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路上,淮占郴一直盯着凝如的身影。看着在她起起落落地为妇人们端水喝,他那颗才从焦虑中放下的心竟有了一丝难掩的欣慰。
昨夜,淮占郴自告奋勇地向裴蕴提出连夜来到这永济渠服役。初想,淮占郴以为自己的举动是一时情急的妥协之计,后来再细想,淮占郴才发现这匆促的告别,呼应的其实是他长久以来想要离开的愿望。
淮占郴知道仓促服役会让老父亲痛苦,也会让凝如哭泣,而且从此之后,他也见不到凝如或喜或怒,或怨或嗔地叫他名字的模样了。
但长痛不如短痛,分离的痛苦总比挣扎中的绝望强上百倍吧?
顺着这个念头,淮占郴强行说服自己。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即便他花费全身力气去填补左胸口那块因为空缺而生出的疼痛,最后还是敌不过凝如的一个背影。
伴着他彻夜未眠的话语和头头是道的理由在凝如出现的瞬间变成空白。淮占郴在仓促的呼吸中尝到了意外的欣喜
方才那些妇人的男人们在洞外声嘶力竭地哭喊自己的妻子,淮占郴听出了话语中的伤感,却不明白这样的焦虑和伤痛到底脱胎于怎样的情感。
直到看见凝如,他不解的疑惑才豁然开朗。
是啊,若此刻困在洞中的人是凝如,他又怎会安心呢?才刚那一刻,他的脑子还有清醒的空档用来思考沙子灭火的法子,但若凝如同样受困,他的脑子定然不能清醒如斯。
步子在加紧,淮占郴的心也跟着上下起伏的泥土堆上下波动。
跑动的步伐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当真的凑近凝如,闻到她身上那股久违的香气时,淮占郴的呼吸竟被那若有似无的味道困住。
淮占郴惊讶于自己的举动,更惊讶于此刻的心情,他不知道该怎样同凝如说第一句话,只觉得静静地看她站在自己面前便很幸福。
凝如忙碌地往妇人们的水碗中添水,偶尔的水珠溅在身上,她也不忙着擦拭,任由它们将衣裳弄湿了也毫不在意。
若是大家闺秀,这样的举动自然不成体统,可不知为何,淮占郴却觉得此刻的凝如竟比平日里好看了许多。
自然,凝如不会知道淮占郴微妙的心理变化,因为她眼中那个见底的水桶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蹙了蹙眉,放下舀水的瓢,提起水桶闷头往棚子外头走。谁知才一跨步,她的头竟正正地撞在了某个人的胸口上,待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发出一声闷哼,听上去似乎有些疼痛……
一个愣神,凝如兴奋地喊了起来。
“淮占郴?!你怎么在这儿?!”
周遭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自然没有多少欣喜的理由,凝如的这声喊叫自然让他与淮占郴一同成为全场的焦点。
而后者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适应。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淮占郴顿了顿,脸下意识地冷了下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方才有些出神的眼光才能被掩盖。
“我来找你问句话!”凝如定定地看着淮占郴,眼神因为脸上绽放到极致的笑容显得灿烂。
淮占郴却满脸疑惑:“问话?问什么话?”
“我哥说,昨夜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此生定不娶我’,原因是怕我被拉到河道上与你一同受苦,他说得的可对?”
凝如放下木桶,一本正经地将自己在船上寻思良久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她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眼神里的坚定却丝毫不慌乱。相反,那目光里的毅然让这个本来只关乎小儿女心思的问题,一下比方才那场救人的举动还要郑重。
淮占郴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退了两步才清了清嗓子回道:“胡说什么,你……还不去打水。”
不自觉的,两抹粉色飞过淮占郴的脸颊。
凝如却早已顺着淮占郴手指的方向看向木桶,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男子脸上微小的脸色变化。
“哦。”
凝如撇撇嘴,见淮占郴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便耷拉着脑袋,提着木桶往前走。
还没走两步,前头迎过来的小五小六却殷切地将凝如的桶抢了过去。
“哎哟,我的娘子,你这般美貌,我怎么舍得你干粗活呢?”
“小娘子啊,来,快坐,快坐!让我们哥俩帮你松松筋骨!”
说着,小六不知死活地将手掌往凝如肩膀上伸了伸,凝如一个转身,刚好躲过了那只并不成熟的“魔掌”。
突如其来的调戏让凝如很气愤,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两个活宝,口中飞出一句硬朗的谩骂——
“谁是你娘子?你才是娘子!你全家都是娘子!”
