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柏已经在云溪村定居有两年了,陆氏提议让他去镇上找点工做,他便去落云镇上的云生学堂做了教书先生,因为学识渊博,平易近人,还颇得学子的喜爱,尽管当时的他只有十三岁。
落云镇在碎月城的风叶县,盛京城在北,碎月城在南,碎月城离盛京城十万八千里远,陆川柏想,那些人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来的。
尽管距离遥远,但盛京城的消息依然时有传来,说旧皇驾崩,新皇登基,改年号惠明,去年是惠明帝元年,新帝登基后,肃清朝中势力,雷霆手段让朝廷官员人人自危,自此,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的情况少有,又于惠明二年大赦天下,轻徭薄赋,政策开明,百姓交口称赞,都道这惠明帝是个明君,是真龙天子。
倒是懂得治国之道。
陆川柏在学堂中听那些家境较为殷实的学子们谈论了不少盛京城的事,除却称赞惠明帝手段高明的,还有提及在惠明帝登基后便杯酒释兵权的曲远侯,学子们提及他时都是啧啧称奇,陆川柏也听闻了不少他的勇武事迹,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只是可惜最后离了盛京城,带着心上人归隐山林,而镇国大将军之子燕声的际遇便完全不同,作为惠明帝的宠臣,如今在朝中势力日益壮大,颇有权倾朝野之势,也不知是喜是忧。
除却这些朝堂之事,陆川柏还听说江府此次也元气大伤,那些人也因此安分不少。
江府当家主母徐氏八年前将他赶出来后不久,就对外宣称江家三公子害了病,不治而亡,还亲自主持了他的“丧事”,一副悲恸至极的样子,而他的娘亲陆氏也因为“伤心过度”,没几日便随他“去了”。
盛京城看到那日江府门前闹剧的不在少数,但却无人敢说出真相,无论是江府,还是徐氏,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庞然大物,只能缄口不言。
徐氏做完这一切后许是觉得仍不安心,暗地里还一直派人寻他,试图将他杀死在路上。
而这一切,当时正在随旧皇出游的江家家主江道远并不知情,直到回了府,才发现自己的三儿子不见了,没等江道远去质问徐氏,徐氏就声泪俱下地跑来说了陆川柏是如何被陆氏过了病气,她又如何四处求医,但最终陆川柏还是不幸去了的事。
江道远表面上云淡风轻,只说寒儿没被过了病气便好,但背地里却将盛京城找翻了天。
但什么也没找到,他几乎要信了徐氏的说辞,此时坊间的传闻却传到了江道远的耳朵里,他知道了一切都是徐氏所为,但却无法惩治她。
没有证据,加之徐氏是当年右相独女,又与左相千金交好,就算真的找到了证据,恐怕也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江道远随着传闻所说,一路南下去寻陆川柏,然而八年过去,一无所获。
直至今日,江道远还在寻他,徐氏也是,只不过徐氏寻他的人马同八年前相较少了些。
不过是怕他分去江家的家业,竟赶尽杀绝至此,果真最毒妇人心。
不过这一切都是陆川柏从各处听来的,除却学子们议论的,也有部分是从镇上酒楼听来的,真实性尚未得知,不过恐怕也有部分是江道远放出的消息。
而如今还有人在寻他这件事,怕是真的。
不过……陆川柏伸手摸了摸脸颊,除了这双眼睛,还有眼角泪痣同八年前一样之外,自己早就变了模样。
他偏头看向木门旁的小水洼,水洼中倒映出少年的面貌。
他面容冷清,举手投足皆是仪态端方,一袭白衣似是仙人下凡,而眉宇之间又有些少年的傲气,给原先不食人间烟火的面貌添了几分人气,更似是“谪仙”了。眼眸明亮,像是漫天的星辰都落在他的眼里,唇色绯然,嘴角带着浅浅笑意,“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望向他的人凭空便会想起“有匪君子”一词。
恐怕就算此刻陆川柏就站在江道远面前,江道远也认不出他。
更何况他也不想同江道远相认。
不说江道远从小对陆川柏不闻不问,连徐氏责打他,江道远也仅仅责备徐氏两句。他从未关心过自己的课业,陆川柏记得他小时习武受了伤,江道远只派小厮来送了伤药,自己却说是要给江寒指正课业上的错误,未曾来看他一眼。
对陆川柏既冷漠,又无情。
更何况,江道远寻他,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呢?怕只是为了在世人面前扮演慈父的形象罢了。
陆川柏自嘲似地一笑,关上了学堂的小木门,转身却投入了一片阴影中,不由心下一惊,面上却仍带着笑,“先生是?”
面前是一个长相普通的黑衣男子,那男子淡淡瞥他一眼,展开一张画像,“见过这个人吗?”
画像上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眉眼都好看,眼角带着一颗泪痣。
陆川柏平复了心绪,垂下眼帘,“未曾见过。”
男子反复打量着他,盯着他眼角的泪痣看了许久,又开口问:“小先生年方几何?”
“再有一年便及弱冠。”陆川柏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男子又看了他眼角的泪痣一眼,仿佛打消了疑虑,点头道谢后准备离开。
临走前男子还赞这云生学堂的大门真好看,颇有书院气息,即便这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
陆川柏抬头,天有些寒了,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不见那男子,陆川柏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会儿,最后抬步离开。
江道远和徐氏果真在寻他,只不过拿的却是八年前的画像,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找到他。
陆川柏回到家中,天色已暗,陆氏已起了身,靠坐在床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就连陆川柏回来,她也全无反应。
陆川柏看到她面上有不太正常的苍白,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出声,去厨房备了晚饭。
等到陆川柏出来时,陆氏已恢复了正常,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唤之。”
陆氏唤他,“再过几月便是你的生辰,当真不愿过生辰吗?”
“生辰……”陆川柏的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罢了吧。”
“……”陆氏抬头看他,“你这孩子……可束发之礼……唉,罢了,免得他们找到这里来。”
陆川柏轻笑一声,“娘,他们……已经找来了。”
陆氏闻言身体微微一滞,手中攥紧了帕子,上面有不太明显的血迹,“是娘拖累你了。”
“娘,这与你无关,是他们穷追不舍,我们本没做错什么,何况他们未必能认出我们。”陆川柏宽慰道。
“唉……吃饭吧。”陆氏率先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陆氏知道,他们本可以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之所以在云溪村落了脚,不过是因为落云镇上有位有名的大夫,有望治好她的病,加上云溪村山水养人,适合养病罢了。她本不愿拖累陆川柏,却深知他定不会同意自己离开这里的请求。
唤之这孩子,总是藏着自己的心事。
陆氏无声叹气,手中默默攥紧了那方带血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