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下皇帝最忧心的就是难民潮流进王城的事情了,涵清殿里,南荣比与慎卑洁正就此事秉烛夜谈。
“四弟,难民拥到了东城下,我们怎么打算?”
“自古皇城里涌来了难民都是在派官兵镇守不让进入,再在城郭外设立粥棚。”
“搭建粥棚倒是快,可是现在天寒,不光要考虑饱腹的事情,还有考虑避寒事宜。”
“自是没那么容易,此番定会有海寇夹杂在难民里面怂恿煽动,难民们不会轻易放弃进城的。即便皇上您派人搭了粥棚,盖了草房,难民们也未必会买账。这是十弟给哥哥您出的一道题,是舍百姓?还是舍皇尊?”
“就没有两全之策吗?”
“办法倒是有,只是还是要冒险。不管怎样难民都会有所折损,哪怕有一个人死在城外都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你先把法子说来听听。”
“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人且容他再闹一闹,入了夜可能还会再闹一阵儿,再接着也就慢慢地闹不动了,陛下且叫官兵堵而不驱。臣弟见晚半晌时起来北风,今日夜里必然骤寒,就叫大伙儿吹一宿冷风清醒清醒。您这就叫人去附近的酒馆饭庄里订些吃食,明早天一亮可着家里有老弱妇孺的发下去,吃完之后再去劝。届时人疲乏体寒,又吃了人嘴软,也就闹不起来了。海寇也要自保,到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挑事。只是……不知道身子骨差的长途跋涉后还经不经得起这一夜。”
“就不能派人去游说这些体质弱的难民先找地方休息?能纳下百十个人的地方,城周围还是有的。”
“林子里头有一只鸟乍一飞起来就会带走一群,若是有一人得了去处,再怎么小心谨慎也可能叫第二个知道。到时候被人发现朝廷的接济一碗水端不平那才叫彻底得罪这帮难民了。再者说就算难民们可以配合皇上不动声色,可是藏在里面的海寇怎么办?皇上敢保证这一番游说的百十个难民里就一个海寇也撞不上?叫他们添油加醋地传说出去,可不一定传出什么花花样,耽误之急就是先拔除这些毒瘤。”
“罢了,先照你的法子来,真有熬不过去的也是海寇的罪孽,朕已是仁至义尽。”
“陛下!”桂子在门外忽地叫了一声,声音里面有点急迫。
“何事惊慌?”
桂子推开半扇门进来,连施礼都忘了:
“刚才天上降下来个红袄子的女子,指名道姓地要见慎大人,大内的禁军竟然都没发现她,我……”
“说了我来见的是我哥哥,骗你作甚?”
桂子话没说完,玖天风将他一推,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屋里的两个人皆是一怔。
“小九来了。”慎卑洁率先缓过神来,“哥哥这次回岭上也没有见着你,你倒是自己跑来见哥哥了。”
玖天风朝着他莞尔一笑,一如旧日光景之静好。
“小桂子失礼,快见过郡主。”
南荣比眼睛看着玖天风,嘴上却色厉内荏地吓唬着小桂子,桂公公则驾熟就轻地跪在地上,口中连连谢罪。
玖天风却道:“陛下甚是健忘,天风早非什么郡主,他不认得我也是应当。”
南荣比又对桂子道:“自己下去领罚。”桂子便喏了一声退了下去。
“天风来了,”南荣比朝着天风微一点头,“二哥很多年没见到你了,这些年……最近你怎么样?”
“天风久沐皇恩浩荡,自然诸事顺意。”
“你许久不近皇城,此番为何前来?”
“昨日在前岭与安寨主喝了两壶热酒,从他处听闻皇城这些年光景甚好便心生向往。不料满目热闹繁华,处久了竟然失了方向,不留神就踏进这禁宫大院里来了。再一想这来都来了,不如就下来看看哥哥。”
“小九你来得正好,”慎卑洁道,“哥哥恰好有事要与你说。你来的时候往东面去过了吗?”
