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蒙德辗转反侧,他起身拍了拍脸庞的虚汗,落床给自己服了片安定,再悻悻回房。这个月来是第几次失眠,他已不大清楚,反正有达两位数准没错了,他没打算跟子女们说,从刚过而立之年起,他就厌倦了别人对他操心关切;与其他人相比,他更健康、和蔼且睿智,人们未可因他费劲伤脑,某段时间,子女们曾工作忙碌,他便每天七点给家人准备早餐,入夜六点做饭。可近些日子接踵而至的梦魇,却捣破了他整个生物钟,教他心乱如麻。
昨天,麦利罗特教授通过新的电话号码找到他,希望他做完最后的疗程。他暗忖这绝对又是阿瑟提供的信息,尽管不是很乐意,他还是回应并感谢了教授,电话里,教授建议他可以出去走走,玩些类似高尔夫的运动,劳蒙德全都尝试了一遍。从警局退休后,他又养成晨跑的习惯,除非天气转凉,前半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十月份,屋外的光景是单调的雨夹风,严寒刺骨,杂叶碎枝吹散在深灰的柏油路,树木歪斜着,狼狈出街的人们是合着早餐时刻的头号节目。配套食物是麦片粥、牛奶和土司面包,味道普通,老警察的手艺是众所周知,但所有人均并无半点埋怨,劳蒙德和子女们相对而坐,他望着百叶窗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吃着,欣赏清晨景色。
“那些人跑得再快,也没证券所里的落得快。”小女吃完,用纸巾抹了把嘴边的面包屑说。
长子罗列衣着正装,挺直腰板尝着果酱。“我也这么想。可能做的只有这些,他们还是要去。”
老警察的表态是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呼出。小女适逢刚开始工作的年纪,她活似位祥林嫂不停地抱怨一切——很难找事做,薪水低,吐槽《马里科帕报》通篇是围绕着经济回转的安慰文章,真正的民事仅占了极小部分。
“眼不见为净。”
“你就想开点罢,”哥哥微笑地说,“看看有哪任,有谁是教人们失望过的?”
劳蒙德安静地听着兄妹俩讨论的话题,这场蓄谋已久的灾难给人们带来了沉重打击,他忽然回想起那个女孩入狱前同样的境况,她的名字他至今未忘——珀斯。她在监牢里的行径使她成名于异域,当即记者们找她采访、签名,有人甚至光因为持有她照片,卖出超过一美元的高价。而他在人们戏称的“豆腐渣”监狱中和她交谈的话,若为吐露发声,又岂止是记者梦寐以求的爆料新闻,他答应过要替她信守诺言,更记得她被押解出门时的模样:她全身都悉心打扮番,手里抓着一副玳瑁黑框眼镜,士兵不耐烦地将之自其中抽开,她憔悴的面容仍挂浅笑。
“这层报社是肯定知道。”女儿把包土司的报纸折开,“这文章登得有意思。”
“写的什么?”
她把报纸摊开平放在桌,兄长凑在身旁,报纸左下角的位置是转载位学者的文章,由贾斯汀.拜希福尔收录、整理集成,标题比有关经济正文字号还要小一倍,《土匪女王》:
美国旧西部传说人物,臭名昭著的女劫犯——
珀斯与科温加入种植园,染指许多恶习,偷摸私掠无恶不作。据说单是女主角本身的情史,就有不少难以言喻的异样。
“真有这么号人,”小女看完兴趣盎然地说,“这卡坡特就是纯属造孽了,他这是要替她洗白的意思呀。”她逐个数举恶徒罪状,每条皆在驳斥贾斯汀的言论,然偏无不被学者自圆其说。
长子罗列注意到父亲表情里的异样,在桌底用脚碰了小妹下,扶正厚黑的边框眼镜。“以前女子的选择和出身跟现在是没得比的,况且他的个人观点罢,图的是娱乐吸引眼球,何必认真呢。”
她不以为意。“但说来,她二十九岁就定格在一九零零年了,那时候我刚出生。”
“现在你俩是同龄人咯?”
