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魇住了王城的街道,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雪天总是极静的,虽然茶馆酒肆还在开张,可人却都恢复了兽性偏好于蛰伏,隐藏在自己的皮囊里各怀心思。
“你回来了?”
“罪臣钟适虚见过吾皇万岁那个万万岁了。”来人随便往上拱了拱手。
“罪臣?”
“陛下对外称臣为海寇,臣自然是罪臣。”
“人臣当忠君,朕与你君臣之义早已了结,你不配再以此自称。”
“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现在派人缉拿……草民?”
草民……
宫闱里桀骜跋扈的飞檐被凄凄霜雪染白,御宇在黑白分明里褪去了威武与华丽。南荣比看着尚未落尽残叶的柳枝,映着雪光隐约还能看见上面的浅绿,他乍地想起早些年在城外乞食的一个雪天。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身边还有一个刚刚对他射出利箭的故人,连忙将头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清了出去。
“朕听闻老四点了人,那人念了当年的《寒棠调》,就猜到你要回来了。”
“四哥可是个重情重义的,兄弟的人来考花举,自然要给个帖子”
龙颜沉郁,像是想着了什么,却突然又面色一凛:
“你回来做什么?”
“没什么,草民修的是那临渊道,本该观世不语,然而方才御风游历时却听得了两句闲诗——这‘雪作杨花穿堂柳,却道人间食盐肥’。食盐肥,食言而肥,听完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着心里居然起了几分的唏嘘,便想下来讨教一二。人说圣人诗与百姓诗不同,总是别有几分深意,殊不知陛下您这句是心系百姓口中滋味,还是在警醒谁不要食言而肥?”
“随口之言。”
钟适虚笑了一下,手中寒光巍巍地把玩着一对铁镖:
“我就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我原先以为是从九叔的事情开始,后来我才发现不是。海上没有风浪的日子很平静,叫人总能思索一些事情,想当初朝廷与琊岭本来相安无事,却无端地闹出了一场荒唐的剿匪?细想一下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我居然完全没有去想过,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毕竟,削禄关的好汉向从来只想着快意恩仇,可是有一个人的心思似乎没我们这群莽夫那么简单。”
“南荣比得此皇位,乃是先皇禅让……”
“琊岭三百里,”钟适虚打断了对方,“处处天堑巉岩。原本岭上三关各不相扰,可居然阴差阳错地变得同心同德。谁曾想过琊岭合起来竟能有如此经世之用?谁能料到三百里琊岭南面,出了个产异族的鲛漓湖?若能想到这些,怕也是个有帝王之命的人吧?”
“帝王之命,朕担得起。”
“是,您担得起,当年小爷山山顶乍现天命书:‘天降混沌,祸起丘南;错勘贤愚,妄鉴悲欢;昧谷绝木,旸谷乏湍;朱雀焚鼎,玄武病寒;以待圣德,兴彼朱冥;襄以圣物,假以异端。’这‘以待圣德,兴彼朱冥’,朱冥为南,说的正是一个‘南荣’。那南荣氏一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个了,还真是天命所示啊!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就时为了成全一个你?”
“口下留德。”
“是是是——您是皇帝嘛。”
“朕从先师修君子之道,先师有训——德和天下,朕得天命登基,是为了苍生,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天下。”
“君子之道,德和天下。草民我敢问皇上,您行的是哪家的君子之道?您为的又是哪一家的天下?若是兵荒马乱哀鸿遍野也就罢了,若是先王昏庸民不聊生也就罢了。可是您所谓的边关之乱,您眼中的国之根基不稳,之于您现在做的事,又有何分别?陛下您登基之后对外称禅位倒是也不假,大军逼宫一路的血雨腥风也确实都成往事了。可如今呢?我们一时快意得此天下已属大错,今时今日你却依旧时时惦念着发动战事,终日以开疆拓土为乐,使无数将士折损沙场。你又为一个虚幻的鲛石之说纵容泉客戕害鲛人一族,你若是个不知情的也就罢了,你可是琊岭出来的人!你可是七哥的兄弟!”
“鲛石一出,天下归心。朕若得此鲛石,便可事半功倍。你才刚说心疼那些征战无归的将士,朕又何尝不是。舍鲛人一族便能得圣物相佐,得鲛石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止边疆祸乱,守百姓安乐。朕与兄弟们要成的是大事,断不能因小失大。”
“事关性命,何以为小?”
