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斯小时候,家在里士满——列治文自治市。城位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太平洋沿岸,属气候舒适的温哥华部分地区。全家人住在城中心一间向阳的寓所里,环境宽敞明亮,铺着大理石地板,用巴洛克式的精致复杂的整套家具,客厅摊着蓝色地毯。二楼外面是露台,图书室的书架上藏有大仲马小说集,近旁是描绘洛杉矶城的油画。
往母系来看,珀斯的祖母是土生土长生活于河冲造就的平原上的人,在四个子女中,她最看重二姐安娜,事实证明此君的识人方面的确不错,邻居都称她为典范:母亲为人随和,原则问题上有自己的态度,对后辈教育耐心且认真。
反观于勒又是另当别论了。父亲在政府做律师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他身材瘦削,目光犀利,操着拗口的英语,黄蜡色的马脸戴着厚框眼镜。他给小女定制的出门范围是主街半径内三栋房的距离,珀斯从未越界过,到夜晚,父亲就教她背诵圣经,就在他专门给她安排的那间亮堂卧室里。她有时则靠在淡红色百叶窗前,望着对面被橡树叶和光线遮挡的小孩们,听着他们的嬉戏声。
在珀斯十六岁那年秋天,适值玉米收成的季节,当期产量少见的成倍翻腾,城里的牧场生意有了起色。向南三十公里是凯尼亚经营的地方,离女儿开学剩两周,于勒特地举行短会,具体事宜是让家人去打下手,帮他们打理。卡坡特家曾作为邻居与其交好,逢年过节偶尔会拜访,两家熟络,而珀斯仅和年长的莱恩玩闹,所以也只记得他。
次日中午,卡坡特家乘驿马车远赴。农场起在落基山脉下。记忆中这是座古朴的房子,由石头和梁木建成,周围是简陋的马棚、牲畜圈栏,西边是玉米地,屋前有座精致的花园,种着橡树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植物。但他们到了目的地后,光景却同前时有所变化:居所被翻修,新筑二层楼房,设施比昔日更完善了,通过条林荫街道与外面连接,俨然似家富阔宅邸。门牌上刻着农场的年份,一六八七年——它历经风霜已有整两百年,屋主世代皆留守在此,他们父传子类以推,自己自足地生活着,这更是其骄傲之处。
卡坡特们在屋前停步,工人从门内走出来,在农仆旁,迎接还有厄诺尔普。此君跟大家招呼,说的话带着股苏格兰腔,她和卡坡特俩夫妇拥抱亲吻、握手,接着带他们进屋寒暄。太太今年五十岁了,个子矮小佝偻,身材发胖,穿套粗制布衣紧裹身子,双手满茧,脸部细柔宛如鹅蛋,面戴圆框眼镜,看起来就像是旧县郡的乡绅;她留有头棕色长发,蓬厚地散在双肩,其间毛丝分叉而胡乱,纠缠着几颗肉眼可见的屑粒。
凯尼亚与卡坡特的缘分,主要归结为两家近似的品行。太太的丈夫凯尼亚先生,比前者小两岁,体格健壮,他常会送去农产品,有时则请于勒处理农工的债务问题,卡坡特亦热心帮助。待以这家人同样的礼遇,他深明他们都是稳重、和善、朴实无华的人,自知立身根本处事之道。且此家育有独子,算是辛劳半生的宽慰了。
在农场度过一个礼拜,珀斯做完零工,总见父母同厄诺尔普太太谈天,聊的内容多是政治。她不太感兴趣,便去花园观察植物,像法布尔探究昆虫般,有时则自己到地里摘些玉米和瓜果,或试着以父母同长辈唠嗑的方式在农民身上如法炮制,效果拔群。她曾跟位修剪树木的老园丁闲聊过整个下午,对方很健谈,各国的事迹娓娓道来,像普法战争、南北冲突,还有滑铁卢战役。珀斯由而得知他是个近代历史通,农忙的午后里,她便靠在阳光照射的杨树下尝着蓝莓,听他言说,讲旧事那些有趣的假想、洽谈如何优劣的国是。
她游离于屋舍及草莓地间,身着内衬,背带裤,脚穿黑靴,做着农家应该的主要活动——采摘蔬果修剪草花,活泼了阵子,觉得索然无味又再回房,反复至终是准备临走,正是那个时候,珀斯结识了塞弗达。
当天卡坡特家还在收拾,珀斯正搬着行李下楼,却被厄诺尔普太太喊住,脸色尴尬的样子。“抱歉珀斯,我得告诉你这个消息,你知道今天谁要来吗?”她自问自答地说着,“你猜得到,是莱恩。”
“是么,他前年不是去了南非吗?”