“东面热闹,小九自然要去凑热闹的,不过这难民里面倒是有会拿海椒煮水吃的,我总记得这是东海一带驱寒果腹的法子,不想远海的灾民也习得了。”
“来人!”南荣比闻言立刻朝外喊道。
“陛下。”桂公公进来回了话。
“派人悄悄潜到东城外去,见到主持煮海椒驱寒的便暗中带走。叫建粥棚草屋的加快速度,明早要能住人,有热粥。”
“是,陛下。”
“记着是煮东海海椒的,煮别的不要管。还有告诉沈阅,让官兵把住城门,但是避免冲突。吩咐东城边的餐馆食摊连夜赶制简易餐食,明早天亮派发。”慎卑洁补充道。
“明早这顿吃的要包子不要馒头,要赶时间嘛做个头儿不用做得太大,但是盐别吝惜。对了,热米汤里要多放糖。发的时候,一定叫穿官皮的去发。”玖天风又在旁边接口道。
桂子见皇帝默许,便一一应了,退身出去。
“天风还是这般聪慧。”
“陛下错爱。天风今日游历皇城身上有些乏了,不知陛下可否赏一处住处,让天风歇息一晚。”
“老地方,你认识路,自己去吧。我与你四哥还有事要谈。”
是夜,月朗星稀,有流云一点点地在月晕四周聚合起来。云越积越厚,月光在云层的缝隙间透出光来,深浅的月影在浓云里面显得束手束脚。雍和殿里,天风放下头发披着外衣,倚在栏杆上盯着月亮发呆。
“这个住处过去是你父母的,后来晢曜入宫与朕长谈时常常聊得太晚就住在了这里。”
“是个好地方,看得出修缮得很是用心,连中庭一棵古柏的心意都还记得。”
“琊岭的一草一木朕都铭记于心。”
“陛下是重情之人。”
“天风莫再取笑朕。”
“天风岂敢取笑陛下?”
玖天风慵懒地一声嘤咛,换了个姿势趴在栏杆上,困倦地眨着眼睛,迷离地看向南荣比,南荣比却转过脸去:
“一晃这么多年了,天风,你我真的是许久不见。”
“没想到有一天,天风能与陛下这般平静地提到晢曜与爹娘,看来往事终究都会随风而去。”
“有些事情你不会忘的,朕也不会忘。”
“是吗?”
“难民的事情,朕要谢谢你。”
“陛下还是这样,只在乎结局,不理会过程,也不在乎过程中会不会伤到人。”
天风一边说着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南荣比,媚眼如丝。
“你一向心善,这是极难得的。当初……或许你做了皇后一切就不同了,你会是位好的皇后。”
“好的皇后?”玖天风笑着,可是眼角眉梢却和着眼下的时景,“这天下最难做的就是皇后,皇后要做好一国的母亲,又要做好皇帝的妻子。做好一国之母就要辅佐好帝王,助他做一代明君。做好妻子就要用心侍奉夫君,面面俱到。想要面面俱到的服侍就必要有一颗真心,而帝王无心啊。一位皇后若是深情,这深情必然是要牵绊住皇帝的。皇家要求皇后尊贵,要求皇后贤良,却从未要求过皇后深情。可是不要皇后深情,却要皇后做好妻子,这皇后如何做向来是风月门的一道难题。皇上,您要的好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天风玩笑了。”
“是皇上先玩笑的呢。皇上长了天风二十岁,单单论年龄尚可以唤天风父亲一句哥哥,算起来,天风应该唤皇上一声叔父才是。”
“你父亲可是朕师父的兄弟,你这是论的什么辈分?”南荣比伸手欲揉一揉玖天风的头发,却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陛下的皇后还唤天风一声师父,怎么不见陛下改口?”
玖天风自顾地揉着头发推了几步,双手抱掌遮住了脸,身子磬折,碎步后移,拖着戏腔道:
“皇叔父,小九先行告退了。”
翌日清晨,南荣比例行上朝,沈阅率先汇报了难民一事,城中以鹤徕为首的商户主动出人出资到城郭一同救济,难民基本安定了。
“启奏陛下,东城的难民已于今晨被陆续送往城周粥棚,城东已无执意进城的百姓。”
“可有非议朝野之人?”
“回陛下,偶有微言之人以被训诫劝化。另外,昨夜城里的说书人已连夜做好了准备,今日便会在城中各大茶楼酒肆宣讲陛下对百姓难民的隆恩。”
“昨日命你暗中捉拿煮海椒之人,可有收获?”
