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回京以来,但凡有朝臣前来拜访,都被他拒之门外,避而远之。官场上那套逢场作戏的虚假客套,让他很不习惯。然而,前几日在西殿,太子曾当着宁帝的面说要来凌王府做客,恭贺他乔迁之喜。宁帝高兴之下,便替他答应了。他也不便再推辞,将此事交给陈长史打理,自己则一心扑在城防军的改建与训练上。
那还是在组建训练宁蛮军时,他意识到军权对于政权稳固的决定性作用,底层的寒士兵将在军队中乃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而当前的军制对于寒士兵将却极其不公平。因此,他刚回京时便向宁帝谏言修改任选制度,重用提拔出身贫寒的武将。
此举,自然招来世家武将的反对。一直以来,他们高高在上,却不劳而获独占军功。这些世袭的荣华富贵,是无数寒门将士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如果按照宁昭的谏言,这些世家的前途必然会受到影响,甚至整个大宁的朝堂格局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此,宁帝很是为难。自慕王一党倒台后,朝中并无真正可派之将,这就足以说明当前军制的弊端。可另一方面,如果大刀阔斧地力行改革,又恐带来朝廷动荡。权衡之下,宁帝决定由宁昭负责、沈凌宇协助,先从城防军的改建开始,尝试一条稳健折中的改革方式。
这一日,秦伊刚刚下学,门倌来报说沈凌宇沈将军前来拜访秦越。
秦伊来到杏仁堂,却见与沈凌宇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人,这人便是宁昭。自半年前一别,宁昭黑瘦了不少,却愈发地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全身上下自有一股军旅之气。
秦伊上前向二人行了礼,“沈将军来得不巧,我爹今日出诊,不知将军找我爹可有急事?”
沈凌宇笑道:“哦,也没什么,久闻秦太医大名,一直也没机会来拜访。今日正好去城西巡视军防路过这里,又赶上身体有些不适,便顺路过来想请秦太医给瞧一瞧。”
秦伊道:“不知将军有何不适?”
“哦,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既然秦太医不在,那就不便叨扰了。”沈凌宇说着,看了一眼宁昭,方才在路上他就是被宁昭怂恿来的。他自己都觉得这么点儿小毛病却来麻烦大神医,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如今得知秦越不在,那倒是正好了,要不非得被人笑话自己堂堂七尺大汉却这般矫情。
宁昭却瞟了他一眼,一副全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秦伊却道:“将军且慢,将军的病症可愿与我说说?”
“这个啊。”沈凌宇有些羞窘地抓了抓脑袋,似乎有些难于启齿。
秦伊微微红了脸,心道:莫不是得了什么隐疾?却听沈凌宇支支吾吾道:“就,就是吧,我这个,有些口臭。我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就是被我夫人嫌弃得不行。”
闻言,秦伊与宁昭扑哧笑了出来,沈凌宇尴尬地嘿嘿了两声。秦伊为沈凌宇把了脉,发现他脉象滑数,又见他舌红苔厚黄腻,口中一股热臭之气,乃是中焦湿热之症。
“将军可有胃脘嘈杂反酸、口苦尿黄等症?”
沈凌宇惊讶地望着秦伊,连连点头道:“有啊,我平时喜欢小酌两口,每每喝完酒便更加明显一些。”
“将军这是脾胃湿热之症。将军必须戒酒,我再开几味药,将军拿回去煎煮之后当茶饮。”秦伊起身走到案边,提笔写下黄连、佩兰、苍术、白术四味药材,又到馆里的药房亲手抓了几副,交给了沈凌宇。
沈凌宇接过药,连声道了谢,随口说道:“明日凌王殿下请客,姑娘和秦太医也一起来吧。”
“沈将军可真会借花献佛,明明是治了你的病,却要我来替你请客。”宁昭在一旁笑道。
沈凌宇也大笑道:“不过区区一顿饭,殿下就这般小气不成?”
宁昭笑了笑,对秦伊道:“那就请伊妹和秦太医一道前来。”
秦伊笑着谢过,送二人出了门。临行时,宁昭上下打量了一番秦伊身上的衣裳,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秦伊忽然想起,他曾嫌弃自己的穿着,而在那之后不久萧淑媛便为自己做了衣裳,这莫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么一想,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有些不安。
翌日,秦越不愿前去赴宴,秦伊只好拉了霏茉作陪。
霏茉道:“我去真的好吗?凌王殿下请的是你和师叔。”
秦伊道:“那怎么了?师姐就当是替我爹去的呗。”
霏茉忽然靠近一些,笑着道:“我发觉凌王殿下对你格外不一般。”
秦伊心中一紧,忙问道:“哪,哪里不一般了?”
“听说凌王向来作风正派,不近女子,可是对你,却似乎有些亲近之意。”
秦伊不禁颊飞红云,嗔道:“师姐说什么呢?这可不能开玩笑。”
霏茉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哪里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看,那时你落水,明明有那么多侍卫在,凌王殿下却毫不犹豫地跳水救你。还有,淑媛娘娘亲自为你裁制新衣,如今殿下又邀请你和师叔前去府中做客。仔细想想,可没听说殿下对其他女子也这样的。”
“那,那是因为殿下面冷心热,仁义济弱,所以当时救了我。后来,我爹治好了娘娘的不寐,娘娘这才赠衣于我以示谢意。”
霏茉眼角一瞟,笑道:“你呀,当局者迷。”
秦伊撇了撇嘴,不再回话。
马车到了凌王府,二人下车入内。凌王府里已是宾朋满座,满目锦衣华服,香气扑鼻。有太子和太子妃,有子钰徐津之焕等贵公子,还有可歆等名门闺秀。
二人上前行了礼。太子笑望着霏茉道:“林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今日你们可要吃好玩好,有什么要求,尽管向凌王提,不必客气。”
霏茉颔首为礼:“多谢太子殿下。”
一旁的太子妃问道:“这位是?”