只一句,小五小六定在原地。
扭头再看看淮占郴那黑了半截儿的脸,活宝两兄弟才发现自己的话似乎多了些。
“呃……哥,我们试了一下,这姑娘确实不错!很是适合你!”小五率先转了话锋,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台阶。
“啊……对啊,她不轻易跟人走,果然是良家女子!哥,送你了,宜室宜家!”
见小五见风使舵,小六自然没有一意孤行的道理。可即便他俩尽力做出诚恳的模样,淮占郴那张黑得能挤出墨来的脸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
无奈,活宝兄弟只好再从凝如身上入手。
“嫂子,你说你来就来嘛,还帮我们舀水,真是辛苦了。”
“是啊,嫂子,你先坐,我们哥俩这就帮你把水抬来。”
小屁孩儿想逃走,凝如却不肯罢休。
从小到大,凝如因为淮占郴的庇护未曾学过武艺,但她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上次在倚香楼,她路见不平地咬了赖茂一口,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遇上调戏自己的小五小六,她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俩逃之夭夭。
只见她疾步上前,趁着小五小六还未走远,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揪住两个小屁孩儿的手臂。两个小男孩被凝如一拧,面色忽地狰狞起来。才想抓住凝如的手反击,凝如越发加大的力道更让他们嗷嗷大叫起来。
此时,官差正在四周巡视,听见小五小六的声音立刻朝这边赶了过来。
作为运河上最普通的修渠工,小五小六对官差的到来显出本能第惧怕,凝如自然知道官差对他俩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才见二人收声,她也不再纠缠,只放开双手,免得事情扩大。
不过,官差方才就看见凝如三人在“撕扯”,匆忙跑过来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你们三个干什么呢?!”一声大喝,凝如和小五小六成了官差口中审问的对象。
小五小六缄口不言,凝如则欠了欠身,朝着官差一本正经地胡扯道:“禀官爷,方才小女子只是同弟弟们嬉闹玩耍罢了,还请官爷不必挂心。”
官差见凝如的衣裳不似普通人家,又见周围无甚异样,四下打量了小五小六好几眼,才又问道:“你们俩真是这位姑娘的弟弟?”
小五小六原以为凝如会向官差告状,却不想她竟开口维护了自己。如此的庇护自然比官差的惩处强,他二人又怎么可能当众戳穿凝如呢?
“是,她是我们的姐姐。”
听到小五小六的回答,官差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凝如顺势摸了摸小五小六的头,轻唤了两声“好弟弟”,官差这才打消了心中的最后的疑虑,只甩了句不痛不痒的“下回注意”,然后转身离去。
凝如等人恭敬地欠了欠身,心中的紧张也随着官差的离开一应消除了。
淮占郴本还想出面解释,以此保得凝如和小五小六的平安,不想,这个鬼丫头的一句谎言竟轻巧地化险为夷。
前头,凝如乐呵呵地要挟两个活宝叫他姐姐,后头,定定看着凝如的淮占郴面色微怔。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凝如的了解,竟无意间又多了一层。
而这个发现令他倍感温暖。
所谓,一物降一物。凝如出现之前,小五小六自认为能在永济渠河道上俘获所有女子的芳心,但凝如出现后,他们在感叹“人不可貌相”的同时,更觉得眼前这个当得起汉子称谓的女子肯定是阻拦自己桃花运的克星……
被凝如戏弄了大半天,小五小六才哆哆嗦嗦地拎着木桶前去打水。
淮占郴微笑地看着他们三人插科打诨完,才上前两步,小声地在凝如身后问道:“方才为何没将他们供出去?”
凝如正打算捡些石头垒灶烧水,她撸了撸袖子,露出白晃晃的胳膊,一边捡石块,一边回道:“哎,不过两个没见识的苦孩子,何必同他们计较。”
淮占郴被她的答复逗乐,俯身同她一起捡着石头:“你自己便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说别人?”
他微微笑着,脸上的轮廓因为柔情而变得柔和。
“他们才十三,我都十六了,早就是大人了。”凝如很坚定地反驳了淮占郴的话。
“既是大人了,为何还这般不小心。”淮占郴温柔地说着,伸出手将凝如额头上不知何时沾上的烟灰小心地抹去。
凝如一个愣神,定定地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淮占郴猛地反应过来,立刻收了手,结束了在自己看来十分“失礼”的举动,而后站直身子继续往前捡石子去了。
凝如觉得喉咙有些干涸,才想说什么,旁边搬着一堆东西的海若平的喊声,让她不由得转头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