“陛下圣明,微臣确有所得,其中不少人的身上还发现了海寇的标志,微臣已命人连夜突击审讯,很快会有结果。”
“好。”南荣比站起身走了几步,“此次难民成潮乃是海寇所为,难民聚众滋事亦是海寇教唆。今日,就将捉来了的海寇枭首示众,各位爱卿同朕一起前往观刑。此后,但有与海寇勾结者,不论身份地位,按同罪论处,士则诛九族,百姓商户行连坐制。另,再有妄议朝政或聚众滋事者,一律押回候审,举报者赏黄金千两。”
满朝文武纷纷跪下,山呼:
“陛下圣明。”
“海寇危害百姓已达数年,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再不严惩,将危害江山社稷。从即日起,但有在剿杀海寇事宜上尽力者,皆有奖赏。”
“臣等定尽心竭力,为圣上分忧。”
“岳噤。”
“臣在。”
“朕命你主查海寇一事,若有懈怠,严惩不贷。”
“微臣遵旨。”
“报——”正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声急报,有一侍卫从殿外奔来,扑倒在大雄宝殿之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报陛下,负荆将军率将士大捷还朝,已到西城天狼门下。”
午后,涵清殿。
“陛下亲迎,微臣再拜谢恩。”
“老将军快快请起,将军几场大捷稳住了西疆番国,功不可没,朕要代表豫国百姓感谢于你。”
“陛下言重,此乃臣之本分。”
“将军刚刚还朝朕就带将军看了一场刑事,不成敬意,今晚就在宫中设宴,为将军正式接风洗尘。”
“多谢陛下。”
“将军此番在西域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倒是都没什么特别,近年西域这帮蛮夷之族畏畏缩缩,不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早晚叫老臣杀剿个干干净净。”
“东海一带海寇的事情,将军可有耳闻。”
“家书里听人提起过。
“将军在外御敌还不忘关心朝政大事,朕甚是感动。”
“皇上何故提及此事?”
“朕希望将军过些时日去带兵去东面剿杀海寇。”
“陛下让老臣去东海?”
“将军觉得有何不妥吗?”
“这……陛下,臣在西域厮杀了一辈子,您为何突然派老臣去往东海?”
“正是因为将军征战了一辈子,朕心里最信任的便是将军你。如今西域在将军的镇守下已经日趋平静,而东边却缕生是非,朕希望将军可以救百姓于水火。”
“陛下……”
“当然,将军如今年事已高,也该是颐养天年之时,说来是朕唐突。若是将军吃力,朕绝不为难。”
“陛下,为国尽忠臣愿鞠躬尽瘁,臣过去就常教导犬子,将军一定是要死在沙场上的,臣绝非不愿带兵……”
“将门之风啊。如此,朕便替沿海一带的百姓谢过将军了。每每见到将军朕就要想起晢曜,晢曜生前与朕情同手足,这些年更是时时都在想念着他。这些年晏家为朝廷做的太多,朕本不该再劳烦将军。待海寇之事一了,朕定以亚父之礼照顾将军晚年。”
“这些,就都不提了……陛下,说起来……那丫头呢?”
“她很好,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只是今日出城去了。将军请先休息,朕这就派人找她回来。”
“她在沐城?她在沐城?”
“今夜宴上便可以相见了。老将军,你我今日可是要不醉不归。”
“老臣遵旨。”
雍和宫里,玖天风一身紧俏打扮在中庭闲游。她凝神盯紧了翩跹而下的老叶,随即腾跃而起,竟借落木之力在庭树上下穿梭。雍和宫四面高墙环立,素来无风,庭树的枝叶一向静寂稳重,此番任凭玖天风在树遭如何戏耍,树上只有叶子嫩枝稍颤一颤,脱了绿的枝干依旧是纹丝不动。
“小九这青女醉倒是越发登峰造极。”
玖天风闻声卧在了树冠上,撑着下巴看树下的慎卑洁。
“小九,今日老将军回朝,你当去见见。”
“见,自然要见。”玖天风在树上翻了个身,“陛下也想让我见吗?”
“你二哥当然希望你可以多陪陪老将军。”
“不怕我说错了话?”
“市井之人都懂的理儿老将军如何会不懂?”
