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天风这一忙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到了散场时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场景倒是年年岁岁都一般。宛丘跟着玖天风一路回到无逾轩,玖天风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路上边走哼着小曲儿。
“先生对今年的人比较满意?”
“人自然是越来越精巧,就是越来越不天然,我倒是有点想念当初心儿他们在的那个时候。如今她们每一个都很美,但是每一个都不过是在学过去的玖天风而已。玖天风美也好丑也好,都是世人传出来的,是岭上捧出来的,一味的学哪里能得出巧?眼下的这些人我只敢叫他们在岭上待客,不敢让做别的。”
“大家都想讨先生的欢心。”
“可风月门并非是学习讨人欢心,若是母亲知道我把风月门变成眼下这样……哼,母亲若是来批评我,我可是有一大套的说辞,只可惜这些说辞我再无人说去了。当初母亲说我对坤道的悟性还不够深,可悟性不好的人如今却成了风月门里的魁首,唉,师门不幸。”
宛丘见玖天风这般说来,连忙转了话锋:
“可宛丘看先生很是高兴。”
“方才这帮人啰里啰嗦地我倒是没怎么听进去,突然想起来过去老斋主在的时候我常去他那里玩。有一次我到了以后没让我见到人,门人说老斋主在见远客。我便自己绕到未晞斋后面,在那里遇见一个小童子,他说自己是跟着师父来拜访的。当时他小小的年纪却是一副老派的做相,可是说起话来总是习惯性地四处找师父,逗得我笑了半天。刚刚我一回想,蔺斋主与今日那位文武状元是师辈之交,他早年又随师父上过岭来,我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小童子与今日这位文武状元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极了,说起来或许我今日也是见了位故人。”
“先生对岳大人印象不错?”
“我只是在想,真的有从小到大不会变的人吗?”
“先生明天还要见他吗?”
“嗯……你现在去找蒋诚,跟他陪个罪,说他的摘花问路改日补给他。”
寻芳节下的琊岭入夜还是很凉的,岳行枚打了一会儿坐就听外面有人来问他要不要添床厚被子,岳行枚答说不要,那人提醒了他一句“夜里关窗,仔细受风”就离开了。岳行枚这会儿正侧对着月光知微,便没急着关窗。
岳行枚的知微时师父传的,在一呼一吸中感悟天地间的气息流转,这乃是是清修的捷径。至于对天地间世情的理解就没有什么捷径了,岳行枚游走了这些年也还是一知半解。又静坐了一会儿,岳行枚却觉得四有什么乱流在扰乱自己的呼吸,使他一时没法与清风明月达成和谐,风转向了?不对,这乱流……为何像是旁人的呼吸?
岳行枚猛地睁开眼睛,果见屋中阴影处立着一道人影。
“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岳行枚神情姿态不动,张口朝着来人问道。
那人向月光处走出一点,摘下披着的面纱头纱——原来是一女子。女子摘下纱巾后没停手,接着就要宽衣解带。身处损福关,岳行枚当下就认定对方是引自己寻欢问道的,急忙开口道:
“我非问道之人,亥时人定,姑娘早歇。”
那女子却置若罔闻,一步步逼近床边,岳行枚便也无心想她如何能在自己知微时完全不惊动自己就进了房来,赶忙起身闪到一边。那女子却似无脚的鬼魅般飘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岳行枚又几次尝试着闪身避开,都不得法,好在这女子只是拦截他,没有真的对他动手动脚。可即便这般岳行枚也是越发地烦躁,身上乱起来,一个不防,那女子奔着自己桌上的包裹去了,一伸出从里面拿出了南荣比给的折扇。
女子得手后轻轻一跃便跳出了窗口,消失了在沉沉夜幕里,只留岳行枚在清冷的月色里发呆。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岳行枚被宛丘妈妈敲开了房门,说魏先生备下了早茶请他一同享用。岳行枚第二次来到无逾轩,进门见玖天风坐在老地方喝茶,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玲珑的点心。
玖天风见岳行枚进来便招呼她坐,岳行枚坐下后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怎么岳大人,菜不和胃口吗?”
“岳某斗胆问先生一句,损福关上出了冤魂,可您似乎不想人探查这案子,究竟是为什么?莫非这作孽之人与先生……有什么关系?”
