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听说的长白山是神山,在爷爷的故事里,那是天兵天将出没的地方。解放后抗联叔叔到学校做报告,杨靖宇、八女投江的惊天壮举震撼了我的心灵,那时的长白山与英雄同义。
五年前的夏季里,我初登长白山;五年后的夏季里,我再登长白山。
比起那些登长白山而未见天池面的人来说,我是幸运者,每登必能见天池,且得以拍照。事后品味,兴奋之点却并非在那一汪碧蓝无底的水上,倒是山上的木石花草久绕心头,以至于不能不在繁忙之余扶笔记叙它们。
岳桦,象征崇高。它既属于过去,也应属于现在和未来
长白山脚下,山门附近,多的是白桦树。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构筑的景观,浩瀚、伟岸,光滑的枝干闪着朦胧的银光,编织着缕缕彩霞,荡出绚丽的光环,悠远、内涵,酷似古老的俄罗斯童话世界。游人们在此停车拍照,一个个以“长白山门”、白桦林为背景拍下的瞬间,随着他们的离去留存于中外各地。没到过长白山的人看了照片,一定认为白桦是长白山的代表树种、众树之首了。
事实并非如此。长白山作为中国北方林海雪原的典型地区,在海拔两千七百五十米的高度中,由低到高,依次生长着从温带到寒带的植物,被联合国列为国际生物圈保护区的长白林海是由阔叶林、阔针混合林、针叶林、岳桦林组成的,而最能代表雪原林木的当属岳桦林了。
岳桦生产在长白山海拔两千米的高寒潮湿地带,再往上便是高原苔藓地带了。它一年里有十个月处在冰雪中,直面严酷的逆境,弄得身体矮小,枝干屈曲。在瞬息万变的气候里,犹如“小米加步枪对抗飞机加大炮”一般不成比例,然而,它最终汇木成林,根深叶茂。春天来了,它以绿仰大千的气势,唤醒百花争香斗妍。
也许有人把它与林海中的美人松相比,与高高的白桦树相比,认为它其貌不扬而予以轻视。而我却由它想到抗联将士,想到杨靖宇在饥寒交迫中坚持斗争,想到以疯态掩护、在敌人心脏里坚持斗争的华子良,想到无数地下工作者的忍辱负重、百折不挠。他们就像这长白山的岳桦树,用自己的生命实践着宇宙间一个最普通的真理——冬天过后是春天,冬天再漫长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我怀着这样的情感上山、下山,路过岳桦林的时候,竟然禁不住泪水涌出眼窝。过去的崇高激励着我,心底里高喊一声“不可忘记过去”啊,岳桦树,奉献树,忠诚树,你用特有的风格,活化着属于过去、也应属于现在和未来的伟大的魂……
杜鹃殊美,伴着别样的人生
在长白山两千七百多米高的苔藓带里,生长着一种矮小而丛生的木本植物,人们称之为长白杜鹃。它叶片碧绿,紧贴地面,几枝嫩茎举着簇簇花朵在寒冷中释放清香,那样俏美,那样傲然。远远望去,如金似霞,装点着众多的火山灰的山谷、山峰。稍加注意即会发现,在它们的衬托下,白头峰的制高点上有几间极平常的矮房,在它旁边,密密地开放着黄、红两色的杜鹃花。那不是人工景观,而是大自然的造化。花色花气拥抱着一座坟墓,坟前立着碑。那是过去年代里长白山气象站站长的墓,他不肯中断观测,不肯让同志付出生命,自己却冻死在岗位上。一位普通的气象工作者,一位特殊材料制成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精神。据说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在他坟墓的周围峥峥嵘嵘地开出了这些花。
在白头峰上,传说还埋着另一位普通人,50年代初期的邮递员。后人叫不出他的名字,但风雪送急件的英雄事迹传得很久、很广。在暴风雪作狂的日子里,山下邮电所收到国家气象部门一份急件,要求迅速送到山上的气象站。大家面面相觑,连连摇头。一位中年邮递员站起来说了一声:“我去!”便急速接过文件向山上爬去了。谁人知道他爬了多少时日,付出怎样的生命之力。当他到达山顶、把文件交到气象站负责人手里的时候,却静静地合上眼睛,默默地、安然地长眠了……
长白山气象站既担负着观测、预报本地区气象的任务,也为国家气象监测提供重要数据。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今天,历经几代人的艰辛,为着一份平凡而特殊的使命,他们从8月中旬开始备足到下一年6月的一切物资,从8月下旬起,冰雪降临,他们便得守高山,隔绝与山下亲人、同志的联系。有人说这活实在难为,太艰苦、太寂寞。但他们有自己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便是和宇宙对话,向人类传递宇宙信息,他们是人类与宇宙间的信息神!有人向我讲起气象工作者自己创作的《天神之歌》,歌词大意是:宇宙万变啊,职工们的决心不变;高山寒冷啊,职工们的热血沸腾!别怕冰雪断人迹,我们是白头峰上特别的人类!
