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大浪过后水面恢复了平静一般,裴蕴和赖氏父子离开后,黄家的宅院恢复了往日的安定。
月色如水般寒凉,微微泛白的光冷冷地铺在地上,让房内女子的哭泣显得更加凄苦。
面对黄白和黄霈佑的质问,玉香摒去平日里的乖巧,含泪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年,我爹因日子困苦将我抵给屠户当童养媳,那厮非但打我成性,还因赌债将我卖给‘倚香楼’做姑娘。那日,赖茂出高价,我誓死不从,幸好碰见小姐与淮大哥出手相助,才逃了他的魔掌。
事后,公子给我几两薄银做路费,我返回家中才发现,父亲竟被那赖茂抓了去。为了救人,我只好将自己卖给赖茂做丫头,谁知,那姓赖早在我卖身前便将我爹打|死,那卖身契也不过一张唬我的废纸罢了。
我想找他拼命,可完全没门路。被关在柴房三天后,我趁着赖茂和他爹接待马太守的空档逃了出来。走投无路时,我想到了小姐,这才壮着胆子跑到黄宅求小|姐收我当个丫头,以此换条生路。”
玉香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半辈子的故事说完,黄白与黄霈佑本想谩骂的兴致也掉了大半。
但一旁同样跪着的淮管家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死丫头!既是逃命,又何苦招惹我家占郴?!”
玉香本就委屈,听了淮管家的指责心中更是冤枉:“一开始我并未招惹淮大哥。只是后来,管家您在我和淮大哥之间牵线搭桥,我才觉得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是后半辈子不错的出路。可谁承想,便是过寻常日子的想法,也被那畜生生生斩断了。”
玉香抹着眼泪同淮管家辩白,事实面前,淮管家口中含着个“你”字哆嗦了半晌,最后竟无言以对。
他沮丧而后悔地摇了摇头,握成拳头的手重重地捶打在腿上。只是一声叹息,黄白父子便知道,这位老人是真的后悔了。
的确,倘若当时不是他着急想给淮家延续香火,也不会没莽撞地将玉香定为自己的儿媳,而淮占郴也不会因为与玉香一同到金银铺子惹来祸事,隐匿户籍的事情也不会被揭穿。
有因必有果。如今事情发生了,不但他无力挽回,便是一向对自己体谅有加的族正黄白,也因为裴蕴的气愤,连说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淮管家自然是悔的,既悔见到玉香时的操之过切,也悔裴蕴面前的鲁莽行事。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黄白父子又怎会宽恕方才他将凝如当作挡箭牌的鲁莽呢?
当年,黄白父子落入水中,若不是恒娘相助,恐怕如今早已天人永隔。于黄白而言,恒娘是黄家的救命恩人,于黄霈佑而言,她更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这样一个女人在殒命那一刻将孩子托付给黄家,黄白没有理由不照顾好她,更没有理由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外人看来,如此的承诺是做人的良心,是运河上祖辈传下来的道义,而在黄白父子与凝如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中,它早已超越骨肉亲情,成为他们三人生命的支撑。
而这一点,侍奉多年的淮管家自然明了。
沉默终于取代了辩解,许久,黄霈佑才在昏暗的灯光下听见了父亲声音。长久的静默让黄白的声音有些沙哑,口气中的无奈也因此显得更加明显。
“淮安,你跟着我也有二十年了。若单论你我的交情,便是你今日顶撞了裴大人,我也不会处置你。可是,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将凝如拖下水却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
淮管家面色愧疚地低下头,黄白思量许久,才咬了咬牙,将剩余的话说完。
“明日起,你便不用来当差了。找账房支三百两银子,下半生你便回家养老吧。”
黄霈佑知道凝如对父亲有多重要,所以对黄白的态度他并不感到意外。淮管家在裴蕴离开时也知道自己定然会被赶出黄宅,但令他意外的是,黄白竟还顾念往昔情分,给他留了一笔银两安度晚年。
他泣不成声,任由额头上的淤青在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散开,还固执地磕着头。
黄霈佑知道,这响头磕的是眼前这位老管家的愧疚,也是他的后悔和汗颜。
黄白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自己的坐姿,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压制住心中对淮管家的气愤。黄霈佑心里自然也是气愤的,但作为小辈,他还是走上前将淮管家扶了起来。