“鲛人本是下品,获罪受天命惩罚,无论是诛杀还是灭族都是天命所致,就是朕下令制止也无济于事。”
“所以你就落井下石了?你说这种话置七哥于何地?还是,只有七哥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怕了?”
“朕问心无愧。”
“琊岭十雄师出七门,七个门派宗法门规皆不相同,可都是辅君之道,纵是师父们也不曾像陛下您这般自己挑担子揽天下。陛下说自己舍弃鲛人是为了百姓安乐,臣弟……我便要看看,您是否真能将百姓放在首位,还望陛下到时候莫要再说几个百姓尔尔,也是末节。”
“你什么意思?”
“送给您的大礼就要到城门了,陛下失望于兄弟就罢了,可别叫百姓们失望。”
“你莫拿百姓开玩笑。”
“是草民想要看看,百姓的皇帝会不会拿百姓开玩笑。鲛人是下品,那么百姓在陛下心中是否也有上品下品之说?”
“老十,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你从来不想与兄弟们决裂的,有些事情非是你我所愿。当年对天风落井下石的大臣们你也都除干净了,如今天风都放下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下?哼,我有什么可放不下的?草民只是算了算日子,这当年小爷山上预示的天命将近,才来看看热闹。陛下您放心,草民知道没有什么阻挡得了陛下您的雄心壮志,所以根本用不着我在这里瞎忙活——您自会自掘坟墓的。草民此次回来也是想趁着沐城还有个模样的时候多看两眼,好歹兄弟一场,以后送您一程。”
钟适虚挥袖卷起一地乱雪,把自己隐在了一天迷茫之中,只在半空里留下一句:
“陛下,好自为之。”
南荣比脸上生出了怒气,可望着虚空却又不知道如何排遣。
琊岭,削禄关。
“雪下得很大啊。”
安易知坐在宅厅的窗户底下的木榻上,一手捧着个剑谱,一手捻着串佛珠,腿翘了个悠哉闲适。安易知本名安格正,字易知,乃是削禄关的现寨主,不过他这幅样子倒是没人能把他和说书人口中那个恶魔头子联系到一起。人皆知安易知说话办事从来不轻易变脸色,平日待人都是笑晏晏的,逢人也都愿意说上三分的话,但真到高兴时候也不似旁的绿林那般纵声大笑。
当然,安易知能被唤一声安寨主也绝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琊岭的弟兄们都道,宁可惹恼了蒙八爷被吼上一天,也断不敢试探安寨主什么时候发火。安易知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唤作笑面摩罗,其中“摩罗”二字剑指他常年拿在手里的那串佛珠。闻听安易知从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睛的,后来得亢龙门前任大师父点化才沉下心神。
亢龙门早先的老师父原是参禅之人,有个法号广缘,是参禅人却终未真的皈依佛门,对于弟子更不加强求,安易知长这么大就只正经地拜过一次佛堂。自打那一次从佛堂里出来之后,他手上就时刻捻着这串佛珠,以后每每杀人之前都会恭恭敬敬地把佛珠先放下来,等杀完人之后再好好地盘回手上。琊岭的人都知道,安寨主只要是手里还捻着佛珠,一切都还有的商量,可只要一见着他手里的佛珠放下了,那便是再无转圜余地,今日必要见血。
炕桌上灯罩里的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二指高,焰苗舔着灯壁倒是分外明亮。
“三爷,今日大雪,兄弟们给您温的酒。”
安易知的随从燕绥敲敲门进来,把酒具撂在了小桌上。他伸手正要换蜡烛,叫易知伸手止住了:
“不用换,来,一起喝。”
“哟,谢谢爷。”
燕绥得了令熟手熟脚地盘腿上了榻,给安易知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又是个雪天啊,你前些日子去哪了?好几日也不见你。”
“去中岭看了看热闹,毕竟过去在中岭待了那么久——哟三爷听外头这声音,真是好大的雪,山头暗岗子上的弟兄咱都给送了浑酒。”
“我记得排座次的那天也是这么个雪天,这一转眼,兄弟几个有人去了后岭,有人去了前朝,有人不知道这会儿在什么地方。这皇上老寡人寡人的叫着,我看啊,到我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三爷可不想当什么皇帝。”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天下谁不想当个皇帝?”