太太的儿子莱恩,在某些人眼里,是十足的头面人物。他穿着灰衬衫,亚麻裤,发色雪白而乱蓬蓬的,鬓角紧贴浑圆的脸庞,双目总眯着,像两片扁舟。人们说莱恩太淘:小城的路道常会见其带着帮孩子招摇过市,等田地可以收成,里面的菜少了个把,绝是他指示的成果——他的野可以说妇孺皆知。而有关前沿流行的产物,他永远兴趣盎然。
凯尼亚先生原先的打算是,等莱恩毕业,就让他负责打理农场生意。凯尼亚的农场世代耕耘,自成生产体系,满足基本生活以外,还剩大批物资,先生想着送人有余的就卖掉,以来扩展自己家业。可他是典型的老农,经商迟钝,有时亏损亦不知,看儿子头脑机灵,应该能胜任。在莱恩满岁的第二年,凯尼亚就托人找来个小有名气的财商精英培训,决定悉心指导,怎料他对此嗤之以鼻:“他或许会拿张卑诗的照片告诉我,教我将草莓和马铃薯卖到巴克围去。”他儿子认为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凯尼亚当即提醒莱恩,他知道这点别人也会,彼时农物低产,卖出去有赚涨。然而当时的莱恩仍不以为意,次日老先生就发现,自家少了笔钱。
依据追随他脚步的那些离家青年的父母们解释,他们得知他远赴特兰斯瓦尔。很快,没到半年的时间,农商的生意越发惨淡,凯尼亚无奈,加致儿子旁敲侧击,不久签订南非的船票。接着除老先生仅有的抵达地方的平安信外,两人都杳无音讯了,到今天,他们却突然有了莱恩的消息,并得知其还带来他的德班女友,他们决定动身到亚洲去做长期旅行,走之前他欲再看看家里,顺便讨论他们的婚事。管家已经派车接送,预计午后就能够回来。
太太说,等过五天他们便要启程,这样来去就几年,她认为有必要让两家齐叙;最为主的,是卡坡特们曾在东亚待过。她诚挚邀请,后者自然接受了。当天珀斯如愿见到故友:在晚霞绛红色的光辉中,农院传出他独特磁性的笑声,莱恩精神焕发,跟家人们谈笑风生,他相近的木椅上坐着位妙龄女子,头发浓而卷曲,嘴唇宽厚;身材丰腴,皮肤被阳光照得光亮黝黑,表色似如皮蛋。
莱恩给两人做了介绍:“这位是珀斯,这位是塞弗达。”
“你好,”塞弗达热情地和珀斯握手,后者发现对方的左手稍微抬起,又迅速放下,于是故装作未视的样子,正目微笑。“很高兴认识你。”
塞弗达解释,他们是从纳塔尔海港梅敦码头出发的,因为特兰士瓦尔矿区良好的发展前景,德班完善了铁路,莱恩觉得脚程会快些。
“我着实不想浪费时间,这东西对我而言紧得甚,我相信你也一样,梅莎。就像凯尼亚园,这里变得出乎我的预料,我走林荫道时都快不认得了——它更宽阔葱郁,但毋庸置疑,那是我的手笔。”
“你未需拿这自傲,莱恩。”
“你明白,这给人成就感,它是能够延年益寿的,老时除了跟儿孙吹嘘,更不会比你先走一步。”
厄诺尔普太太笑了。“你顶才多大,就论孙辈啦。”
莱恩撅起嘴:“走着瞧罢,我的孩子会跟我一样赚钱,还要住别墅,到纽约去。”
“你可以的。”塞弗达说。
两家吃饭时,卡坡特们都没怎么说话,主要说的话题为有关远归男女的婚事宜,莱恩察觉端倪,随即便畅谈事后的计划。在当其聊得热火朝天时,珀斯感触颇深,想到衣锦还乡之前,他赌气、年轻气盛的样子:记得他在街道带着帮“弟兄”驰骋,记得他偷偷喂狗吃泥巴被发现的情景;孩子们咯咯直笑,老先生满脸操心,后者厌烦地看着对方这种表情。对整个家而言,看他所发的毒誓和撂下的狠话,和今而比怕难知会作何心思。