我真想留在山上同他们好好交谈交谈,无奈与别人同行,来去匆匆。这是我留在长白山上的一个遗憾。
下山后,回到延边宾馆,室内外的现代化设备使我立即产生了与长白山气象站的强烈对比。夜深了,心事浩茫,不能入眠,那杜鹃、那站长、那邮递员的形象频频地闪现在脑际……
一路通天,知几多雨雪风寒
长白山原本没有路。当地山民进山探宝硬是在荆棘中踏出一条路,这条路很难走。据说从山下到白头峰快则几天十几天,慢则就很难说了。若受猛兽攻击和恶劣气候的威胁或许受伤或许丢命。近些年来,中外游客纷至,行路难便成为最大障碍。于是当地政府决定筹资修一条永久性的盘山公路。我第一次到长白山,正值山上山下筑路忙的时刻。
天空飘着细雨,吉普车在泥泞和坎坷中爬行,每进一步都需使出全部力气。有人担心即使到了山顶也看不到天池,提议返回岳桦宾馆,明日再上山。司机首先开了口:“长白山天气变化快,山脚下雨山顶晒,没关系,我保证大家见到天池。”他是位朝鲜族年轻人,一个夏天至少有十几次送客人上山,很是自信。车行到山腰,倾盆大雨夹着大块冰雹压顶而下,顿时天昏地暗,司机不得不停车,等待局面好转。车里人神情紧张,我下意识地把车窗拉开一道缝,注目窗外的路。路是一条急流的河,一条“天河”。筑路的人们全戴着安全帽,他们在紧张地护理器材和那些可能顺河而去的砖石,互相间招呼着、指挥着,动作敏捷而神情从容,好像在与天做游戏。他们少数人穿着雨衣,多数人连雨衣也没来得及穿,整个人就浸在雨水中……这情景让我感动,也让我惭愧。
当司机重新发动车子时,太阳已经挂在林梢,刚才的一切刹那间消失净尽。筑路的叮当声、吆喝声回荡在远近山谷,仿佛这山山水水,一石一木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气氛在七色阳光的渲染中,变成一幅“江山多娇”的绝好油画。车里的人欢呼起来,赞扬司机有经验。
旅程的高潮当然是观天池。那心情大概不亚于佛教徒朝圣。然而,高潮到来,谢幕也就很近了,司机催促快上车,因为上山足足用去两个半小时,此时太阳已经隐匿,天边剩下一抹微弱的火烧云,转眼就要夜幕沉沉了。我专注地看了一眼火烧云,联想到先辈们的血,默默地坐进车子。
当夜,我躺在岳桦宾馆的席梦思床上,很久不能入睡。天池瀑布冲击岩石的巨鸣,房前河流淙淙作响,月光照窗,花影婆娑,多美妙的夜景啊!但我心里仍然时时牵念着山上的险情和那些不知名的筑路人。
从那次离开长白山到这次重登长白山的五年时间里,每年夏天有些熟悉的同志在登山之前时而向我问询登山的有关情况。我总是对他们说起行路之难、筑路之难。然而,万没料到,今天的登山之路是这样好。当向导告诉我这条路三年前开始修,足足修了三个夏季时,我禁不住流泪,当年所见的筑路情景重新出现在脑际……
这是一条高标准的柏油路。凡有崖坡路段,皆有路墙。在黑风口处,特意为游人下车观光辟有停车场,人们可以在此俯视长白山林海风光。在容易出事故的路段还加了防御工程,路墙高处全留了墙垛,既安全又方便,从下仰视,宛如一条飞舞的巨龙,直上云霄。它是筑路人一砖一石创造的杰作。这条路共有多少道弯、多少陡坡、坡高有多少度,我来不及计算,但人坐在车中没有颠簸和倾斜感,几乎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那样惬意。天空飘着细雨,继而大雨,继而暴雨、冰雹,与五年前登山时的气象完全相同,但从山下到山顶仅仅用了半个小时。我的目光不时注视窗外,发现步行上山者有少年,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步履从容,神态怡然。我想他们不会是坐不起车(因为山下有专门提供旅游小客车的,既方便又便宜),而是为了一种目标在追求。
于是,我想到当年的筑路人,他们在暴风雨中坚持劳作,是为了今天这条路。这条路是为他人修的。而他们呢?创造了平坦留给他人,自己又去到坎坷、泥泞、险难的地方,开始新的开拓和创造。也许他们之中有的人回过长白山观光,那么我相信他们的感受一定是特有的。可以肯定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回到长白山,但我相信他们也绝不会抱怨,因为他们的追求是创造而不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