“‘东风花树下,送尔出京城。’您这两句诗念了这么多年,燕绥好歹也是在未晞斋待过的人,再不懂也要明白爷的心思了——不过三爷您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哼哼哼……皇帝,哈,皇帝……”安易知喝了两口酒看着窗外的大雪,半晌不经意地问道,“小七最近在做什么?”
“天冷,七爷且蛰伏着呢。”
“这半个天下就是因为他们乱的,他倒是真安稳。”
“七爷确是奇人。”
“老七啊,奇人,奇人,虽非我族类,却是难得的‘奇人’。”
“不然如何做得了削禄关的爷。”
“想那时候当年岭上还没分家的时候,长辈们想着有趣,要给几个孩子们排排坐次,说不看资历看能耐,可是到了却还是按照年纪顺下来了。不过永霂哥哥当大哥,于武力,于德行,于谋略,即便放在一些前辈中间也是能服人的。”
“大爷爱钻又喜巧,非是只会下死功夫或投机之人比得上的。”
“当时说是排座次但是大家也都是图一热闹,并非真要知道孰一孰二。比拼的规矩也没有非常死板,也不只是以武艺论高低,声望绝技什么的也都可以算在内。但是有一条必须守的,就是比拼虽然点到为止,但要求都必须看家本事,不准因年龄交情而谦让藏私。当时的小九娉娉袅袅十三余,虽是女流但是完全不让须眉。”
“九姑娘现在不常在关上,燕绥也常听兄弟们抱怨。”
“说起来还有些意思,老十大概是比小九小了不到一岁,那会儿还住在山上,虽不在武学上用心,但是对付小九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老十向来偏爱小九,当时眼见着小九些不依不饶之态便收了手,说自己打架破阵什么的比小九厉害,但是小九若是使了风月功夫,天底下一半的人都受不住。他说自己没那个信心让天底下的另一半人都为自己倾倒,毕竟已为人妇的不敢动这些心思,告饶说放在大局里自己实力还是不如小九的,这样就居于小九之后了。”
“小爷与九姑娘也是惺惺相惜。”
“早年的雍师父才是真的坤道高手,声色不露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雍师父早亡,这风月门的真髓再无人可得,便是九儿得的也只是致用的功夫而已。”
“九姑娘已是聪慧玲珑,燕绥素闻风月门奥博,姑娘半参半学到现在,已属不易。九姑娘当年在关上时的光景,兄弟们都历历在目。”
“不得不说,那些日子兄弟们饮酒切磋,逍遥自在,着实是一段酣畅淋漓好日子,叫人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畅快。时至今日,当时观礼的老前辈们归隐的归隐,仙逝的仙逝。大哥几人又去了后岭,二哥住了皇城,十弟远走海上,小九……哎……我带着剩下的兄弟在前岭虽也是逍遥度日,但终究是觉得,山上旧日的光景,再回不来了。”
“爷且宽心,几位爷还是心系岭上的。”
主仆二人正你来我往地喝着酒,不时就剑谱上的招式或关上的事务聊絮几句。正说着安易知突然就不再说话,燕绥刚要询问个究竟,却也听到屋顶上隐有异动。燕绥笑了笑,放下酒杯对着易知道:
“三爷,燕绥且去后山遛一遛栅栏,完了就回去歇了。”说罢下了榻出去,却把门留着没有关。
安易知一个人坐在小桌前,看蜡烛最后一星火光灭了,屋里渐渐映出雪光来。
“丫头,房上不冷吗?”