“你还做老本行吗,莱恩?”她打断了他。
“没喽,”他尝下馅肉,啜了口甜酒,“市场涨得流油,傻子都赚得盆满钵满。”
“行情原来这么好?”
“错了,前提是手握资源的傻子,”莱恩补充。“在矿区,少数人拥有土地和余本,多数人仅能靠着他们勉强维持生计,他们则从中获利。我是多了点运气,能在两者间奔波罢。”
“嗯,我敢说你绝非是变得一点半点,莱恩。你跟我爸爸描述的那种商人根本不同。”
“愿闻其详。”
于勒笑言:“她说的是我曾遇到的一些经商人而已,他们所认为的吧,是将自身的成功完全归结是自己的努力,实际上这种想法是片面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因素,诸如天赋、财富、出身和能力。
“品质当然是重要:坚持、认真刻苦等,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大部分人即使忽略掉这些。未有上述条件的沾边,功成名就的可能性就仍然渺小。”
“可惜我的骨子里被英国人独有的优越染指了。”
“我倒不信,”珀斯戏谑地表示怀疑,她的父母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旧前你说的扬言要成为阿斯托[1]来着。”
“量力而行罢,”她的邻居大哥说,“再者还有子孙给我替。”
塞弗达疑惑。“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这看作是一种家族传统,梅莎,我们会力所能及地完成父辈的遗愿。”他说道。
于勒在自己盘里夹些色拉,和莱恩聊起亚洲:“亚细亚是个大地方,它的盛名并不完全是因为约翰移民与亚洲人交易的功劳。其复杂程度超乎你的想象,它的人文历史非常丰富,我说的话得讲个‘一千零一夜’。有些疆域富饶,有的你只能看着地名和照片,这确实神秘向往。”
“凡能到的地方我都游遍。”
“你总是大手大脚。”太太表示反对。
“如果正确,那就该花。”莱恩说,过了几分钟他就到厨房清洗自己碗筷了。
卡坡特们回家经些时日,珀斯离开学便还剩两天,她琢磨着去菲沙河西北欢送新人。晨色清冷,她沿着通向码头的街上步行,碰见往返跑步的厄诺尔普太太,她看样子很精神,珀斯感到讶异,问出心里的问题。
“你了解他,他就是要让自己忙起来,可总是过得不充实。”太太告诉她,“他重新考虑了自己的规划,在昨天就登船了。”
“这么快?”
“对啊,他所决定的事情当即便做,但现在非同往昔了,”太太说,眼神欣慰,珀斯看见她瞳目似乎在闪烁,微笑道,“他原本是想在外国住房的。”
错愕的珀斯看着厄诺尔普太太放松抬落双腿:“其实自从俩父子都去了特兰斯瓦尔以后,他就一直思考自己采矿是该干什么了。”
[1].约翰.雅各布.阿斯托美国18~19世纪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