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家长里短咱不提,还说说沐城的鹤徕泉坊吧。
鹤徕的石皓今日很是高兴,他家掌柜的终于开了金口许他去找鹿鸣的麻烦了。孟怀蚩说了,只要他今天不露出自己是鹤徕的人,随便他怎么闹,回头自己会给他擦屁股。
这小伙计兴高采烈地穿上了破褡裢,脸上抹了两把灰,腆着个肚子就往人家店里钻。堂里的小伙计一件这个架势的人进来,连忙上了前去,三分迎七分挡地把人拦在了外面。
“这位朋友,您是要进货还是自己家买?”
“我看看。”
“您看什么对我讲,我来给您挑拣着。”
“什么意思,你们店里现在不许客人看。”
“许!许!老客这是哪的话?您随便看,您随便看。”
石皓一看人家不上套,原想的是人家三推四挡把自己架出去,可惜这里的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石皓这是第一次出来给掌柜的办事,自然不能轻易就退缩,他便嗦拢着脖子踱着手,在人家店里迈起了方步。嘿,眼见着一个大户人家模样的正往里来,他片儿了片儿了地挨过去,快到人家跟前时,提起了脖子来回梗,喉咙里齁喽喽地响震天。
“咔,咔,咳咔——嘙!”
一口黄白夹青的老痰闷声贴着人家步风下了地,那人一个没收住,另一只脚面就盖了上去。石皓为了今天这一口,前一天晚上就着辣椒吃了不少生冷物,早上起来也没怎么喝水,白糖兑醋他就喝了一小盏儿。嗓子是辣完了激,激完了锁,锁完了齁,加上他这伤风感冒有一点,鼻鼽发炎有一点,这一口出来可真是要了踩中那人的亲性命。
那人一脚下去,脸白了又红,只觉得像是肉虫子胆破流了脓汁;要抬脚,脸红了又白,好像是什么巴住了脚底又拉起了丝。要哭不哭地又羞又恼又恶心,似有似无地还嗅得了一缕烂肺味,他看了一眼倒着痰音走过去的猴脏兮兮石皓,想骂又没敢上前,便伸手在店里那伙计面前狠狠地虚点了三点。末了,兀自掏出个手帕捂在了鼻前,拔起脚来转身再也不想来这店。
“这位老客,您这是做什么?”
“我这嗓子不舒服,你这有什么药能治?”
“咱们这店里不卖喉咙药,您快快起身别待着了。”
“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仗着店大要欺客?”
“这位老客您可别乱说,咱们自始至终可都没把您得罪过。”
“那你为什么赶我走?”
“你不买东西留着干什么?”
“我怎么就不买东西了?”
要说来劝石皓的这个伙计是柜上的老人儿了,这会儿想拉着石皓出去却一想他方才唾出来的东西就下不去手。石皓这算拣对了家伙上场子,是能攻易守,人怕鬼愁,把古今英雄的多少斧钺刀枪都比了下去,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限好。
店里有个小子血气重是这位老人儿的徒弟,他看着师父狗咬刺猬下不去口,撸起袖子就去推那石皓。这一推却实实地推到石皓的心坎里去了,人家一推,他顺势就倒,倒下后夹着痰音在地上是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骂骂咧咧。门口很快就聚起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店里的生意是彻底不用做了。
这边石皓正闹着,鹤徕大夫人佟秉心也带着丫鬟曙月出了门,登门去拜访鹿鸣的七姨太。七姨太和丫鬟不住家里住外宅,“当当当”一打门,开门的是个小丫头。小丫头见来人脸生便问,佟秉心说是鹤徕家的来贺喜。正说着话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边问边扭着腰走了出来。佟秉心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美人的人,见这人也觉得颇有几分颜色,相貌倒是其次,这人额上有一点殷红的痣显得整个人饶有神相,倒是让人过目不忘。再仔细看看她的穿衣打扮不一般,猜出来是家里的七姨太。
“七姨娘好,我是鹤徕孟掌柜家的,听闻鹿鸣家里要添丁,特来拜会。”
门里这位姨奶奶却是一下子就拉下了脸。
“拜会,拜会,老爷又不是头胎,有什么好拜会的?三天两头往家里来人,改明儿我叫这大小姐搬出去吧,我这里的门槛薄,哪天再给我踏坏了。”
佟秉心道:“扰了姨奶奶的清净,罪过罪过。”
这会子屋里又传来一道娇声细语来:
“姐姐,什么人来了?”
