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从来都是一个很难提现个人勇武的地方,所以勇不可当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是相当高的荣誉。古往今来的万马军中取敌上将首级者,已一己之力而扭转战局者往往会是士卒心中最崇敬向往的人。
一面不大的旗帜下十骑并排冲锋,逼迫建奴的甲喇旗向己方求援这对于依旧在苦战的明军来说无异于是针强心剂,本来已经损伤过半的明军登时又爆发出冲天的气势,虽然人数比对方少但是已经没有了刚才险象迭生时的颓废,那个游击将军更是带领着自己的家丁准备和林文龙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葛布喇刚到后阵还未来得及组织起对后的防线林文龙便已经冲了过来,身边的士兵很有默契的为他挡开所有的攻击,林文龙带人从左突入,建奴猝不及防之下硬生生的被十个骑兵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对面的游击见状也立马带着自己的亲兵向这边转进,准备作为第二波的补充。
意外来的太过于突然是因为我们缺乏准备,此时建奴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连续两波重击都打在建奴的薄弱之处,再加上正面的明军开始重新振作起士气步步推进,附近有小股的明军也开始自觉的对建奴的侧翼展开攻击,葛布喇感觉哪怕萨尔浒面对马林的车营和刘綎的大刀时也没有现在这种入骨的不安感。他想组织起防御,他还不想死,哪怕是用宝贵的大金勇士的性命也罢,但是对面的明军速度实在太快,明明只有十骑却仿佛一百骑一千骑那样锐不可当,再加上后面跟着冲上来的那个明军游击的亲兵队和那些穿的破破烂烂的杂兵使得被冲散的牛录纷纷陷入纠缠无法对其完成合围,身边的护卫在大冷的天气往外不停的冒着汗,双手紧握着刀柄直到痉挛了依然不自知。葛布喇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腰间有一把上品宝刀,是大汗赏给他父亲的,他父亲伤重而死之前亲手交给他,今天要用这把刀来证明我葛布喇的勇猛了么?
“我大金的勇士们,对面软弱的两脚羊在挑战勇猛的狼群,现在用你们手中的刀枪,用你们的勇武告诉他们,我大金铁骑天下无敌,给我杀!”掌旗兵猛烈的挥动起大旗,身边的所有人猛的爆发出激昂的喊杀声,冲向面前的对手,宛若巨石压顶狠狠的砸向林文龙为首的骑兵队。
“全军给我杀。”林文龙听见后边一声熟悉的大喊,但是顾不得回头看,外围的明军高呼着天佑大明的自豪冲向建奴的阵列,双方此时都打红了眼睛。林文龙把手中的长刀调整成最舒适省力的姿势,对面如林的马腿映入眼帘,他学着老兵的样子把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左右开割,马速就是最大的力量,迎面冲上来的后金骑兵纷纷落马,顾不得检查自己的损失,建奴的队列并没有多大的纵深,他们很快透阵而出,急忙调转马头,很好,十个人居然只损失了两个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喘息恢复气力,他看到旁边的一个年轻的士兵已经扔了手中的武器,狠狠的咬着对手的脖子,在他的后边一个建奴狠狠的把手中的长枪扎入他的背上,而这样的情况放眼望去实在太多了,这些士兵完全放弃了生死的抉择,只求为死去的亲人兄弟姐妹为牺牲的袍泽报仇雪恨。
旁边的郭有牛和向小三一左一右的和他对齐,对他们来说能杀多少人是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但是当生死关头时没有一个人退缩躲在袍泽的后面。
林文龙眼睛里出现了那杆游击旗,旗下一个小将虎虎生风的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林文龙想起了刚才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这个游击竟然是自己的恩人孙克边。
来人此时也看清了林文龙等人的样子,对于孙克边来说林文龙虽然曾经是他父亲的家丁但是确实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此时能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自然分外欣喜。
“少爷已经是游击将军了,恭喜少爷。”孙克边能感觉得到他的真诚,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是两个人早已有了一种默契,当思想跨越了等级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将很平等。
“哪里,还不是沾了我父亲的光么,本来就是千总,昨天杀了几个鞑子现在是记名游击了。倒是你,听说贺总兵亲自把你提拔成了百户?不简单啊。”
“少爷哪里的话,我只是个试百户,而且看来鞑子不准备给我们时间叙旧了,卑职林文龙愿随将军杀敌报国。”