“将军早就懂,将军只是怕陛下再做出什么斩草除根的事情。”
“不要乱说,老将军可是识大体之人,他追随二哥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是为了……”
“天下苍生嘛。看来这天命果真没有错的,眼下全天下所有的识大体之人可都围在咱们皇上身边了,小九若是不好好地替陛下分分忧可就成了忤逆天意之人了。”
“下来吧,四哥带你去。”
馔玉炊珠有色有味,玉碗牙箸琥珀杯流,王庭盛宴里既盛满了皇家的威严,觥筹交错间就要带着几分恭谨,言笑晏晏之中也就叫人隐隐发寒。
朝臣中这会儿除了岳行枚都到了,这位状元午时三刻观了刑后一刻也没耽误,回家打点行装就往海边去了。
轻歌曼舞里坐着位沙场上厮杀了数十载的常胜将军,挺拔惯了的腰身细看来竟也有些佝偻。
负荆将军晏止怀,传奇中的老将军,已故的安西将军晏晢曜的父亲。
鳏寡孤独,失子为独。将士在战场上杀人不是罪孽,相反是为了大义。可是,大义凛然的将军在得知了自己失去亲生儿子的一刻,也曾失声恸哭。
玖天风隔着曼舞的舞姬看着将军,将军也不时地回看着她。将军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玖天风,玖天风有一个解释一直想说给将军听。可是将军的问题问不出口,玖天风的解释也没得来由。这二人无论是谁先开了口,那就不仅仅是这段情分了了、尽了,连老将军的这条性命也无法再留了。
将军自知自己正在做着一个梦,不好说是美梦还是噩梦,他也不去想,因为梦这种东西一旦去留意它,它就破了。将军在这个梦里复仇,给自己的儿子复仇,梦外他或许不知道是谁夺走了自己的儿子,但是梦里他知道——是西番那些野狗。
可是梦总不会能一直做下去,即便老将军已经拼命地在闭着眼睛,可是梦还是越发地模糊起来。玖天风大概知道老将军的心情,可是就好像夜云遮住月亮留下的虚无月影,即便云可以一直不散去,但是太阳总是要出来的。
乐音止,南荣比起身敬酒。
“这次将军大捷还师,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朕代各位敬老将军一杯。”
“将军辛苦。”众人纷纷举杯。
“今日为将军接风,君臣同乐,大家不必拘束。”
“多谢陛下。”
皇家的宴会没有吆五喝六的酣畅,但有歌舞升平的热络,但有心的人会发现热络下面极冷极静的暗流。
一边的角落里,有个小太监暗地里向着桂公公招了招手。桂子跑了过去,附耳一听,微微变了脸色,连忙闷着头到南荣比身边,悄声道:
“陛下,太医局的提点莫大人昨日下朝后出城,遇害了。”
“莫惟筝他去琊岭作什么?”
“大人前往琊岭是以拜访赘芳公子为由。”
“胡闹。”
能做帝王座上宾的都是明眼人,说是不必拘束可是这会儿明显见皇帝脸色与方才不同,各位栋梁之才们也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酒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只是耳朵一个个都竖得很高。
慎卑洁看了看自家二哥的颜色,猜出事情不大,而且多半与鲛石海寇之类叫人头疼的事情无关,便扯过酒杯敞开嗓子道:
“陛下,微臣敬您和将军一杯,祝陛下福泽绵长,愿我豫国万世恒昌。”
南荣比缓过了神来举起了酒杯,晏止怀也回敬回去。
“将军,”玖天风自座位上起身,举杯向着晏止怀道,“将军征战辛苦,玖天风代表琊岭上下谢过将军。”
一语末了,堂下的臣子们止不住地窃窃私语起来。损福关上来的鸾哕公子仔细看了看玖天风,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晏止怀看了看天风,却转头看向皇帝道:“陛下,敢问敬酒之人乃是何人?”
玖天风改了名字后与晏止怀的确再没见过,可是晏止怀断然不会不认得她。南荣比心知他心里这道结这辈子都不会解开,此番公然向自己询问也是在埋怨,但自己也无法挑理,毕竟当初是他自己说的前尘往事不准再提。这一次是玖天风易名后二人第一次相见,负荆这般也并无过错,南荣比便只得正色道:
“此人乃是朕的义妹,这些年都住在琊岭。”
晏止怀捻着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这么说就是公主了。”
“晚辈只是早年与陛下相识,并不敢担公主名号。”
“那是老夫唐突了,请。”说罢尽饮杯中浇漓,玖天风亦以军中之姿将就饮尽。
“老夫今日初见姑娘,却有一见如故之感。”
“承蒙将军厚爱,晚辈亦对将军心生敬重,望能时时聆听将军指点。”
两人语罢各自落座。鸾哕公子在一旁有些坐立难安,自打玖天风一出来他就几次想要说话却又频频欲言又止,转眼又见一旁的陈喻远给他使眼色叫他表现,只得收敛情绪斟酌起词句,准备见机向皇帝献诗。