“看来你还不是毫无调调,罗列。”
“这点我比你清楚。”
“知道就好。”弥赛拉把土司咽下喉咙,拿起张纸巾擦了擦嘴。
劳蒙德按着太阳穴,默默端详子女们。罗列.古斯塔夫生就副瘦削脸庞,深棕长发,他承袭了父亲的尖下巴,还有她的鹰钩鼻子;女儿弥赛拉则亦然,身材精瘦,嘴唇单薄略微干裂,她的眼眸明亮清澈如蓝天,眉间有颗痣。他觉得奇怪而难为情,发现自己挂念那女孩的程度竟比她还厉害为甚,若非这两孩子的存在在提醒告诉他,他几乎快忘记她的模样了。他们令他愧疚感倍增,而珀斯。他心想自己昔日应该把职务机会让给后生的,保不齐他们会处理得比他更体面得当。
劳蒙德说:“弥赛拉,雨过到超市买点东西吧。”
“现在才星期二?”女儿疑惑道。
“先购置好吧,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干。”
珀斯的事迹在这以后成了古斯塔夫家里茶余饭后的话题,晚上他们就提及了科温.马歇尔,珀斯的丈夫,劳蒙德知道自己女儿已身陷他的毒沼了。这家伙让弥赛拉好奇吸引,凭着她个人理解幻想他和女匪的罗曼蒂克史;夕阳把整座安大略省笼罩在一片金灿色的光芒里,他们在操场上漫步相视,于岩石岛、海滨城镇,就着船影和涛浪,女孩吟诵起东方诗——《白头吟》,以中文对唱,发音生涩,语调却婉转动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然而她明白所谓的真实。科温的做法、男人的本性即在这些浓情蜜意中滋生,当首件偷摸得逞的时候,他们开始亡命天涯,这样的生活持续了相当大段流浪的岁月,漂泊无依的俩夫妻选择在菲尼克斯作为最后的终点。到凤凰城不久,库里便应征到部队,参加抹上一笔历史重点的美西战争。
就是劳蒙德,连他自己都不敢料想,那可怖惊梦中的景象,随之很快来临,重复牵魂梦绕着他的思绪:他脚下浮于红砖堆砌的破烂不堪的警署,深秋中看着三个男人走来,步履如雾,却显轻盈飘逸。他们衣着朴素简单,是清一色的白礼服,脖项戴黑或灰的长领带,均面带着歉疚而尴尬的微笑,“诚挚请求……”他们恭敬地朝他深作一个九十度鞠躬,金属晃着他的眼,闪烁银光。
“恐怕我没有什么充足理由说服自己答应。”他语调平静地告诉他们,目光绕过某位男人衣袖里隐露的金属物事。他们中还有部分甚至很不礼貌地躺在沙发上,好像当作是自己家,有几个拿起报纸,眼角的余光正瞄着他。
“我相信,这对你我而言绝非满意,它是所有人都理解的。”
劳蒙德依靠桌边,留有疤痕的右手于其中摸索着,触到杯柄,再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审判结果一目了然,够开心好几天了。”他喝口水,嘴巴微张,抿了抿双唇。
有个男人大步向前,中间的人瞟了他一眼,他就退回去了。“警察先生,说实话,你这样的态度可很让人怀疑你的立场。”
“我的立场是履行公务,”他看见外面逐渐人影幢幢,索性不做退让,“道路抢劫案已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男人也一样。”
对面的长得尖耳猴腮的家伙咕哝了句,具体何话他未能辨析,当然也没那功夫去想了。他给劳蒙德来了一拳,警察膝盖突软,唯有用手扶地,踉跄起身,外面的声音更大了,房门噼噼啪啪剧烈作响。
“操你妈!”他咒骂着。一个光头男人见到他们附近的警棍,便抓起狠力挥去,结果被警察用手肘格挡,下身一记扫腿,脊背却忽然有股刺痛爬上后颈。恍惚中,他听到声闷响,人影若似小孩子周边闪现的一颗颗圆溜溜的糖果般,在他眼里左摇右晃,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隐约他感到自己被扶起,很快就好像置身棉花,还有阿瑟叫着他的名字。“劳蒙德、劳蒙德……”
“劳蒙德。”黑暗中又响起。
还是模糊的声音,愈来愈清晰了。“劳蒙德.古斯塔夫……”
他惊座而起,挂满深色海报的淡白房间映入眼帘,他撑着肌肉酸乏的身子坐起,轻缓摆动脑袋,脖子僵硬。正右方是一排英式落地长窗,天空万里无云。
“你使招了?”
“否则我该往哪找支点翘起你的嘴巴。”麦利罗特教授没好气地揶揄。
“多久了?”他问,耳边仿佛飞满蚊子,嗡嗡叫个不停。
“十五分钟左右。”老教授告诉他。“凯瑟琳跟我聊及了你这几天的情况,说实话,我想是有复发的趋势。”
“我的哮喘也藏了几十年。”
“你要信了黄色新闻[1]上那些极尽阿谀之能事的解读,我敢宣告你绝非只是个肺痨。”
“我六十六啦,就算犯痴呆亦没人说罢~”
两人相笑,劳蒙德低头,用满是黄茧的枯手轻摩胡茬。如若房间有镜子的话,他还真想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他知道他的下巴已突成地包天,双腮凹陷,脸庞则跟树皮一样枯朽粗糙,与往日那挑事主面相无异。漂浮在空气中的黑粒如影随形。岁月故催人老,对此他早不像当初般焦虑哀愁,因为这是人必经的过程,可到现在的年纪了,沉淀出来的却非坦然不惑,而是郁堵和艰涩。
“有时候我真倒希望你时刻都这么幽默。”
“哈哈,”劳蒙德保证,“你看调查是怎么说的,美国人不都是幽默家嘛。”
教授叹息。“那些扯皮话原先是你常说我才学到的,劳蒙德,有时,”他欲言又止。“你该弄清楚形势,现在人人自危了,你自身还要再雪上加霜吗?”
“你就不能乐观点?”他反问道。
“这话要答的是你,”麦利罗特渴求,“听我的,你可以找《西部杂志》或《城市话报》,这会比现在所有疗程好得太多。”
“埃赛尔…”劳蒙德轻呼。
显然他没听见,“珀斯、科温噢天,我知道我很自私,毕竟这是他们的感情生活,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俩人是他妈怎么的搞在一起的。”
1.黄色新闻系指有关色情、自杀、灾祸、暴力、犯罪等刺激性内容的报道这类报刊庸俗肤浅可信度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