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吴冠中先生
窗外飘着细雨,天空的颜色怪怪的,像放旧了的宣纸,不黑不黄的。打开电脑,屏幕上跳出吴冠中先生去世的消息……几年前就听说过吴先生的身体不好,但总能在《新民晚报》上读到画配文的“画作诞生记”,寥寥数语,把一幅画的精髓道出,读来令人心清气爽。这也给我一个错觉:吴先生的身体很健康,还在不断地思考、创作。
我想起了十年前,与他一次温暖的“交往”,尽管仅仅通过电话短短的几分钟,但令我终生难忘。当时我在一家报纸做副刊编辑,为了美化版面,在每期副刊的版心都要放一幅画,因为喜欢吴先生的画,正好又刚买了他的一本画册,感觉他的画很有诗意,与版面上文字气息相和,便想请他答应我复制上版。我从一位老师那里要来先生家的电话,没有考虑太多就莽撞地打了过去。说实话,我对所谓的艺术大师是有一个预先的心理准备的,比如,他们都很狂,口气很大,脾气更大;更何况,吴先生是什么人,在我这样的后生小辈面前摆摆谱儿就太正常了。电话是吴先生本人接的,尽管今天我已经记不起他具体的声音了,但是听到这声音的感觉我却总也忘不了,它立即解除了我的心理戒备,没有什么“大师”这些吓人的东西横在我面前,听明白了我要求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惊喜中我反而有点愣住了,要知道完全不相识啊,他的语气中却是那么真诚和信任。这鼓励了我,又多提了一个要求:吴先生,能不能给我一个您的签名手迹,我做在版面上。这是一个给他添麻烦的要求,他可以搪塞我去他的画册上复制嘛!没想到,他又是毫不犹豫地说:好,给我你的传真号。我报给了他,道了谢,说了再见。几分钟后,签名传过来了。整个事情就这么简单,以后报纸印出来,我给他寄报纸,但也没有再去打扰他。
吴先生恐怕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情,但在我却由衷地感觉到他的那种善良和亲切。我常常在想,一个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能够看出这个人的本来面目,能够体现出何以为“德”。相反,有些人在熟人面前一副面目,在陌生人面前却掩藏不住自己的本来面目。当个小编辑,什么样的大名人都能碰到的,比如有一位杂文家,常给人以有风骨、主持正义的印象,有一次电话中,他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见过和他当时的热情洋溢,冷冷地对待着我的约稿,像审犯人一样居高临下对我问话。我想他不愿意写稿很正常,我也没有理由见怪,但他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这么防备、冷漠,是不是透出了一点他心地的不善?我没有接着推理下去,也没有提醒他我们见过面,而且以后在其他场合也再见过,他对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表现出某种“关怀”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个电话之后,我在他充满仁义道德的文字中总是读出“道貌岸然”来,至少,他的冷漠的声音实在让我无法校正这个印象。
这种天壤之别,更让我敬佩吴先生。我想一个人做出不凡的成绩,拥有无上的权力,或者拥有子孙用不完的财富,都用不着大惊小怪,能力加机缘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能者。这些也都是人世间闪光的东西,不时会引来羡慕的目光。但羡慕不是尊敬更不是敬慕,一个人可以让人羡慕,但不一定能够让人敬慕,因为敬慕、敬仰是内心中对另外一个人最真实的评价,它是没有功利的,是金钱买不来,权力逼不到的。而一个人,能够让他人,特别是与他素无瓜葛的人从心底里敬仰,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不朽者。我想,吴冠中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无缘无故地敬仰一个人。我听到过很多他的故事,我买过他的自传和文丛,为那朴实、直率的文字流过泪,特别是读到做乡村教师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的细节,我眼睛不由得湿润了。我也看过很多别人写他的事情,写到一张画就能卖出几百万上千万的画家,家里不过百来平方米的老房子,前几年连简单的装修都没有,就是水泥地;而他的画室也不过十几平方米,画大画就蹲在地上,一边画一边卷。直到一九九五年,七十七岁的他去参加画展,“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吴先生和夫人在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打不到车,后来加两倍的钱才找到一辆出租车,到了美术馆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淋湿了,大家看到他们都感慨万端”。我还读到过他的文章《自行车,我的宝马》:“自行车正是我的宝马。我骑着它上班挣口粮,抚养妻儿,我骑着它到处写生,寻觅艺术。我的绘画作品大都是伏在自行车上爬进我那阴暗的破落之家的。想当年,身强力壮,忽然想起香山的一片白杨林可入画,快马加鞭一小时到达,但很失望,立马回头,刚抵家,邻居正叫分过冬白菜,想载艺术而未成的宝马立即改驮白菜了。”一点也不矫情,几十年了,甚至在巴黎的洋墨水都喝了,他还是那个宜兴乡下的农家孩子,一直没有改变农家子弟的本色,尽管他的头上闪着大师的光环,他的画已经让有些人觉得就是大额的存单了。但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关?真正的大师不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飞得再高也是不断线的风筝,那根线总是牢牢地被生养他的土地和人民牵着。对于他们而言,高扬着的是高贵的灵魂,而不是金钱、名誉和地位。
“越到晚年我越觉得绘画技术并不重要,内涵最重要。绘画艺术毕竟是用眼睛看的,具有平面局限性,许多感情都无法表现出来,不能像文学那样具有社会性。在我看来,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的社会功能,多个少个齐白石无所谓,但少了一个鲁迅,中国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该学丹青,我该学文学,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丹青负我。”——这并不说明画家与作家孰高孰低的问题,而是说明一个画家的清醒和勇气,道义与担当。
“在巴黎已成名家的华裔老同学们的作品中,我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切,听到了乡音……他们在西方世界赢得了成功!……我珍视自己在粪筐里画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种气质、气氛,是巴黎市中大师们所没有的,它只能诞生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之中。……无极和秉明去年都曾回国,都到过我那破烂阴暗的两间住室里。为了找厕所,还着实使我为难过。我今天看到他们优裕的工作条件,自卑吗?不,我虽长期没有画室,画并没有少画。倒是他们应羡慕我们: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这是赤子之心!这是化不开的浓情,就像他的画,有些地方色淡如无,而有些地方浓烈得化不开,人生如画,画如人生!
去年早春,在西湖边上漫步,满目被春风柔软了的万千柳条,恰那日阴天,俨然吴冠中的水墨,我登时想起了这位可敬的老头。每一年我都会去西湖走走,七十多年前,这里也是吴先生青年时代学画之地,时光重叠、交错,明年的垂柳还会想起那个当年曾经画过她的人吗?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七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