菜过了五味,一列宫女捧着果盘走上前来,撤掉了主菜换上果子,把酒器也都换成了茶具。鸾哕公子见果盘之中尽是葡萄石榴一干西域水果,便借机起身,拱手称自己见蔬果可爱,欲赋诗一首。
贾旨丰听了鸾哕公子的话不由失笑,却忍着不表露出来,只是偷眼看陈喻远的反应,果见陈喻远双目溜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鸾哕公子——这是将军大战凯旋,这位鸾哕公子居然要为一盘蔬果吟诗作赋,不少大臣也是心中生出一丝荒谬。
鸾哕公子却没见到几个大人的反应,但他好歹也是懂得廷?规矩的,稍作酝酿便将葡萄比作西域战俘,称赞起将葡萄带回沐城的负荆将军,并感谢起派将军出征的皇帝来。
说来这鸾哕公子也是有些功力,才说到一句“绿玉乍迸残浆血”,众人听得只觉眼前一粒一粒的葡萄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乱军的血肉,谁也再吃不下去一口。
晏止怀这会儿赶巧地正咬开一个葡萄,原本乍一咬开果肉时总有果汁迸溅的脆爽感,现下只让人觉得嘴里上演着一场腥风血雨。正待鸾哕公子念到一句“嗜血长矛亦回甘”时,晏止怀将军只觉得嘴里真的泛出一阵甜腥之味,正想要伸手拿过茶杯压一压,却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心里正急时,脑后一阵眩晕,嘴里的腥味猛地上涌,最后“哇呀”吐出一口血来。
鸾哕公子一回头,见状“啊呀”一声跌坐在原地,用袖子掩着脸不住颤抖着,再不敢出声。桂子则在一旁喊起了“救驾”,却叫南荣比止住了。玖天风从座位上一起一落便在晏止怀身边,将老人扶到自己身上,伸手封住他几处大穴。南荣比也从主席上走了下来,迈步到将军身边,嘴上叫着连声御医。贾旨丰闻声连忙起身上前,拱手对南荣比道:
“陛下,微臣早年认得个神农门后人,学过几天医,可否让微臣为老将军切脉?”
“神农门?”玖天风问道,“你可是师从早年南游的阿魏真人?”
“不敢师从,和真人的弟子学过几手。”
“你来。”玖天风将负荆将军扶好,又挽起将军的袖子,将他的手臂托好。
贾旨丰三指切在了将军腕子上,凝神片刻复回过神来。
“如何?”南荣比询问道。
“回陛下,将军中的是蓝鲛脑髓之毒。但下毒之人并非想要折磨将军,他在鲛毒中掺了钩吻,想来将军……不必尝到烈火焚身之苦。”
“是他。”玖天风扶着将军的手不自主地颤抖,她也不顾旁的,怒视着南荣比道,“他用鲛毒不是为了毒死人,是为了告诉你。”
“天风,你冷静些,先处理老将军的事情。”慎卑洁也走了过来,按住了玖天风颤抖的手,“贾大人,可有救急的方子?”
“可粉二两生甘草并一升绿豆急煎,只是……”
“没有只是,着人去熬药!”南荣比道,“太医局其他人呢?”
丫鬟太监忙作了一团,余下的大人们却不敢乱说乱动,坐在座位上交换这眼色。玖天风冷静了下来,低头轻轻唤着负荆将军。
“将军,将军。”老人却迟迟没有回应,玖天风却不停歇,接着唤他,“我是小九,您听见我说话了吗?”
半晌负荆将军咳嗽几声,微微张开眼睛。
“小九。”
“爹,是我。”
“爹有话问你。”
“您问,我在呢。”
“这么多年了,自打我儿走后,你先被送到琊岭,我随后被派往西疆,其实我不是没机会问你,只是我不想开这个口,我想等你来与我说。可是……咳咳……爹不怪你,我知道你也……咳咳……你也难受。但是丫头,当年的事,当年的事……”
我知道当年事出于皇帝想要北疆的大片封地,削藩乃大势,我无可奈何,可是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晢曜在凝翠关遇害,当时只有你在那里,这件事与你可有关系?铁血了一辈子,捐了此身都不怕的,我只怕这一颗真心寄错了人,对不起那亡故的亲故。
玖天风自然知道晏止怀一直在郁结于什么,可是她过去不能开口。虽然路人皆知南荣比的心思,但这层窗户纸是万不能捅破的。这些年她虽没见到晏止怀,心里却想过千百种方法把这件事摊开来说明白,可是到了还是用了最简单的方式。
“当年小九若是有半点预料到……绝不,小九绝不允许事情这样的事情发生。爹,小九待您,待阿曜,一直都是真心。孩儿父亲走后,您待我如同亲生,晢曜对于孩儿更是如父如兄,孩儿原以为……原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
“天命……”负荆将军长叹一声,喘息片刻后又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请问。”
“将军请讲。”
“老臣没有旁的意思,老臣只想知道,晢曜真的死在西域乱族手里吗?”
“将军,朕……绝不会害晢曜。”
“如此……我晏止怀便也……也算得是报了这桩仇——小九……”
“小九在。”
“小九……儿啊……”
“爹……您说。”
“你要……好好的……”
语罢,将军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