“去年一整年,单单寻芳节那几日,只乾凌观这一处,大大小小地就上演了十六桩冤魂断的戏码,死了不多不少刚好六十人,大人您问的究竟是哪一桩案子?您找的究竟是哪一个冤魂啊?”
“此番不是单纯的江湖恩怨,死的是……”
“死的是吃朝廷俸禄的人,所以格外重要是吗?”
“岳某绝无此意,先生……”岳行枚想了想,突然又不想解释了,他原地叹了口气,半晌开口问道,“听闻负荆将军离世时魏先生亦在现场。”
“不错。”
“将军戎马一生却在皇城惨死,于心何忍?损福关上连折命官,于理不合。还请姑娘念将军在天之灵,配合岳某查案。”
“岳大人,老将军之死,朝廷命官之死,还有……东海海寇的事情……”岳行枚听了一皱眉,“我都劝您不要管,不要碰。”
“为何?”
“我不想说这是为您好,但是……这会让你省去很多麻烦。”
一时陷入了僵局,二人各怀心思地吃了几口东西,过了一会儿岳行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魏先生,岳某还有一事相求。”
“哦?有何要事大人且说来。”
“昨夜,有一位姑娘进了岳某的房间,盗走了……盗走了……”
“盗走了一把折扇,是皇上给你的信物,丢了你没法交代,是也不是?”
“先生您……”
玖天风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扇子,放在岳行枚面前:
“大人以后见到姑娘再那般失魂落魄的,丢的可能就不是扇子了。”
“魏先生这是何意?”
“岳大人,风月门里的事情,您还不懂得。”
“莫非风月门行的就是这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我们拿是光明正大地拿,还是光明正大地还,哪里见不得人了?见不得人的怕只有岳大人吧。”
“岳某有何见不得人的?”
“堂堂文武状元,居然让一个女子穿堂入室地当面盗走了圣上的信物,您觉得这样说人们是否肯信?还是我出去说——当朝状元郎岳噤风流多情,在寻芳节下主动将御扇赠予了损福关的佳人……如此这般,人们会信?”
“魏先生究竟什么意思?可否明白告知?”
“请您见一个人。”
说罢拍了拍手,外面应声走进来一个女子。这女子步履轻盈,莲足点地如花落无声,乃是摘花引路殷修篁的嫡传弟子。岳行枚看着来人的这身段,猛地张大了眼睛。
“岳大人见此人可还眼熟?”
“正是这位姑娘昨日取走了御扇。”
“岳大人好眼力,月下观影便能记住来人,只是,岳大人只是昨夜与她见过吗?”
岳行枚仔细看了看那女子的脸,女子冲他眨着眼睛,他又连忙收了神色。玖天风示意他不要挪开目光,他再一抬头,那女子居然宽下了外衣。岳行枚又要低头,却见女子里面的腰间系着一只银红色的璎珞,正是昨日他从燕婉谷一路追到乾凌山上的那个小贼身上系的那只,昨夜那女子宽衣解带的怕也是要把这只璎珞现出来而已。
“这……”
“岳大人,很多事情就在眼前,只是你不敢睁眼去看。我希望您来一次损福关可以明白风月中的一些道理。美色误人,不仅仅指的是沉迷美色的,还要畏惧的。沉迷的只是把柄,畏惧的才是利刃,损福关上都是风月中人,可这风月中的事情,您不懂的可多,值得学的可多。”
岳行枚才到损福关不足两日,却被玖天风屡屡玩弄,心中本来不快。可是玖天风的话他听了又觉得没甚好反驳的,便收敛着情绪,拱手道了声“受教”。
“岳大人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却不恃才傲物,老身是佩服的,可是诗书兵法读得多了,敌得过君子却斗不过小人,这世上的小人可比君子要多。”
“魏先生,行枚是人臣,交的就是君子,若是都用些旁门左道岂不人笑话?”
“不错,交的是君子,就要行君子之道,按律法章程办事。岳大人您熟识律法,那老身今天就来考考你——”玖天风突然一改方才戏谑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坐直了身子。岳行枚觉得眼前这人变了,先前的玩世不恭一扫而退,房间里竟有了些庙堂的肃穆,叫岳行枚也不由得坐得更直了一些。
“女子乱政窃权,该当何罪?”