“好,儿郎们,随我杀!”双方各自带着手下精锐冲了过来。
“天佑大明!”林文龙突然喊出了口号,对于明军来说这四个字就像作弊器虽然不是无所不能但是每次喊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心底总会生出一股自豪,然后就是士气翻倍的效果。
果然身后跟着的骑兵瞬间嗓门便敞亮了好几倍,被耳边呼呼的风声送进了林文龙的耳朵里感到震的有些发疼。
回过神来的葛布喇放心了,刚才的对决他损失的人要远比明军少,虽然人数上不比明军多几个但是从现在来看只有最开始的那十来个骑兵是死人堆了不知道爬了多少次的老兵剩下的虽然见过血杀过人但是离自己的手下还差了点,看着对面再次不自量力冲过来的明军骑兵葛布喇的眼睛再次变得血红,双腿狠狠的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之下带着戾气风一般的窜了出去。
短短的距离很快便冲到了近前,孙克边跟在后边的掌旗兵已经把骑枪平放了下来,枪头上还有鲜血汇聚的红色的血珠随着马蹄的晃动低落下来。
惨烈的碰撞随之而来,林文龙看到那个勇敢的掌旗兵把骑枪狠狠的刺入一个建奴的肚子还未来的及脱手他的头便被一个建奴砍了下来,从盔甲上来看那是建奴的甲喇额真,原来刚才被我逼退的鞑子头目长的这么丑,林文龙在心里小小的吐槽了一下。
骑兵的对冲是很容易让人热血的方式,透阵而出之后每个人都尽快的调转马头排列好阵形,孙克边原来的掌旗兵刚刚战死了,那杆游击旗被另一个士兵拿在了手里,林文龙不认识这个年轻的士兵。生命在战场从来都是被忽略的地方。以前林文龙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有人悲呼生命如草芥,那时候他会把自己也代入那种悲愤,但是等他真正的开始接触之后才发现那纯粹就是扯淡。生命如草芥的地方只有战场才配的上,一百多人的骑兵队两个对冲之后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双方之间的空地上零零落落倒着几十具尸体徘徊着几十匹恋主的战马。几十个活生生的汉子在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林文龙想起了战死的韩子林和那四百多靖远堡的汉子,据说韩子林的独子也在其中,林文龙还记得自己刻上的名字里只有两个人姓韩。这才是真正的生命如草芥的地方啊。
孙克边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林文龙看到他胸前的护心镜上有一刀深深的刀痕,虽然没有伤到皮肉但是冲击力已经震到了腑脏,嘴角甚至渗出了丝丝黑红的血。
“兄弟,莫负君恩。”林文龙明白这是孙克边对他的期望。
“来日封侯莫忘了到为兄坟前说说。”林文龙不再看再次冲过来的建奴,身边的军士在第一时间已经冲了上去,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退让在马上拼了起来,孙克边的身子已经软了下来再也无法坐在他心爱的战马上,天色已近黄昏,“帮我告诉我的父亲,我为国而死不辱孙家门风,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祖宗。”
林文龙想捂着他的嘴,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有气无力,嘴角大口的黑血吐了出来,却被他用手倔强的推开,看着昔日恩人的眼神林文龙不再拒绝,他努力让自己微笑的自然,只是顺着孙克边的手看下去林文龙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孙克边的肚子上的铠甲整整凹下去了一大块,所有的甲片都碎的四分五裂,一看便是被重锤用力击打所致,这怎么可能活的下来,“兄弟不要哭,我不行了,帮我照顾我父亲,我孙家世代忠良,只是可怜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们去了,你快走,快走,快...快...”
当孙克边的手臂垂落的时候林文龙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从到了沈阳城开始到现在为止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就已经见证了多少死亡,本以为已经习惯了,但是当恩人兼朋友的孙克边就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的时候他还是哭到不能自己,林文龙心里明白战场是不允许动情的地方,但是他还跟弱小,还无法做到不行于色,还做不到那么痛心的忍耐。
轻轻的帮他合上眼睛,林文龙心中五味杂陈,他记得十年后的大凌河降清的一众将官里有一个便是大凌河副将孙定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半老之人面对杀子仇人弯了自己的膝盖和挺了大半辈子的腰。
“大人快走,快。”林文龙茫然的被亲兵扶上马然后感觉到被人牵着往某个方向急急的跑去,仔细一看原来是范二狗。
“埋好了?”
