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系列绘本“老童谣”
明天出版社推出的“老童谣”绘本系列,含《九九歌》、《吃个核桃上了天》、《月亮月亮明明》、《排排坐》和《我家有个夜哭郎》五种。这是据山东已故民俗学家山曼先生收集的《中国民间童谣》(未刊稿)编撰而成的。现在已有一些出版社注意到童谣的收集和出版,但一般还是以大型汇编的形式,作整理、抢救和保存,这当然是很及时也很重要的工作。明天版的这套书选择了另一种方向,即直接面向儿童,让今天的儿童也尝一尝过去乡野的、原始的儿童文学,听一听这遥远的童声。这也是一种抢救和保存,因为除了书面的保存,让老童谣在一代代儿童的心中活起来,让它们重新成为新一代孩子的记忆和歌唱,它们的生命才会真正承续。这可能是更困难的工作,能否成功,还不好说,但总得有人往这方面努力,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就这一点说,我们不能不向明天出版社致以真诚的敬意。
读这些过去的童谣,确实有一种特别悠长的滋味。它们充满天真的野趣,是那么即兴、洒脱、随意、豁达、无拘无束、兴味盎然,它们可以不按常理说话,常会跳出意想不到的句子,但痛快好玩,让人忍俊不禁,这正是儿童思维的产物。它们与书斋里的正规的文学完全不是一回事,却有着乡间、俚俗的妩媚与人情味。所以,用一般作家、学者的眼光,对它们作技巧的、学理的分析,往往是说不到点子上的。因为它们创作、产生的过程,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只有尽可能回到这种童谣原本的创作状态,我们才可能比较地接近并理解它们。
让我们举例而言。
在童谣中,有一部分是具有“实用性”的。这是原始艺术和许多民间艺术的共同特征。实用性作品向我们提示了童谣的起源。而童谣的最重要的实用,即在“逗孩子”,所以它们多是妈妈或姥姥们的作品。但也有孩子逗孩子的,比如《干哭没眼泪》:
(一)
干哭没眼泪,
麦子不秀穗儿!
给你个饽饽你不要,
给你个驴粪蛋蛋,
捧着哈哈笑!
(二)
又待哭,
又待笑,
买个饽饽又不要!
烧烧,
烧糊了,
喀嚓喀嚓又没了。
这明显是在逗哭泣的小孩,要把他引笑。在我们南方,也有相似的童谣,如:“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在说了哭之后,是必定要说笑的,而说到笑时,一定要奇特,有大反差,要出乎意料,这才能让哭者忍不住笑出来。所以,叙事的逻辑性就顾不得了,听觉的冲击力则一定要大。另一首《芝麻糖》,可能是卖糖者边走边唱的叫卖歌,听熟了,大人给小孩吃糖时会边给边吟,小孩自己也爱唱,一唱就想起了糖:
当儿,
当儿,
卖糖来!
什么糖?
芝麻糖。
掐点边儿俺尝尝?
不用尝——
拿过钱来就是糖!