门口的七姨奶奶一个白眼翻上了天,嘴里却是软了下来:
“妹妹你好好在屋里坐,你今日可是有功德了,鹤徕泉坊的夫人可来看你了。”
“快快请进来啊,怎么能叫客人隔着门槛说话?”
佟秉心进了门往屋里看,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杏色的衣服,戴着一个颜色不大和谐的青石手钏,头没还盘起来,这会儿俏生生地坐在贵妃榻上要起身。哎呦喂,不得了,这个小姑娘眼看着是个小豆蔻,他沈干儿奔五十的老头子倒是下得去手。
七姨奶奶这边跟进来后也不叫沏茶水,也不给送果子,抓了件衣服披上身,说要给妹妹上街买点东西。小豆蔻这边见状对着佟秉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倒是直直地笑到了佟秉心的心坎里。
若是相逢不投缘,点头之交都不算;倘若相见投了缘,造化自在命里现。佟秉心是识人的,这位小豆蔻不是个了无城府的闺阁女娃,但是对着自己的这一笑却是没掺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说起来自己来是为了要害这位小豆蔻,可是一见到人却是有点下不去手。
佟秉心想了想,示意曙月去外屋待着。小豆蔻也很机灵,见着客人把贴身的丫头给遣走了,连个嘀咕也没犯,就叫自己屋里的下人也出了去。下人们有些犹豫,小豆蔻却坚持着把她们都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与佟秉心两个人。
“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奶奶想做什么不用当面见着了烟萝才做。”
“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有人不喜欢烟萝,有人不喜欢烟萝的孩子,有人想要烟萝死,有人擎等着看烟萝的热闹。”
“你家的七姨奶奶,你信她吗?”
“姨奶奶是最不容人的。”
“那你为什么还住在她的屋子里,说话办事时还带着几分的主子气。”
烟萝没有说话。
“难得出头,还是沉不住气?”
“烟萝自幼做的是窑子里的丫头,在外面和宅门里的丫鬟比不了,在里面和有牌子的窑姐儿比不了。烟萝本来也没有多高的心气儿,跟着七姨奶奶进了沈家,虽然奶奶脾气有时候不好,但是吃的用的都过得去,知足了。不想那日老爷一时兴起,烟萝便突然有了这一遭的奇遇。跟您说实话,这些日子烟萝过得跟做梦似的,这耳朵边上老有声音扰扰着,一面说着好,一面念着丧。有时候烟萝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烟萝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好日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头。”
“你年纪不大,倒是懂得不少?”
“烟萝家里原是有门第的,九岁那年家父获罪烟萝才被做了官卖,从此流落风尘。那年仇家从中作梗,烟萝托身的不是什么风雅的花街柳巷,三年来什么都见识过了。所幸在里面我认识了七姨奶奶,有她护着烟萝,在里面的三年才没被人生吞活剥了。七姨奶奶过去待烟萝像亲姐姐一样,什么也都不吝惜地教给了我,只是这些年七姨奶奶被折磨得狠了,再没有了早年的耐性。现如今烟萝得了孩子,虽说七姨奶奶明白这是老爷他胡来的,原本就与烟萝无关,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是叫七姨奶奶难受的是烟萝,不比旁人。”
佟秉心心里头被戳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烟萝见对方不语,突然从榻上下来跪在了地上,连声唤着孟奶奶,佟秉心连忙把她扶起来。
“孟奶奶,近来烟萝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深宅大院里这么多人,烟萝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昨夜烟萝做梦梦见天边一团乌黑的浓云向着烟萝罩上来,烟萝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云雾里见到了个菩萨样的娘娘。烟萝醒来胸口发闷,但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知道这菩萨指的是不是我那还生了几分佛相的七姨娘。可是方才一听孟奶奶来了,胸中这郁结突然觉得缓了,您就是是老天爷派人来指点烟萝的。烟萝知道,沈家内宅里的事情哪里入得了您的眼,您一定是来做大事的,烟萝虽然人微言轻,但若是拼尽全力总能给奶奶您做点什么。从前也就算了,如今烟萝也是要养儿女的人了,求求奶奶,您帮我一帮。”
说罢挣开了佟秉心的手,跪在地上,恨恨地磕着头。
佟秉心好说歹说地要掺烟萝起来,可是这孩子死活不肯,佟秉心便道:
“你若不气起来,我没法与你说话,那要怎么帮你?”