屋外无声。
“三哥这里开着门可冷,你再不下来,酒就干了。”边说边仰头又喝下一杯酒。
屋顶上人闻声踩响了几注雪,转间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安易知喝尽杯中酒将杯盏放在桌上,却见一红衣女子头上戴着斗笠,已经隔着小桌坐下了。
“仔细你衣角的雪,别融在了榻子上又要吵着与哥哥换地方坐。”
玖天风这才去了斗笠和外衣,随便地抛到屋子另一头的椅子上。
“三哥这一到雪天就爱嚼陈芝麻烂谷子的毛病真是越来越重,喝了酒更是叫人不胜烦听,也就是燕绥哥哥还能忍得了你。”
“堂堂琊岭的人,竟然躲在梁上听人家的闲话,师父教你仁义道德确是都忘记了。”
“九儿是女子,君子的事情哥哥们做就是了,不必顾忌那些子曰诗云的大道理。”
“左右都是你有理。”
“哥哥何故又提起当年旧事。”
“来了故人,自然就想起来旧事。”
“世人皆知琊岭十雄其利断金,却不知道早已是这般光景。”
“咱们十个除了大哥和老七分别师从岭上七位先人,当初几个老先生就总是吵吵闹闹的,不能常常相见,咱们也算是承袭了。啊呀——当年的兄弟们可是快意得很,只是师父说的是——凡事终有尽数。”
“要小九来看,当年排这座次的时候就都不单纯了。哥哥们若是真的用心争一争,咱们岭上的座次怕还要变上一变。”
“哥哥修的是亢龙门,要止于至善,这样做自然有道理。那老四老五都归在希声门下,老四是正堂,讲大智若愚;老五是偏堂,修纫水决,讲智周万物——那也都是不争之态。无咎修睽豫道,尚武,但讲止戈为武。至于蒙屯,他拜在神农门,修的是歧黄之术,讲的是悬壶济世,这般也是正常。”
“我从母亲归风月门,坤以简能;适虚从父亲修临渊道,观世不语。如此说来,当时那般还是有些道理,只不过当年说的是都要拿出看家本事,还说如若不然天诛地灭,结果各家到底还是都藏了私——现在咱们兄弟离散,怕就是应了这话去的。”
“当年的藏私无非是兄弟高兴,与现在不同。真要是说起来,当年最藏私的可还是你那师弟。”
“嗨,九儿当年年轻不懂事,现在这不是也都应下了,早晚全要还回来。”
“适虚……还是回来了,没有回岭上,你说他在哪?”
“怎的到哥哥这里还逃不过这个清净?”
“你这时候来哥哥这里,难道是为了清净?”
“九儿说谎向来厉害,可是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三哥,三哥总能知道九儿的心思。后来便是七哥那般通晓人心的也不曾这样时时戳穿九儿。”
“不是三哥戳穿你,是你希望三哥知道。”
天风静静地喝了一盏酒,复又开口道:
“先前我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最近突然就……九儿是好久没这么乱了。”
“你二哥他为了江山社稷不容易,过去我们兄弟间闹些别扭也就是兄弟间的事情,可现在不一样。事关天下苍生,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没有别的意思,不是说你应该忘了放下过去的事情,只是,真的不能放过去这一时吗?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九儿和几位前辈的牺牲不是全都白费了吗?”
“三哥,有些话九儿只对你一人说。三哥对这天下的态度原本与九儿无异,可是三哥比九儿聪明,或者说亢龙门的确乎是有独到的智慧。您在棋局中步步都走得明白,着着皆留有后手,与纷乱若即若离,时刻留有余地。可九儿就蠢了,母亲仙逝得早,九儿的功夫只学了些坤道的皮毛,没真的领会其中的德行,现在非牛非马,让九儿看不清世道,还不如不学。九儿原以为凭自己的风月道足以在世间游走而不沾衣袖,现在想想,最不知所措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十弟为你鸣冤,你一直有意纵容,其实你还是放不下当初的。”
“九儿傻就傻在这里,一面口口声声说着为陛下大计着想,做什么都可以。另一面适虚为我至此,我心里头又生出一股子的解恨来。”
“你不要自责,委实是哥哥们对你不起。”
“其实我明白,只要我好好劝和适虚一番,他也就不再报复陛下。毕竟陛下……也没做错什么,头里的事情是我自己请缨的,后面的事情不是他控制得了的。”