这里的“掐点边儿俺尝尝”最传神,仿佛看到了馋馋的农村孩子的模样。从这些歌中,可以看出童谣的一些基本特征,即注重押韵,节奏性、音乐性强,形象生动、夸张,逗乐,而且,多少总有点“无厘头”。
“无厘头”据任溶溶先生考证,取自广东方言,就是不讲逻辑、没道理的耍笑,这合于小孩胡搅蛮缠的特点,而这恰是童谣最重要的特色。比如《这个人》:
有个人生来性儿急,
清晨早起去赶集,
错穿了绿布裤,
倒骑着一头驴。
这确是孩子最喜欢的歌,原因就在于不合逻辑,一切反常。这很像西方流传的《颠倒歌》。最近由海豚出版社印行、陆谷孙先生翻译的英国李尔的《胡诌诗集》,内容与此十分接近。看来全世界的儿童都有这样的爱好。再比如,中国南北都很流行、版本极多的《小老鼠》:
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叫他猫大哥背下来,
累得他猫大哥哼哼哼,
拔了萝卜栽上葱。
这里的“无厘头”在于让猫背鼠,结果又来了句“拔了萝卜栽上葱”,似乎毫不相干,其实这里有很多“通感”,这是大人背小孩累得哼哼哈哈,又低头又弯腰,这就想到了拔萝卜栽葱。童谣的妙处就在于似通非通,根本不对,却又有点儿对,儿童的思维就是如此。再如《大雁》:
雁,雁,
摆不齐,
掉到河里哭姨姨。
雁,雁,
齐摆摆,
掉到河里哭奶奶。
这可能确是孩子观看大雁时唱的,但摆不齐要掉到河里,摆齐了为什么也要掉到河里呢?因为掉到河里的事不大发生,这反常,所以孩子喜欢,觉得这样更好玩。“无厘头”体现的,常常是孩子的恶作剧。
儿童会对大人耍“无厘头”,原因是明知大人喜欢他们。其实前面那些儿歌还是大人的即兴作品,多有大人的潜意识在,不过模仿着儿童的心理和口吻罢了。还有些儿歌,则分明是大人的口吻了。如《看家》:
丫头丫,
会看家,
偷老米,
换芝麻。
芝麻细,
炸油蜜,
枣儿糕,
热火烧,
撑得丫头叫姥姥。
这很可能是丫头吃饭时唱的,边吃边唱,随唱随编,作者很可能就是姥姥。又如《搓泥蛋》:
泥蛋,
泥蛋,
搓搓——
里头住个哥哥;
哥哥出来打铁,
里头住个姐姐;
姐姐出来梳头,
里头住个孙猴;
孙猴出来点灯,
烧了鼻子眼睛。
山曼先生认为这是孩子搓泥蛋时唱的,我倒觉得这是大人在干活(比如搓汤圆)时哄孩子的歌,因为那形象和意象都是妈妈或大姐姐所喜爱的,但也是随唱随编,到最后异峰突起,出来了孙猴,还烧了鼻子眼睛,这就能把孩子逗得哈哈笑。看来母亲们的“无厘头”一点不在孩子之下。大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兴趣,根源还是在对孩子的爱。在这些童谣中,逻辑不重要,叙事的连续性不重要,有没有意义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玩,是逗孩子开心,是为着和孩子交流——这是爱的交流。
当然,童谣里也有一些带知识性的篇章,如《九九歌》,就唱出了时令的特点。又如《布谷鸟》:
光棍捣杵,
你在哪住?
我在山后。
山后有啥?
黄瓜炒肉。
给俺吃点行不?
俺还不够。
这里的“光棍捣杵”、“我在山后”、“黄瓜炒肉”、“俺还不够”,显然都是模仿布谷鸟的叫声,唱着儿歌,也就加深了对这种象征春天的鸟的印象。但在传统童谣里,这种有知识性的作品,并不是最主要的,而这些作品同时也依然是逗乐(《布谷鸟》就是儿童与鸟声的对唱游戏);至于教育性的作品,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原因很简单,童谣就是让孩子开心的,就是大人与孩子同乐的,这是一种游戏性作品,是针对学龄前幼儿的,它不是“教育儿童的文学”。
在拙著《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中,我将那些具有一定教育作用的儿童文学归入“父爱型”(这种教育作用也仍须经由审美而获得),而将那些不具备教育作用的、仅为传递母子间的爱的作品归入“母爱型”。其实大量早期的童话,包括贝洛童话、格林童话中的许多篇章,都属于母爱型,要在其中找教育意义往往是勉强的。另有一种表达儿童的眼光和心理,体现他们对成人管束的反抗,并体现他们内心狂野想象与恶作剧的作品,我则归入“顽童型”。事实证明,世界儿童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品,并不只属于“父爱型”;“母爱型”与“顽童型”中都有极优秀的佳作(此外,“自然的母题”也有大量佳作)。而上述那些“无厘头”的童谣,正应该从“母爱型”与“顽童型”的角度去解读,这才能得其妙处。周作人曾经批评过民国年间所编的《各省童谣集》,此书对一首首儿歌都要找出“教训”的意味,仿佛它们本来就是正经的教材,于是弄得趣味全无,“一首歌谣也还不让好好的唱……那些儿童可是够受了”(见《读〈各省童谣集〉》,写于一九二三年)。但愿这样的时代是真的过去了。
二〇一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