“请奶奶为烟萝指点迷津。”
佟秉心只得任由她跪着,自己坐了下来,半晌缓缓开口:
“你的这个孩子,留不得。”
烟萝猛地抬起头看向了佟秉心,佟秉心却没有理会,接着说了下去:
“这沈府上下多少房头?有多少孩子?你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生下来会不会受宠?长不长得大?太太会不会容下你?你主子要怎么看你?这个孩子你生下,不仅讨好不了老爷,还会得罪夫人。你倒是不如舍了这个孩子帮你主子清一清路,做一个顺水人情,她今日记下你的好,以后就不会亏了你。”
“烟萝不想别的,只想以后有个孩子陪着不行吗?”
“你指着这个孩子给你养老,你未必活得到他长大,他也未必活得到你老。所以哪怕你是为了你的孩子好,也不要留下他来。”
“奶奶……”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道你看不出来吗?让他生出来受罪你心里就好受吗?”
烟萝跪在一点点地缩了起来,肩膀猛烈地颤抖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石皓这边的热闹终于传到了沈干儿的耳朵里,他跟着送信的伙计从里间出来进了大堂。石皓一听动静就知道沈干儿终于来了,伙计们便也都安静了下来,等着看掌柜的怎么收拾这泼皮。
沈干儿搓了搓手走到石皓身边,一提溜前襟蹲在了他的身边,满脸的微笑。
“这位客官,您要买点什么?”
“要说法。”
“嗯,您说,您要什么说法?咱们这的说法可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
“你们的伙计打了我了。”
“嗯,这可是要紧的事情。”
“对咯,不给说法今日我便不走。”
这个石皓这般无理取闹想做什么呢?他想叫沈干儿找人打他一顿,或者把他捆到柴房去,到时候自己家的掌柜就可以出去说鹿鸣的人欺负鹤徕的伙计,有鹤徕两个字放在当前,凭鹿鸣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可是沈干儿今儿个心情也不错,他先是伸出手在石皓的胸口抚了抚,又慢慢转到头上捋了捋,石皓一挥袖子将他的手打到了一边去:
“怎么个意思?摸狗呐你?”
“你不是要说法吗?我就给你说法啊,只是咱们店里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了价的,若是您荷包里宽敞,咱们自然都好说。”
“你们的人打了我,还管我要钱?”
“我们的人打了人自然不对,但是您说的不是这个啊,您不是要说法吗?咱们啊这是开店,你甭管讨什么都是得算钱的啊。”
“那你的人打了我算白打?”
“不能够啊,咱们是买卖人,我的人不能白打你,但你也不能白讨我们的说法。我看这样吧,我们的人打了你,我们给你五百两银子瞧郎中,这就是我们给您的说法了——至于我们这个说法的价钱……给你打一个狠折,我算算啊……三一二五是,二去八进一,九归随身下,逢九进成十……巧了,刚好五百两!得了,我见您今儿个也没带什么细软,改明儿您拿了银子,我们给了说法,咱们就两讫了。”
石皓到底是沉不住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
“姓沈的,你他妈的玩我!”
“小子哎——”沈干儿拍了拍手,站起了身子,敛去了方才的戏谑神情,声音也拉低了下来,“我不管你是哪家派来的,不管你今天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就凭你,没有资格从我这里讨说法,叫你们管事的亲自与我来说,都是外场人甭搞这些下三滥。”
石皓见人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挑明了,自己若是再胡闹非但捞不到好处还要连累这鹤徕蒙上个下三滥的名号,若是那样可就占了下风了,于是只得悻悻地一拍屁股出了鹿鸣的大门。不过他倒是也机灵,怕鹿鸣的派人跟着他找到鹤徕的头上,在城里走街串巷地最后绕到了天风桥边上看人打把式,一直看到了夕阳渐沉才回去跟卫恒瑞复命。
又说回鹤徕的夫人佟秉心,她回了家之后心里有些后悔掺和这件事,不知道孟怀蚩这个教规矩是要怎么交,往后若是沈家的不懂事的话这沈家宅门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届时自己就算是护住了一颗卵,却帮衬着掀了人家的整个巢。唉,这真的是行了小善却做了大恶,里外里的更不是东西,还不如最开始就避得远远的。一旁的丫鬟曙月是跟着夫人嫁进来的,与夫人从来没有过二心,见夫人自打回来就一直恹恹的,这会儿都到了掌灯时候还没疏解,便在边上一边点灯一边小心劝和:
“夫人今日从沈家外宅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本来是想敲打敲打,没想到把自己敲打了……这个烟萝,是个家道破落以后被官卖的。”
曙月听了没说话,伸手抚了抚夫人的胳膊。
“种瓜安得豆,结怨岂得功,这是师父教给我的……老爷现在在泉坊中一家独大,却不是好打抱不平就是玩心太大,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所幸还没有人敢动鹤徕……嗨,夫人若是担心那个姑娘,不如到时候把她接出来。”
“若是老爷的事情成了,沈家与我们就是仇人了,莫非让我们养一个仇家的妾室在自己家里?像什么话?再说了,这个孩子虽然玲珑,可是毕竟根基太浅,她现在是那深墙大院里的众矢之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她能在里面活下来再说吧。”
主仆俩正说着,门外人叫“老爷回来了”,佟秉心便从里间出来相迎。孟怀蚩看起来心情不错,佟秉心一边给他解披风一边问道:
“老爷今日派人去试鹿鸣的深浅,有什么结果吗?”
