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到年尾了!你们一个个的,准备把学费拖欠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这么点学费,你们家长真就拿不出来!哪怕家里再穷,都总有些亲戚朋友吧?随便借一借也早该凑够了!我看,是你们家长对交学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给予重视!觉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是拖到最后不用交学费就能上学最好!”
放学后,校长又把学费没交齐的学生留下来训话了。
从低年级到高年级,原先有二十多人,在他天天竭力紧逼的训话和罚站的处置下,队伍越来越短了,仅剩下六七人了。
张三心里惶恐,心想过了今日,明天的队伍会更短吧?到时候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该怎么办呀?
她不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她也是有自尊心的,每天两点四十左右放学,放学前都要全体师生集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都要被校长点名,和那些跟自已一样的“同党”出队站在一起,她们是全体学生当中的“异类”,她们每天放学都要“特别对待”——在太阳底下罚站!
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是很毒的,张三每次都通红着脸,深埋着头站在烈日之下,小脸火辣辣的,不知是晒得,还是羞红的。
其实,她早就没有脸了,学校上下都知道她的名字,从开学初站到学期末,八十几块钱的学费就像一座山一样,岿然不动地压着她!
学校人尽皆知她的大名,每次罚站,她们的独立队伍都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同学们投来各种异样的眼光,不理解的,轻贱的,嘲笑的,幸灾乐祸的,冷漠的,面无表情的。。。。。。
她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大集体中的一员,可一步之遥的距离横在两种队伍之间,是她每学期从头至尾都几乎难将逾越的鸿沟!
学校是想方设法逼迫她尽快把学费交齐,而家里,养母是极力让她在学校能拖就拖,让她告知学校家境的困难,看学费能不能减免。
两头难!
两头的想法都难以实现,她被两股不妥协还日渐迫使,一再施压的力量夹在中间,她也不晓得自己还能顶得住多久。
养母每月拼凑的钱,能勉强维持哥哥的生活费就已经很不错了,家里一贫如洗,仅能粗茶淡饭糊个口,着实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母亲生病躺在床上,都没钱买药看病,一病倒就是硬抗。
就在昨天,母亲对病痛的忍耐似是到了极限,才让她放学后去门诊赊点止痛药给她带回去。
那门诊里的高医生是张三的干爹,因为张三小时候生过一场怪病,别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是被他救治好的,高医生便说:
“这孩子跟我有缘啊!日后就叫我干爹吧。”
见高医生都这么说了,他们还岂有不从之理,这种攀亲是别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呀!
就这样,父母感激涕零,觉得是自家高攀了,承蒙高医生抬爱不嫌弃,就认了干亲。
离学校二公里左右的路程,泥面公路边上,河岸的紫竹林旁,有一间大水泥平房,就是高医生的私人诊所,他医术高明,誉有“紫竹高仙”之称。
听名字,就觉之不俗!
见了真人,还真是一个气宇脱俗的人!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中等个头,笔直的身段,菱形脸上浓眉细眼炯炯有神,鹰钩鼻,薄唇,一笑起来脸上就会有两个小酒窝,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嗓音清脆浑厚有力,白大褂里面爱穿一身笔挺的深银色西服,黑皮鞋永远擦得锃亮,言谈举止中,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摄人的魅力!
张三觉得他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令她敬畏,使得她每次去他诊所买药的时候都不敢多开口说话,也不敢怎么直视他的眼睛,也绝不愿多逗留。
爷爷是药罐子,大把大把吃药的那种,换了学校后,她每星期大概都要往诊所跑两次,全是给爷爷买止咳药,基本都是用五毛、两毛、一毛一张的票子,有时候要低头数一大把零钞才能买一小瓶药。
这也还好,当轮到她为自己养母买药的时候,就窘迫了!
当她来到诊所,“紫竹高仙”正在给人把脉,诊所里排满了病人,见她来了,笑着招呼她说:
“三儿,这么快又来给你爹爹抓药了?”
张三摇摇头,高医生就叹了口气,说道:
“那就是你妈生病啰?你妈那个单薄身子呀,风吹雨淋的,不好好休息调理是不行的,她太劳苦了,你回家多劝劝你妈,让她能歇着就尽量歇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
张三点头,心道劝她也没用,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那里,歇着?指望谁去呀?除非病到起不来,不然,她怎会有心思歇着。
高医生虽说是她干爹,抓药还不是要给钱,分文不会少收,只是赊账的期限比较宽裕而已。
抓了药,付钱的环节令张三有些犹豫,她站在取药的窗口下,把斜跨的帆布书包移到身前,小手在包里摸了两大把的分分角角的硬币,攥得紧紧的,她早就在来诊所的路上把钱数好了,一共是一元钱,她现在要付一大捧!
一角钱的硬币还是很普遍的,可用分分钱的,已经差不多绝迹了!
她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有些人正看着她,高医生也笑着看着她,她在内心酝酿着,酝酿着以莫大的勇气抽出她的手,好趁人不太注意时,哗啦啦撒满一台子的硬币!
“怎么了三儿?是要先赊着药钱吗?”
高医生善解人意地微笑着问。
微笑明显轻淡了一些,提笔翻开账本,打算在旧账上再添加一笔新账。
张三知道,她妈在他这儿已经赊了上百块钱的医药费了,也不清楚是赊欠了几年了,赊赊还还,就没个还完的时候。
她抬头红着脸说:
“不用了,这次有钱,我都数了好几遍了,分文不差。”
高医生执笔翻账本的手停在半空,依旧浅浅微笑又好奇地看着她,那样子仿佛是在说:
“有钱就拿出来呀?你这孩子在磨叽什么?难不成又是一大把零钞?”
她知道他很忙,不能耽搁他宝贵的时间,于是不再犹豫,速地抽出双手,把两把市面上虽然还在通用的,但面值已经不能再小的硬币,稳放在窗台上,拿起药包,很快地说了一句:
“一分不少,干爹数数,我走了。”
说罢,飞一般地一口气跑了老远才放慢脚步,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不好意思,为什么要跑?
穷,让她在人前尴尬?让她觉得丢人?
是这样吗?
是旁人这么认为?还是她自己心里这么想?
她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