘若黄白说了淮占郴一句不对,那她便会从屋里跳出来,然后用十句、甚至百句的道理与父亲理论一番。而此刻,这个随时都能投入“战斗”的姑娘只是躲在房间里暗暗哭泣,这样的举动自然算是冷静的了。
见父亲的劝说收效甚微,黄霈佑改变了战术,转而从凝如的心结入手。
果然,只一句,效果立竿见影。
黄霈佑稍稍顿了顿,确定屋里的人还想听自己说话,才继续往下道:“大隋律令,服徭役者,其妻均须同往。这些女子虽不在运河上挖土修渠,却必须为服役的男人们做饭洗衣,不停劳作。
方才事情紧急,淮管家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一时糊涂将你强行拉上,但淮占郴却不傻。倘若当场顺着他爹的意思往下演,或许他还有五成的几率免去徭役,可若裴蕴大人真听了赖月生的话,判你同他一起服徭役,那心疼的可就不止我和父亲了。
话到此处,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淮占郴众目睽睽下拒绝你的缘由了。平日里,他对你的情分如何我倒不知,但他这番举动倒是应了‘道是无情却有情’这句话。”
只几句,黄霈佑便将方才淮占郴的所作所为解释得清晰明了。别说四周的仆人,便是方才对淮占郴父子气愤不已的黄白此刻也觉得那年轻的后生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凝如原本沮丧到极点,此刻却因为黄霈佑的分析重新复苏了。
她满脸泪痕地听着黄霈佑将话说完,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又喜又气的凝如才升起了立刻找淮占郴对质的冲动。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解开门栓,而后一把将门板拉开。
欸乃一声,门口的黄霈佑微微一怔,身后的黄白则在惊讶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面对裴蕴的质问,黄白不惊不喜、面不改色,可回到后院,他的情绪却被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牵引着,自己也成了喜怒形于色的寻常父亲。
见到女儿安然无恙,黄白那一脸的焦虑烟消云散,但接下来凝如的那句话,却又让他再度陷入胶着。
“我去找淮占郴问清楚,看他的心思真否真如哥哥所说!”
凝如边说边往前走,脸上的神色坚定而执着,好像今夜得不到淮占郴的答复她便不能安心一般。
这种小儿女的情愫黄白自然晓得,但此时夜色已深,淮占郴也连夜跟着官差前往永济渠河道。即便凝如即刻启程,马不停蹄地往前追赶淮占郴一行,也要明日才能碰上。
一场风波刚刚在家门口了结,黄白不希望凝如此刻的举动再引来其他是非,他本能地阻止了凝如的想法,口气却依旧温煦如春风。
“凝如啊,淮占郴连夜便去河道了。你现在去,天黑路暗,若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得不偿失。不如这样,你先休息一夜,待明日天亮,我再找个人与你一同前往如何?”
黄白知道女儿的性子虽急切,但道理上的劝诫她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方才,凝如从房里出来可谓脚下生风,听到父亲阻拦自己的话时她仔细看了看天色。
星辰寥落的夜空,连月亮也因为云彩的遮盖暗淡无光。凝如四下望了望,低头抽了抽鼻子,点头道:“也行,明日一早我再去永济渠找淮占郴。”
说完,她想了想,委屈地继续道:“只是,今夜,女儿便睡不着了。”
“睡不着便在床上躺着,不然明日路途劳顿,你身子也吃不消。”黄白还没开口,黄霈佑便从凝如身后接了话。
凝如因为黄霈佑的劝说心情好转了许多,所以不再纠缠连夜赶路的事。默然回到房中,凝如喝了一碗黄白让司琴熬的小粥,然后,和衣而睡,静候天明。
第二日,黄白依照承诺找来好友之子陪同凝如前往永济渠河道。凝如换好衣裳走出花厅一看,这个陪她一同前去看望淮占郴的好友之子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海若平。
自玉香到家中投奔那日海若平因家父召唤匆匆离开后,凝如便再没见过他。那时,裴蕴正挨家挨户搜查隐瞒户口的人丁。海若平虽是富商之子,但同样分在服役之列。
为了让儿子不到河道中劳作,提前得到消息的海畅将马太守请到聚仙楼一叙。马太守一直接受海畅家送去的银两和物件,见海畅原用重金免去了儿子的徭役,他自然不会拒绝。
海若平从服役的花名册中除名,一身轻松的他重新四处游荡。
后来,凝如前往家乡祭祖,海若平几次家中找凝如玩耍却不见她的踪影。
昨夜,黄宅门口的变故成了板城百姓口中的大事,海若平一早便从小厮丫鬟们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本来,他打算过来问候凝如。偏巧,才出门,海若平便碰到了前来请自己前往黄宅的仆人。
他加快脚步赶到,听闻黄白要借他家的商船送凝如前往永济渠时,海若平二话没说,当即便应了下来。
黄白没告诉海若平这一趟凝如具体去做什么,只说凝如想坐船去永济渠看看风光。
但海若平却不是傻子。
平素的交往中,海若平对凝如的那份心意便有所察觉,但凝如未挑明,他也暗自屏蔽了她对淮占郴的这份情愫。
然而,昨夜,淮占郴当着众人的面将凝如的心思堵住了,一向讲究“明白”二字的凝如又怎么可能有心思到运河边上看风景呢?