在黄霈佑的搀扶下,淮管家踉跄地站起身来。黄霈佑扶着他站稳后,才从袖中掏出那把如意金锁,平静地开口道:“这是方才裴大人的手下送回来的。淮管家,您收好,待会到账房领了钱,两样东西一并带回家吧。占郴虽逃不过徭役,但今夜这结果,总比他被赖茂诬陷入狱强得多。”
老泪纵横的淮管家依旧流着泪,脸上的皱纹因为哭泣更是显眼。他抽泣着发出呜咽声,薄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直到下人将他带离花厅,他依旧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跨出花厅时,淮管家转身再向黄白磕了几个头,他们二十年的主仆情分由此了结。只是,到最后,淮管家还是没从黄白口中听到“原谅”二字。
和淮管家一样,这一夜对自己的结局同样充满意外的还有玉香。
客观而言,正是因为玉香对淮占郴的蓄意靠近才为赖茂挑起事端创造了机会,但实际上,玉香其人并无恶意。
尽管她在明知凝如对淮占郴的心思时还执意自私着,但事出有因,玉香的所作所为也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罢了。
对黄白而言,玉香与凝如争夺淮占郴的做法远不及淮管家出卖凝如那般恶劣,所以,在对她的处置上,黄白并未给黄霈佑提出太多限制。他只告诉黄霈佑,让玉香离开黄宅,其他事宜全凭黄霈佑一人决断。
和黄白一样,黄霈佑也非刻薄之人。在父亲离开后,他径直将玉香到黄宅为奴的文书取出,然后交予玉香本人,只让她自行销毁从此不再回来。
玉香感念黄白父子的宽容,学着淮管家的模样,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往门外走去。
才到院中,黄霈佑清朗的声音便从后头响了起来:“玉香,你等等。”
说着,黄霈佑招手唤来了方才带淮管家到账房的下人,用手指了指这人的面孔,才朝玉香说道:“出了府,以后的日子便只能靠自己了。待会儿,你也到账房支五十两银子,数目虽不及淮管家的多,但这点银子在老家做点买卖还是足够了。”
玉香的泪这会儿才干,黄霈佑的恩赏却让她再度热泪盈眶。
她低声呜咽,许久才喃喃道:“多谢公子。”
黄霈佑将这呜咽声看作最后的拜别,只嘱咐了句“以后,好生照顾自己”便叫伙计将玉香带到账房。
玉香温顺地退了下去,黄霈佑见事情处理得差不懂了,便走出花厅,前往凝如的房间去了。
一主一仆,一东一西。玉香从此离开了黄宅,黄霈佑和凝如也再没见着她。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多年后,正是这微薄的五十两银子,救了黄霈佑的性命,也救了凝如的性命。
及到黄霈佑来到凝如门前,方才先行离开的黄白早已在门口站了许久。
从裴蕴等人离开后,深受打击的凝如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任由司琴与仆人们如何呼喊,她也门窗紧闭,未曾打开一丝缝隙透气。
黄霈佑还在处理花厅的事务时,黄白便提步来到凝如房前。可不管他朝屋里喊了多少话,劝了多少句,屋里的丫头依旧一声不响。
黄白原先以为凝如困住自己行径只是姑娘家一时的小性子,但许久的劝说没人回应,黄白的心里还是慌了起来。
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因淮占郴的几句话轻生,黄白着急地想要踹门而入。才抬脚,屋里传出的“呜呜”声,让他吊到嗓子眼儿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乖女儿,咱不哭。那淮占郴就是个不识货的混小子。他不要咱,咱还不要他呢。你放心,爹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
隔着门板,黄白冲着屋里大喊大叫。日常温文尔雅的黄白因为女儿的伤心生生变成了满口大白话的市井小民,下人们虽有些吃惊,却并未感到意外。
黄霈佑此刻同样希望凝如的心情能好转,所以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自己的父亲在门口细声细气地安慰凝如。
可事与愿违,黄白说得越多,凝如哭得越大声。黄白来不及顾及劝说无效的挫败感,手足无措地在门口来回兜了两圈,这才转向黄霈佑,冲着里头指了指,示意黄霈佑接着往下劝。
黄霈佑淡然地点了点头,其神色显然比黄白镇定得多。
他上前两步,站定在凝如的房门口顿了顿,才轻叩门板缓缓启声道:“凝如,别哭了。淮占郴那么说,其实是为你好。”
只一句,凝如的哭声竟消散了。
黄白见儿子的劝说果然有效,脸上的焦虑瞬时削减了许多,但见黄霈佑没了声响,他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
他忍不住跺了两下脚,冲黄霈佑努了努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黄霈佑抿抿嘴,按着父亲的意思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