“牝鸡司晨,为家之索,依律当诛。”岳行枚答。
“什么由来?”
“本朝正式将此事入刑是自涵苵夫人始。”
“‘衣染西关雪’,你可听说过?”
“确有耳闻。”
“你说说看。”
“义安三年初,负荆将军之子晢曜将军带兵凯旋,却被西番在军中埋下了少阴浪子,死在了哗变之中。只因当时前来接应的礼仪军队里,晢曜将军之妻涵苵夫人混在其中,触犯了忌讳,这才引发祸事。”
“你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不敢妄议朝纲法纪。”
“不敢,就还是有些想法。”
“岳某并无此意。”
“怠慢皇亲,又是何下场?”玖天风话锋陡转。
“有辱皇家,按律当诛。”岳行枚思绪不乱。
“你可知道我是谁?”
“魏先生玖天风,损福关背后的主人。”
“那你可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
“请先生明示。”
“你说我朝牝鸡司晨是自涵苵夫人始,可陛下从未褫夺涵苵夫人的称号,更没有将其伏法。”
“那便如何?”岳行枚心中渐生疑窦。
“你也觉得晢曜将军是涵苵夫人害死的?”
“牝鸡司晨历来是朝中大忌,前车之鉴不可胜数,自然是要限制,涵苵夫人不论有错与否,陛下都需要她做由头。不过诚如先生所言,陛下虽然颁布了律法却未真的追究夫人,可见陛下还是有意宽待的。”
“不敢妄议朝纲却敢揣度陛下的想法?”
“先生莫要如此说来。”
“如若当时有人力谏陛下,一定要严惩涵苵夫人呢?”
“那便是为官不明事理,为臣不识时务了。”
“说得好,岳大人果真玲珑。可是……为何讲道理这般明白,到了自己就偏要做这不明事理,不识时务之人呢?”
“这是何意思?”
“大人您此番前来岭上,陛下是何态度?”
“陛下自然希望罪人尽快伏诛,还朝野清明,还百姓安定。”
“果真如此?”
“不然如何?”
玖天风冷冷地看向了岳行枚,岳行枚觉得背后一冷,再仔细想想之前事情闹得那般大,可是皇帝却总是得过且过,不由得自己心里也犯了些嘀咕。
“这位大人,我们没见过,老将军遇害那天的宴席上你不在。但是我要劝你,陛下的心思我们不能猜,却也不能不猜。”
“您究竟是何人?”
“方才说了,皇帝从未褫夺涵苵的封号,那大人见了涵苵,也该礼拜礼拜吧?”
岳行枚猛地明白过来,眼前的魏先生玖天风同样是传闻之中的涵苵郡主。
传奇中,涵苵夫人的故事也是很多说书人拿来压箱底的活计,但不同于之前知道玖天风就是魏先生时的激动,此时岳行枚心中居然有些惧意。自己熟读兵书,可是损福关此行,自己离知己知彼不知差了多少。若眼前的这一女子并非妄言,凭什么她年纪不大却可以有这样多的传奇?或许……岳行枚闪出一个念头,那“琊岭事琊岭了”的规矩不只是对琊岭人的宽待,琊岭上的一些人事,不是外人拿外面的规律可以揣摩的。
不管怎样,岳行枚还是起身,中规中矩地按见郡主的礼仪给玖天风重新请了安,玖天风直等他三个头磕完了才又开口道:
“这是江湖,不是朝堂,本来没那么多忌讳。这些日子你便好好休息,放心,这里不是强人所难的地方,你不愿意就不会有人再打搅你。下次再见的时候不必称我为郡主,按规矩唤我一声魏先生吧,陛下来了都是这么叫的,不算难为你。”说着起身要走。
“魏先生。”
“怎么?”玖天风走到门口了却被岳行枚又叫住了。
“先生今天说的话岳噤全都明白,但是该做的事情岳噤不会因此就不做,若是他日真的因为打扰岭上而得罪了郡主或是陛下,劳烦先生提了我这颗头去沐城复陛下的旨。”
此言一出,玖天风心中一动,再看岳行枚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玖天风此前对岳行枚有些好感,琊岭的事情说起来是皇帝和故交之间的矛盾,掺和进来的外人最后难免受到牵连。今日为了不让岳行枚蹚琊岭的浑水她甚至搬出了涵苵的旧身份,可是岳行枚却还是不愿就这样放弃。
好……倒是看看,琊岭老二有此人加持,叛逃的老十该如何应对?天可怜见,一腔热血的岳行枚,成了两下家斗中一方押下的一块宝。玖天风回身道:
“岳大人若真如此……那也算是百姓的福分,陛下有此良臣也算不枉。”
其实玖天风还有别的想法,她有点想知道,当年后山上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孩子在琊岭里面染一遭,会是怎么的样子。想到这她又开口说:
“我可以帮你。”
“果真?”岳行枚眼中透出了光,玖天风见了有些动容。
“不过我有个条件,算是一个考核,我风月门里有一支礼乐斋主风月雅物的豢养,其中的雅物有活物亦有死物,其中活物中有一件风月猿乃是门中至宝,极难调教驯化,过去我也只在书中见过。可巧的是,之前你见到的那位凤俦姑娘,凭着入音之术驯得了一只,你敢不敢一试?”