“大家心里都清楚,十弟也不仅仅是因为你,这些年二哥为了大计,舍的小节越来越多。说实话,我们之前都没能料得今日,只有十弟看出来了。十弟刚开始与我们决裂的时候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可是大家现在,特别是十弟这次回来,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头也发觉了二哥的变化。”
“陛下是心系天下的。”
“是啊,他要心系天下,他必须如此。”
“可是九儿心里可是慌得很。”
“十弟回来,大家都是希望你能劝他回头的,但是大家都张不开这个嘴。”
“我心里这道结怎么也解不开。哥哥知道九儿不是狭隘之人,但是若是适虚师弟自己不愿再出头也就罢了,九儿也不会说什么,可是让九儿亲自去讲,我……”
“不忙,不忙,哥哥们不会逼你的。”
“我倒是宁可陛下下旨逼我。”
“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走一步看一步,你这些年不是在中岭就是在后岭,很少到哥哥这里来,更是从来没有去过沐城。”
“九儿还真是不敢见哥哥您,一见了哥哥,九儿肯定要做后悔的事情。”
“后悔不后悔也得做了以后才知道,我听闻沐城的雪景别有风味,你去看看吧。说不定九儿看了沐城浮华,心向往之,自然就想开了。”
“哪有三哥这样劝人的?”玖天风眉眼露出一丝嗔怒之色,“我就说,见了哥哥,准有后悔事要做。”
第二日是个晌晴薄日天,雪浸江河大地一片清爽。恰风静,琊岭三百里的层峦叠嶂之上碧空澄澈,偶地划过了几声脆亮的鹤鸣,抬眼却只见云底无痕,那音息早过岭去了。
无咎在茶馆的旌旗底下打了一组套拳,拳风犀利,将槛前积下的浮雪清了个干净。正他回气的功夫耳边却闻见了岭上传音的鹤声,转间便见有鹤落飞檐,那大鸟自顾地低头衔起一口雪,啄理起了自己右翼上的翎羽。
小二依旧懒洋洋地出了门,看见有鹤落在屋檐定上便伸手招呼。那雪鹤却褪去一身的清冷高傲,撒娇一般栖坐在了屋顶上,惹得小二一阵笑骂,伸手示意无咎上房捉鸟。
无咎面无异色,向着屋顶腾跃而起,顷刻间就与屋脊比肩。那顽禽却故意在无咎双脚离地的刹那从上面扑棱棱地避着他向着地面落下去,却不知无咎先前的一跃乃是虚招。只见他半空里利落地一个转身,再一伸手就擒住了大鸟的细颈,与它一并落下地来。那顽禽被人钳住了脖子,伸嘴就要去啄却啄不到,直仰着血点过的脑袋朝着天上长呖,叫出来看热闹的蒙屯听见了。
“嘿,这畜生说是想俺那口大灶了,回头俺剁几斤葱姜蒜末给它腌上,晚上哥儿几个开开荤腥。”
雪鹤似听懂了似的朝着蒙屯哀啼,无咎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来。小二伸手把鹤腿上的竹简筒打开,取出纸函,无咎则撒开了手放雪鹤自由。那大鸟抖了抖周身的羽毛,盈盈地信步进了中堂,歪着脑袋看着调试胡琴的老头,末了拧着脖子,伸过头去啄了啄人家的琴码。
小二看过了纸笺随手丢给了无咎,无咎看了又递给蒙屯,蒙屯看完随手揉成团,丢在了玄武底下。
“老十到底还是弄出了事情,多亏三哥把小九劝明白了,希望以后都能平平安安的。”小二叹道。
“十弟到底是要干什么啊?”蒙屯问。
“当年小爷山上降现天命,老师父推演过,说有一斗转乾坤的局势要在天地间展开,算算日子,老师父算出的时机也不过就这几年。”
“十弟不想让二哥成事?”
“倒不至于,‘观世不语临渊道,止于至善亢龙门’,不会真的坏事。”
“俺倒是觉得咱们干的不是人事,”蒙屯打看完纸笺就一副愤愤的样子,“二哥天天满嘴百姓百姓的,那些人是百姓,怎么九妹妹就不是百姓?”
“小九和二哥都是成大事之人,你这憨货哪里懂得。”
“俺不懂,俺不懂,但是俺知道九妹妹不痛快。”
“得了,这人活在世上有几个真正活得痛快的的,这琊岭是文武两路想青史留名人的心之所向,可是对于我们倒是成了樊笼。我们兄弟几个承的是师命父命,修的是天下至道,若是小事上想不清楚,只能徒增痛苦……哎,我和你说这些作甚?马草打了吗?”
蒙屯嘟嘟囔囔地往堂后去了,范无咎立在原地看着玄武下的老头,跟边上的雪鹤一般凝在了地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