“那个沈干儿倒是个有意思的,我可以陪他玩玩——你呢,见到沈干儿的那个小丫头了?”
“见到了,挺有意思的姑娘。”
“嗯?是吗?”
“老爷觉得……对这丫头肚子里的小崽子下手真能戳得动那沈干儿?”
孟怀蚩见夫人话里带着试探,却也不戳破,搓了搓手道:
“嗯,不动她了。”
“不动她了?”
“我今儿个去了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就是一个也不知道是酒馆还是茶楼的地方,从里到外各个地方都站着十八九的大姑娘,一边笑还一边摇各个色儿的小手绢儿。哎,里头可香了。”
佟秉心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捶打了两下,回身拿起曙月递上来的一个小手炉掼在了他的怀里,然后转身要走。
“别走啊,”孟怀蚩将夫人拉了回来,“你听我说。”
“你喝花酒的事还要和我细细地说吗?”
“不是,你猜我在那里遇见谁了?”
“哟,遇见哪个姑娘了?”
“你这个人不识逗……我遇见沈义殊了,那沈干儿的长子。”
“沈义殊?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一个满身毛病的纨绔子,怎么,你要从他这里下手?”
“我早就想从他下手了。”
“那你还让那个石皓去鹿鸣闹事,还让我去找他的丫头。”
“哪能鱼钩下水就干等着鱼上竿,我得先试试这鱼的反应。”
“呵,难为妾身累死累活地替您跑前跑后,到了就落了一个鱼饵的名头,还不是普通的鱼饵,是单单拿来试水的鱼饵。甭管钓上来大的还是小的,钓得到还是钓不到,自古鱼饵都是有来无回。孟老爷,您还真是大义灭亲啊。”
“哈哈……”孟怀蚩起身,作势一拜,口道:“夫人呐,岂敢岂敢。”
“别闹,那个沈义殊你打算怎么办?”
“他被我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什么意思?”
“今日石皓上门寻事我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你去找他的小丫头我也只是为再留一后手。我从始至终看上的都是他家的这个大公子,早些日子我就打探好了这位公子常去的几处赌坊粉房,只是怕他不好弄,却没想到这么简单。今日石皓闹事肯定要惊动沈干儿,他一定心里留一道,再加上你们去他七房,他必然多留意那边。沈干儿不顾忌我这边,那沈义殊就是个废物少爷,我就刚好下手了。”
“你把沈义殊绑了?”
“绑了像话吗?请他来玩玩。”
“好你个孟老鬼,算计到枕边人头上了,拿我们声东击西。”
“你我夫妻好比同林鸟啊。”
“讨打!”
夫妻二人正闹着,外厢的丫头隔着门叫曙月,说门外来了个女子,自称是秉心的远房表妹,说什么都要见见夫人。佟秉心纳闷地看向了曙月,曙月也是一脸不解。孟怀蚩道:
“这个时辰来的不会是闲逗闷子的,叫进来看看。”
说话间丫鬟带进来一个女孩,女孩闷着头,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穿着打扮到不寒碜。佟秉心一见觉得眼熟,便说:
“抬起头来我看看。”
那人抬头叫了一句:
“奶奶,是我。”
来的正是白日里那沈家七房的烟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