“风月猿?那是何物?”
“原本是增加床笫之事趣味的玩物,总之不会伤人损福就是了,若是大人与这风月猿同处一室,待上整整一夜,明日您不违法纪,不违良知,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今后在损福关上无论做什么,我都会给你开方便之门。”
这就相当于在损福关上最大的一个承诺了。岳行枚一来想要破案,二来听玖天风这样一说,对所谓的风月猿生出了好奇来,便应下了。
入夜,岳行枚被宛丘带到了仲敬堂偏堂的一个房间里,门口上题着扪参二字。扪参室里简陋得很,没有什么陈设,只有地上的一个草席和席子上的一张矮脚炕桌,玖天风跪坐在那里阖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四面雪白的墙上连张书画都没有,只有东墙上有一个墙洞,里面放着一盏长明灯,墙洞拿铁栅栏封着。
玖天风带着岳行枚在席子上跪坐下来,岳行枚环视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什么风月猿,正待要问,之前见到的凤俦姑娘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壶酒两个酒盅。凤俦放下了酒器就退了出去,屋子里依旧只留着玖天风与岳行枚两人。
玖天风斟了一杯酒给岳行枚,笑着道:
“大人前来岭上老身都没摆一桌接风酒给您,这不是损福关的待客之道。今日这地方虽然简陋,但是难得清静。这酒是后岭少食茶馆的黄泉水酿制的,老身敬一杯酒给大人,愿大人能够得偿所愿,乘兴而归。”
“多谢先生。”
岳行枚将就一饮而尽,玖天风则只是浅尝了一下,多的随手倒进了袖子里。岳行枚一口喝下去觉得酒味醇厚不呛,不同于过去喝过的任何酒水,正想问这酒是何雅名,却不等开口就觉得头上昏沉,眼见着玖天风的嘴巴就在对面一张一合,可声音却似从深水中传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听出她好像在说鲛漓水与黄泉中和,什么浅尝辄醉,再想听就听不清了。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清亮的啸声,悠扬婉转,跌宕入耳,眼前更加模糊了,再仔细眼睛看时,玖天风已经不见了,玖天风的位置上有一只硕大的猿猴蹲坐在那里。
岳行枚吓了一跳,原本以为增添阁中情趣的猿猴是可爱娇小的宠物,不想竟然是这样大的一只毛兽。那猿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四下看了一圈想找找玖天风的去处,却发现自己一动,那猿猴也跟着动了。
岳行枚慢慢站起身来,那猿猴亦缓缓站起,岳行枚举起手臂,那猿猴也举起了对着的一只前肢。岳行枚还醉着,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看那猿猴像看水波中映出的倒影一般,他一举一动皆带着狼狈,猿猴竟也脚下踉踉跄跄起来。岳行枚心里不喜欢,伸手要挥退猿猴,猿猴也伸出一爪朝他挥去。岳行枚一掌击在猿猴的身上,打得那猿猴一个趔趄,与此同时他自己也被那畜生击得连退几步才堪堪站稳,站稳后抬眼一看,猿猴也刚刚稳住身形。岳行枚心中突然与猿猴较上了劲,将下裳往腰间一系,扎稳马步,打了一组套拳。
好猿猴!那猴学他的醉态,也在屋子里面打起了拳,虽然拳拳绵软,力道上面不如武状元,但是却是招招式式都没落下。一人一猴戏了一会儿,猴子仗着精神,身上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居然超过了岳行枚,反倒是占了先——屋子里面星移斗转,来了一个乾坤颠倒。那猴子刚开始还完全按着岳行枚的拳风走,慢慢地劣性大发,开始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可笑的是岳行枚也开始学着猴子的样子在屋里胡闹,一颦一笑皆无人形,动作快时竟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猿,真是好一出状元郎夜挑风月猿!