“大人放心。标识我和向兄弟也整的利利索索的。”
“哦,那就好。”放下心里想的事情他抬起头一看猛的惊醒,原来还在奋战的明军居然开始崩溃而本应正与建奴熬斗的郭有牛等人正在自己身后一起没命的乱窜,“郭有牛怎么回事?快说。”林文龙勒住马回头看去原本英勇奋战的明军此刻哪里还能看到一点血气,信心一旦崩溃甚于决堤的洪水,哪怕建奴人很少也不敢回头反抗,少数几个悍勇之士根本无法扭转战局很快就被淹没,并且大部分都是被自家的溃兵冲垮的,林文龙看着建奴狞笑着把手中的长枪狠狠的扎进奔逃的袍泽的背上,看着一个个濒死而无助的汉子心痛的无以复加,但是郭有牛和范二狗一左一右的夹着他不停的跑,大部分的建奴都在追杀反而很少有花费力气去追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霞爬满了天空,远处的沈阳城上已经开始点起了火把,林文龙猛的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看着他的部下:“不,我不跑了,我是大明的军官,哪怕死我也要选择像军人那样死去,你们走吧,我不准备走了。”
“大人!”郭有牛和范二狗以及剩下的人见状也翻身下马:“大人,兵败如山倒啊。况且主将是大军的主心骨,孙游击死了他手下的家丁亲兵还能拼一下报仇可是他手下的营伍兵一看见大旗倒下再加上鞑子从中作梗,一千多人连一刻钟都没撑住啊,兄弟们本来打的很卖力,但是转眼就被围住了,如果不是属下等跑的快咱们就都交代在哪里了,大人这不是我们的错,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人。”
林文龙听的怒不可遏,“这就是你们临阵脱逃的理由么?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老么?难道有一天建奴打到你的老家你们也会准备逃跑么?”他完全是口不择言了,巨大的反差让林文龙忘记了思考。
郭有牛等人重重的跪在那里:“大人诛心之言标下不敢承认,大人昨日一战我等多谢大人及骆游击活命之恩,但是韩千总率领卑职等共四百三十六骑出击最后活着的不过十七人,卑职敢问大人卑职等人怕死么?就在刚才卑职这剩下的十七人又战死了九个,卑职敢问大人卑职怕死么?”
林文龙听着郭有牛哭着大喊出的话瞬间变得清醒。
“卑职敢问大人有多少军队可以战死超过不要说五成哪怕是三成依然能这么打下去?”
封建军队的承受能力是无法跟现代军队比拟的,当近代军队出现时封建军队就已经注定了消亡,但是当机械式的服从命令却没有灵魂的近代军队碰到具有信仰的现代军队的时候近代军队也立刻相形见绌。
后世有很多歌颂红军的电影,一支在没有后勤保障没有重火力掩护没有最基本的医疗设施在重兵重围空地一体的打击下,在伤亡超过五成以上,却依然能够翻越两万五千里的雪山草地最终靠两条腿成功走出生路的军队,林文龙想带领出那样纯粹纯洁的军队,但是现在还不可能。
“是我错怪你们了,身为你们的主将却把你们带入这样的险地是我的无能,事不成却冲你们埋怨是我的无德,我林文龙对不起大家了。”
“大人,卑职...卑职实在是尽力了大人。”
“大人,卑职等尽力了!”
九个人跪在林文龙面前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这里所有的人都和建奴有着血海深仇,林文龙很清楚他面前的这些人是这个国家这个王朝最勇敢的人,他们都无愧于勇士的称号,他们才是真正的勇士。
或许
或许我也算吧。
勇者无敌,勇者无畏,勇者永生!只要我还在我就要尽一切可能,因为我不想看到梦里的那一幕,在最后无数勇敢的人跳下了深渊,剩下的人屈辱的活着,而后我们的祖先里那些曾经勇敢的人被慢慢的遗忘。
“兄弟们,此生我林文龙定不负诸位相随之恩。”林文龙站起身郑重的朝自己惊慌的部下拜了下去,深深到底。
“我们出发,去找贺总兵,走吧。”林文龙微笑的对他的部下说到,然后朝前走去,座下的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也不再不安。
不远处的沈阳城亮起了回家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