一路上,江风习习,江水则在行船的冲击中泛起晶莹的浪花。
若在平素,动若脱兔的凝如定然会兴奋地指着这水花高兴地大喊大叫,可今日的她却只倚在栏杆上,望着涛涛河水一言不发。
从船舱出来,海若平被江风吹得一阵哆嗦,他返回舱中拿了件斗篷,径直走到凝如身边欲披在她身上。
寻常男子遇上这种温馨场面,总会说上一两句暖心的话,让心上人改变对自己的印象和看法。可到了海若平这儿,满腔柔情却总能被满嘴调侃所击碎。
凝如本就长得清秀,平日风风火火之时她的眉目便很灵动,如今好不容易像个大家闺秀一般沉静下来,那份静谧中深藏的美更是比满河的水光都要耀眼。
刚出船舱时,海若平也想对凝如说上一两句诸如:“河风大,当心着凉”之类的关怀。但就在那件披风引来凝如回头张望时,海若平却因为凝如的目光慌不择言。
“河风这么大,要是被吹下水,我可不管啊。”
“……”
“当然,就算不是河风吹的,是你自己跳下去的,我也不会管。”
“……”
凝如不知他为何要出来给自己披这件衣裳,更不知他突然说这么两句话,其用意何在。
尴尬又鄙视地端详了他片刻,凝如猛然转身,用脚瞪住甲板上的栏杆,径直将身子往河里倾斜。
海若平没料到凝如会有这般举动,以为她要轻生,便赶忙上前拉住凝如。一边拉还一边海若平嘶哑的嗓子还在不停地叫喊:“你这是做什么?!”
见海若平如预料中惊恐,凝如觉得惊吓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才缓缓站定,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回道:“我跳下去啊。你不是不管么,怎么此刻如此紧张?”
说完,她又不忘狡黠一笑:“哦!莫不是怕我把你袍子弄湿了?来来来,我这就脱下来还你!”
言毕,凝如站定身子使劲往将身上的披风往下撤,海若平简直要被她气疯了,顾不得方才的脸面,只得赶紧求饶。
“行了,行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方才是我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个面子,好好披着这袍子安静地站会儿成么?”
“这还差不多~!”见对方示弱,凝如的脸上不由得绽出了笑容。
海若平被凝如吓得够呛,虽看她重新露出笑容,但那双手依旧紧紧箍着凝如的手臂,生怕她再来一次“起跳”。
凝如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抓着海若平的小辫子不停的“训导”。
“若平,不是我说你。你说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口是心非的游戏。咱们相交那么多年,我就不信我真掉水里了你会见死不救。你平常倒是口吐莲花,可要你说句关怀人的话,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你这样子,以后遇上心仪的姑娘,保不定比我还嘴笨。”
“我倒是想说,可人家不听啊。”旁边的凝如还在唠叨,低头看着脚尖的海若平喃喃地回了一句。
“你说啥?”凝如一时没听清,不知深浅地问了一句。
海若平本就不敢说出声,听得凝如一问,只得故作淡定,用别的话题将方才那句牢骚覆盖了:“我是说,你到底来永济渠做什么。”
凝如方才还坦荡磊落,但说道淮占郴,她那个死命纠结的小女儿作态竟又不自觉地发了作。
“没,没什么……”
她想敷衍了事,海若平却不肯了。
你既然敢教导我,那我也得好好地当一回传道受业解惑的师傅不可!
本着这样“你来我往”的原则,海若平轻咳了两声,对着低头不语的凝如开启了难得的正经模式。
“凝如,不是我说你,你说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口是心非的游戏。不就来看一回淮占郴嘛,我都没觉得别扭,你别扭什么?”
凝如很早便对海若平的直言不讳习惯了,可他这么直白地在她面前提淮占郴却还是头一次。
她猛抬起头,对上海若平的脸时,那种被人一下看穿心思的尴尬,让她很想抽海若平两巴掌。
可还没动手,船夫便冲他们吼了一声“船靠岸了!”
来不及转换情绪的凝如在这声吆喝下,带着方才那脸愤怒离开了商船。海若平则因为凝如的匆匆离开也加紧步伐,紧跟其后。
下船时,凝如本想同岸边的官差询问昨夜从板城前来此处服役的劳工在何处劳作。可还没走近那些官差,便听见一声——
“出大事了!”
只一瞬,官差们个个神色慌张地往河道跑去。
凝如和海若平相互望了一眼彼此,二话没说便也跟着官差往同样的方向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