扪参室里,一会儿人学猴,一会儿猴学人,掀了桌子上了墙不说,又好像嫌屋子太小,那猴子朝着窗外一跃而出,岳行枚居然也学着他跳上了窗外的一棵柳树。柳树千丝万绦又柔又韧,猴子就挂在上面打起了秋千。柳枝原本哪里经得住一个七尺的男儿汉?可是岳行枚居然真的学着猴子的样子也抱着枝条打起了嘟噜。
树上树下玩了一阵子,猴子又跳回了房间里,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女子,正是猴子的主人凤俦。猴子一副累了的样子,驾熟就轻地往人家身上一靠,岳行枚竟然也学着猴子的样子靠在了女子身上,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清晨,岳行枚张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一女子肩上,对面跪坐着玖天风。屋子里的桌子席子都整理好了,酒壶酒盏也还按着昨夜的样子布着,之前的一切好像都从未发生。岳行枚一转头对上了凤俦那双悲情满满的眼睛,一下子精神了过来,赶忙撤到一边,一边道着抱歉一边站起身子。
“昨晚岳大人好生欢闹。”玖天风道。
“那猴子呢?”岳行枚问。
玖天风示意了一下凤俦,凤俦掩面呼啸,声调与昨夜岳行枚所闻无异,不大会儿一只半人高的猿猴翻窗进了来,坐在了凤俦身边。岳行枚这才仔细看了这猴子的相貌,见它不同于过去见过的寻常猿猴。这一只头上洁白胜雪,四爪又鲜红似血,竟与传说中的凶兽朱厌相貌相似。可是这会儿这猴子痴痴傻傻的,没有昨夜的机灵劲儿,如此看来与寻常的兽类又没有差别,伸手招呼它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岳行枚不由得看向了玖天风。
玖天风见他疑惑,开口唤了一声凤俦。凤俦再次掩面发出啸声,那猿猴一个激灵蹲直了身子,坐到了岳行枚面,两丸瞳仁渐渐起了变化,慢慢变得同凤俦的眼睛一般泛起了悲意,岳行枚不由得视线收了回来。
“这猿儿只会做两件事,一个是学,学你的一举一动,模仿的分毫不差,就像你束发时照的镜子,像过河时映出你倒影的水。它学你,也像临水看着自己,慢慢地它就变得与你一模一样。再接着,它就是你,你就是它,你便分辨不出谁是谁来。接着就不再是它学你,而是你学它。不管它做什么,你都会原封不动地给学来,就像最初它学你那般。昨晚凤俦只是让你睡了过去,若是真的叫你做些什么蠢事情,也非常的容易。”
“见识了。”
“它会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从,昨日种种看起来是猿儿与你的事情,但实际上你面对的是凤俦。它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会听主子的话。也正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懂,它才能在你面前完全化为空影,让你在它身上看见自己;也正是因为它不会有自己的思考,完全由局外人指点,才能在人面前没有丝毫的破绽。”
“可是,若是学与从起了冲突,这猴子会学还是会从?”
“从来都是不及有冲突就到了人学猿儿而非猿儿学人的阶段了。”
岳行枚回味了一会儿玖天风的话,想了一会儿突然跪坐下来,对着玖天风深深地施了一礼,口中道:
“魏先生,可否允许岳某今夜与这风月猿再处一夜?”
玖天风以为他在担忧之前的约定:
“其实不必,风月猿一学二从,虽说听的是饲主的指示,但是凡事有来必然有去,踏也不是完全不受局中人的影响,是你心无邪念,凤俦没有感受到猿儿身上的异动,才没有叫你做过多的事情,这样说来你也算是……”
“与此事无关,这风月猿中饶有名堂,先生,凤俦师傅,”岳行枚抬眼,郑重其事地对着玖天风二人道,“岳噤诚请今夜,再试风月猿。”