太子忙介绍道:“哦,这位是林太医的爱女,去年七夕之夜在街市上救治子钰的医女就是她。”
太子妃盈盈笑道:“林姑娘心地善良,可谓是才貌双全。”
“太子妃过奖了。”霏茉低着头再次行了礼。不知怎的,她有些惧怕太子的注视,那样灼热的眼神,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幸好这时沈凌宇站了起来,要到园子里去逛一逛,宁昭当即请了众人游园,这才让霏茉松了口气。
虽是冬日,但今日格外地天晴日暖。众人来到湖边,徐津忽然说起秦伊落水被宁昭救起之事,众人纷纷应和,夸宁昭善心仗义、文武兼备云云。
徐津嚷嚷道:“你们就是死板,连马屁都不会拍!”说着,斜瞟了一眼宁昭,不怀好意地笑着道:“要我说啊,凌王殿下那是英雄救美,成就了一段佳话呀!”
众人一听这话风,这才琢磨过味来,纷纷点头附和。宁昭却沉着脸瞪了一眼徐津。徐津颇不服气,抬手指着秦伊道:“呐,你们看,这二人衣袖上的绣纹都是一样的呢。”
众人看了看秦伊的衣袖,又看了看凌王的衣袖,果然是相同的绣纹。
秦伊忙解释道:“这衣裳是淑媛娘娘所赠,想来殿下的衣裳也是娘娘所制,所以才会有相同的纹饰。”眼神扫过人群中子钰的脸色,只见他神色凝重地望着自己,不禁心中一慌,赶紧移开视线。
有人道:“秦姑娘,那娘娘为何要送你衣裳呢?”
“因为我爹治好了娘娘的不寐之症。”
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说道:“可我听说娘娘做衣裳有个喜好,不同的人会配以不同的纹饰,秦姑娘的纹饰怎么会与凌王殿下的一样呢?”
众人闻言,当即好奇地看着秦伊与宁昭,不住地窃窃私语。
秦伊面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幸得太子催促开席,这才化解了些许难堪。
席间,太子妃安排可歆献舞助兴,曼妙的舞姿引来阵阵喝彩。可歆脸上带着笑意,却将失落隐在心中。方才在花园中,众人的话语就如针刺一般扎在她心上。她细细打量过秦伊,那姑娘虽然灵巧可人,却不及她貌美高挑,气质雍华。论修养,她自幼饱读诗书,知于礼教,对官场之事也比寻常女子熟知。论家世,秦伊的父亲虽被封大医官,却不及她出身名门世家,父兄叔舅皆在朝为官,堂姐更是贵为太子妃,她李家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秦伊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她不明白,为何凌王没有对她青眼有加,却对处处不如她的一个医女与众不同?
一舞既罢,可歆强装着笑颜行了礼,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太子笑问宁昭:“凌王觉得如何?”
“甚好。”宁昭向可歆颔首道:“多谢李姑娘。”
太子挥袖道:“哎,空口白话,谢得毫无诚意。”
宁昭想了想,低声对一旁的随从吩咐了几句。只见那随从转身离去,片刻后再返回厅中,手中便多了一个锦盒。
宁昭示意随从将锦盒交到可歆手中,“这是由南海明珠制成的一套首饰,还望李姑娘莫要嫌弃。”
可歆连忙起身谢过,却听太子妃笑道:“只要是凌王送的,不管是什么,那都是可歆莫大的荣幸。”可歆心跳狂乱,羞涩地低下头去,以掩饰满面的红霞。
众人这时才看出端倪,自知方才在花园中言语有失,唯恐太子与太子妃怨怪记恨,忙有意弥补,便纷纷唱起郎才女貌的高调来。
徐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用手肘怼了怼身旁的之焕,“哎,怎么回事儿啊?”
之焕摇头笑道:“你若不是眼神不好,那就是脑子不好。”
徐津脸一板,“你才哪哪儿都不好呢!”又转向身旁的子钰问道:“钰兄,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子钰微微抿嘴,摇了摇头,似乎不愿说话。
徐津又转向之焕,小声道:“钰兄这是怎么了?”
之焕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默不语的子钰,方才在花园中,他就察觉了子钰的异样,他大概能体会子钰的心情。虽然在众人撮合凌王与师妹时,他也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释然了,只要师妹能够快乐幸福,那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只是,师妹心里的那个人会是谁呢?想到这里,便朝对面看了过来,与霏茉交换了一下眼神。
霏茉悄眼看向身旁的秦伊,见她正低头看着酒杯暗自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太子与太子妃的用意再明显不过,那师妹怎么办?眼下的场合也不便多作安慰,只好握着秦伊的手紧了紧。
秦伊抬起头,见霏茉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便笑了笑,眼风瞟向对面,却见子钰正低着头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幅落寞的神情?是因为那些流言吗?
秦伊在心里一叹,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这么在乎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